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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一年,我們所處的岷江與大渡河上源的山區與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們進入人民政府擔任職務。而在民國初年才取得正式認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頭人神秘地失蹤,頭人家的財產被全部充公。同時還有回族坐商馬依布拉家的財產被沒收。頭人的女人與馬依布拉與他那戴黑紗的女人先後把自己交給瑪崗覺卡所匯入的梭磨河,梭磨河為大渡河三條上源之一。馬依布拉家和父親同年的女兒在此之前足不出戶。她背上一條潔白的布袋出去尋找她父母,以後又回到村裏,以後又叫父親在大草原上巡邏的馬背上時時記起,一時難以盡述。父親那時十六歲,和村裏三個年輕人參加了誌願軍,在成都集訓一個月,後來草地戰事吃緊,又轉入公安部隊剛組建的騎兵團,進駐阿壩草原。曆任通信員、戰鬥班長和警衛班長。一九五八年,草地戰事平息,父親轉業任鄉文書。一個生產隊長被要他上報的產量嚇得上吊自殺。父親和此事無關。工作組調查發現,鄉文書原來係頭人出身,當兵八年,竟然沒有入黨提幹。將被送往一個幹部農場時,父親憤然還鄉。


    村子裏沒有四類分子。


    前麵說過,夠四類分子資格的三人,一人失蹤,兩人自殺。後來,村子裏柯亞家被評為富裕中農,那家人和我們若巴家大不相同,他們克勤克儉,兩兄弟共娶一個女人。工作組決定把他家定為漏劃地主。村裏以嘎洛為首的人不同意。柯亞家的兒子曲哥血氣方剛,懷著滿腹委屈伏擊了奔馳中的伏爾加轎車,未遂被投入監獄。工作組也因此作罷。所以,父親回村後變相成為管製對象。


    父親這一次回鄉和前次回鄉大不相同。


    那年父親護送同村參軍的同伴的遺物,那陣他身穿軍服,腳上套一雙高統馬靴,身背一支槍管瓦藍的卡賓槍,十三發子彈打翻了十一枚銅錢。


    “若巴家血脈不斷哪!”嘎洛當時就歎息道。然後他邀請父親參加了成立合作社時豎立鼓架的古老而又莊重的儀式。當時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也是那時,父親種下我。


    他所愛的姑娘是陣亡的夥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那姑娘的盈盈淚水在日光下閃爍。白樺樹林發出沙沙聲響。再遠處是幾塊棱棱岩石的巨大陰影。


    母親溫軟的手臂纏繞住父親的脖子,說:“我要你壓緊我,我不要你死,壓緊我。”父親用她的纖纖的中指與食指去觸摸那條橫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說:“我不會死。”母親溫柔、母親貞潔。父親幸福得頭暈目眩。母親的身軀酥軟得像被眾多蚯蚓鬆動過的黑土一樣,散發著幽香。


    母親哭了。


    “他愛我?”“他愛你。”“我也愛他。”父親想談談他們一個排怎樣出去就沒有回來。兩個月後在一片山坡下發現了一片屍骨。他從那雙馬靴上認出了自己的夥伴,那白瘮瘮的腿骨上隻有馬靴還沒有腐爛。然後還有武裝帶以及領章和帽徽。他是排長,可以從肩章和靴子的質地準確認出他的屍骨。其他那些戰士卻統統無法判別了。排長的手臂骨躺在一個匪徒的脅框上,那是一種怎樣的人類特有的親密呀。


    母親在父親身下扭動著魚一樣滑溜的身子,父親不時想到那雙套在褐色馬靴中的白瘮瘮的腿骨,感到脊梁發冷,這和小腹上那股燥熱相反。這種感覺延遲了高xdx潮的到來,母親因而更為盡興滿足。


    父親在馬背上馱著四隻油綠色的廢彈藥箱,揣著幾百元退職費回到家鄉。那時我已經六歲了。


    那天傍晚,父親坐在向晚的一天紅雲下,呆呆看若巴家被一把大火燒成空殼的四層寨樓。被火燒後的石牆及牆縫中的泥土呈紅褐色。黑洞洞的窗口上擠滿肥胖的蕁麻。他的臉因為頸上刀疤的牽扯有些歪斜。嘎洛來到時,驚起已經歸巢了的廢墟中的兩隻烏鴉。他眯縫著那隻獨眼,跌坐到地上時,害風濕症積水的膝蓋發出嘎叭叭的脆響,他也一聲不吭地陷入沉思。當年那把大火燒掉了頭人家的房子,嘎洛一家剛搬進去。一家人辛苦積聚的財產頃刻間化為灰燼。


    “我要幫你。雍宗。”嘎洛說,“如今我是大隊長了。”“……”“還記得我剛到你家的時候嗎?”“……”“你不記得了?”嘎洛傾身過來,呼出的氣息又熱又臭,“你怎麽會不記得?那時你都三四歲了呀!”“哦,哦。”“你可是一個不太乖的孩子啦,我為你可吃過不少苦啊。剛到你家幾天,若巴頭人說身上有傷就幫忙帶帶孩子吧。我就抱著愛哭的你顛啊顛。你把我嘴邊的肉幹扯下來,扔掉。你還死勁踹我腰上的傷口。你踹呀,哭呀。慢慢你就笑了,你父親也笑了。你把硬邦邦的肉幹甩得遠遠的。”父親看著殘牆後的天空燃起滿天燦爛的紅色霞光。他什麽都聽見了。他什麽都沒有聽見。一起到部隊的四個人兩個陣亡,一個開小差被擊斃。卻偏偏要自己不體麵地回來。


    嘎洛咯痰的喉嚨中發出蛇吐信子似的噝噝聲響:“他們要我監督你改造。”“那拜托了。”“要不是你父親,我都……有時我還很想他。”“你費心了。”“你的脾氣就像當年的頭人。我要把你的脾氣改過來。”“拜托了。”父親抬眼盯著嘎洛,眼裏第一次噴出藍幽幽的火苗。嘎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嘎洛又哼哼地笑了。


    父親卻耽於幻想。他眼前又飄起當年寨樓前黑色的風和旗幡一樣的火苗。火苗在風中呼呼抖動像幾匹嶄新的紅綢。牛在哞叫,女人在哭喊。父親拱肩縮背,在高大的廢墟前麵。暮色從草棵、從樹叢以及牆角的濃重陰影中彌漫出來。廢墟窗口上的蕁麻失去了明晰的輪廓,在晚風中嗦嗦抖動,仿佛一絲絲深綠的來自地獄的火舌。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嘎洛曾對人說,當時父親聲言誰管製他就殺死誰。


    父親有過這想法,但他從未對誰說過。


    一天天,一年年,父親的麵容愈益顯得冷漠而又枯槁。但一旦顯露出表情,就是極為動人的悲愴與孤傲。父親身穿一身破爛的舊軍服,腰上長年纏著根當背繩的牛皮繩一天幾次穿過廣場。剛從農中畢業回來當民師的彩芹立即愛上了他。她倚在小學校油漆剝落的門框上,盯著父親穿過廣場。十八歲的她一眼就看出一種寧死不屈、寧折不彎的骨子裏的東西,往往被不自覺湧起的眼淚遮斷了視線。


    那時我十二,彩芹老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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