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腳踢下去了。


    她貓一樣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別可憐的樣子。她說:"我不願意想什麽事情了,我想不了那麽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沒有睡著,即將成為麥其土司那家夥也沒有來看他的情人。樓上的經堂裏,喇嘛們誦經的聲音嗡嗡地響著,像是從頭頂淌過的一條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銅錢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這片土地上每出點什麽事情,僧人們就要忙乎一陣了。要是世界一件壞事都不發生,神職人員就不會存在了。但他們從不為生存擔心,因為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斷發生。


    我對塔娜說:"睡吧,土司們今天晚上有事做,不會來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團,隻把頭抬起來,那樣子又叫我想起了蛇。這條美麗的蛇她對我說:"你為什麽總要使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受到傷害?"她做出的樣子是那麽楚楚動人,連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無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說話,再說,犯下過錯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開口說話是一個錯誤,不說話時,我還有些力量。一開口和這些聰明人說話,就處於下風了。我及時吸取教訓,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不再說話了。睡了一會,我好像夢見自己當上了土司。後來,又夢見了地震的情景。夢見整個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蕩裏,給籠罩在一大股煙塵裏,煙塵散盡時,官寨已不複存在了。我醒來,出了一點汗。我出去撒尿。過去,我是由侍女服侍著把尿撒在銅壺裏。自從跟茸貢土司美麗的女兒一起睡覺後,就再沒有在屋子裏撤過尿了。她要我上廁所。半夜起來,到屋子外麵走上一道,聽自己弄出下雨一樣的聲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沒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會閃現出若有若無的沉沉光芒。從麥其土司宣布遜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廁所了。我是個傻子,不必要依著聰明人的規矩行事。這天晚上也是一樣,我走出房門,對著樓梯欄杆間的縫子就尿開了,過了好一會兒,樓下的石板地上才響起有人鼓掌一樣的聲音。我提起了褲子,尿還在石板上響了一會兒。我沒有立即回屋裏去,而是在夜深入靜的半夜裏,樓上樓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著我走。我還看見了那個殺手。他在官寨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已經好多天了。這時,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腳步聲把他嚇跑了。他慌亂的腳步聲又把土司驚醒了。土司提著手槍從屋裏衝出來,衝著殺手的背影放了一槍。他看見我站在不遠處,又舉起槍來,對準了我。我一動不動,當他的槍靶。想不到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燈。人們開門從屋裏出來,大少爺也提著槍從屋裏跑出來。土司被人扶起來,他又站起來,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聰明兒子殺死我了。哥哥卻像是怎麽都看不見我。越來越多的人擁出屋子,把倍受驚嚇的土司圍了起來。


    還是長話短說吧。


    父親把我看成了一個被他下令殺死的家夥。這是因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緣故。


    從行刑人家裏穿來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一個鬼。大多數罪人臨刑時,都已經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這個紫衣人沒有。他的靈魂便不去輪回,固執地留在了麥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機會。紫衣人是幸運的。麥其家的傻瓜兒子給了他機會,一個很好的機會。麥其土司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被他殺死的人。土司殺人時並不害怕,當他看到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麵,就十分驚恐了。


    他們鬧哄哄折騰一陣,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麵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現在,輪到我不知該不該上床了。塔娜看我進退無據的樣子,說:沒有關係,你也上來吧。"


    我也就像真的沒什麽關係一樣,爬上床,在她身邊躺下了。


    這一夜就差不多過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見上一麵,就必須到餐室去。我去了。父親頭上包著一塊綢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腦袋碰傷了。他對聰明的兒子說:"想想吧,怎麽會一下就發生了這麽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爺沒有說話,專心對付麵前的食物。


    土司又對兩個太太說:"我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


    央宗從來都不說什麽。


    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我不知道,但要告訴你的兒子,不是當了土司就什麽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馬上給食物噎住了。她沒想到麥其家的人會如此坦率地談論家裏的醜事。她對我母親說:"求求你,太太。"


    "我已經詛咒了你,我們看看你能不能當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親又問我:"你不想幹點什麽嗎?我的兒子。"


    我搖了搖頭。


    父親呻吟了一聲,說:"不要再說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們總不會要我死在遜位之前吧?"


    哥哥笑著對父親說:"你要是擔心這個,不如早一點正式把權力交給我。"


    土司呻吟著說:"我為什麽會看見死去的人呢?"


    哥哥說:"可能他們喜歡你。"


    我對父親說:"你看見的是我。"


    他對我有些難為情地笑笑,說:"你是笑我連人都認不準了嗎?"


    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多談什麽真是枉費心機,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麵前抻抻紫紅衣服,但他視而不見。他對下人們說:"你們扶我回房裏去吧,我想回去了。"


    "記住這個日子,土司不會再出來了。"人們都散去後,書記官從角落裏站起來,盯著我,他的眼睛這樣對我說。


    我說:"這麽快,你就好了。"


    他臉上還帶著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卻說:"這是不能離開的時候,有大事發生的時候。"他拿著我送他的本子和筆走到門口,又看了我一眼:"記住,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書記官沒有說錯,從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沒有出過他的房間了。翁波意西口裏還有舌頭時,我問過他曆史是什麽。他告訴我,曆史就是從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學問。我說,那不是喇嘛們的學問嗎?他說,不是占卜,不是求神問卦。我相信他。麥其土司再沒有出門了。白天,他睡覺。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著燈光。侍女們出出進進,沒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時候。兩個太大偶爾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的繼承人也是一樣。有時,我半夜起來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著侍女們進進出出,我想,父親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麽多水,侍女們川流不息,從樓下廚房裏取來一盆又一盆熱水。熱水端進房裏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靜夜裏,一盆盆水不斷從高樓上潑出去,跌散在樓下的石板地上,那響聲真有點驚心動魄。


    我高興地看到,我不忠實的妻子害怕這聲音。一盆水在地上嘩啦一聲濺開時,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夢裏也是一樣。每到這時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說:"我害怕什麽?我什麽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麽,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這個傻子。"她罵道,但聲音裏卻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時,還穿著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問我為什麽喜歡這件衣裳,因為這段時間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裏,覺得日子難過。聽慣了侍女們驚心動魄的潑水聲,我撒尿到樓下的聲音根本就不算什麽。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子,冬天過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這天半夜,我起來時,天上的銀河,像條正在蘇醒的巨龍,慢慢轉動著身子。這條龍在季節變換時,總要把身子稍稍換個方向。銀河的流轉很慢很慢,一個兩個晚上看不出多大變化。我開始撒尿了,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聽見。聽不到聲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來了。要是不能肯定這一點,我就沒有辦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樓下,高大的寨子把來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樣用鼻子尋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樣的是,它們翕動鼻翼東嗅西嗅時,是尋找夥伴的味道,而我卻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終於找到了。我確實是尿了,隻是護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們倒水的聲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聲音壓過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氣,直起身來,準備上樓。就在這時,一大盆水從天而降,落在了我頭上,我覺得自己被溫熱的東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後,才聽見心動魄的一聲響亮。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許多人從土司房裏向樓下衝來,而在我的房間,連點著的燈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沒有一點聲息。可能,我那個不忠實的女人又跑在大少爺房裏去了。下人們把我扶進土司的房間,脫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這回,我沒有辦法抗拒他們。因為,紫色衣服上已結了一層薄冰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塔娜也從屋外進來了。她說:"我下樓找了一圈,你幹什麽去了?"我狗一樣翕動著鼻翼,說:"尿。"大家都笑了。這次,塔娜沒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從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聽到瀕死的人一聲絕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像一麵旗幟,像那件紫色衣服一樣,在嚴冬半夜的冷風裏展開了。塔娜對屋子裏的人說:"他本來沒有這麽傻,這件衣服把他變傻了。"在我心裏,又一次湧起了對她的愛,是的,從開始時我就知道,她是那麽漂亮,舉世無雙,所以,不管她犯下什麽過錯,隻要肯回心轉意,我都會原諒她的。土司突然說話了:"孩子們,我高興看到你們這個樣子。"想想吧,自從那次早餐以來,我還從從來沒有見過他呢。他還沒有傳位給我哥哥,也沒有像我想的那樣變得老態龍鍾,更沒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頭發白了,但也僅此而已。他的臉比過去胖,也比過去白了。過去,他有一張堅定果敢的男人的臉,現在,這張臉卻像一個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說,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敷上了熱毛巾。他身上幾乎沒穿什麽東西,但都給一條又一條熱毛巾捂住了,整個人熱氣騰騰。父親用比病人還像病人的嗓門對我說:"過來,到你父親床邊來。"我過去坐在他跟前,發現他的床改造過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他們把床腳鋸掉了一些,變成了一個矮榻。並且從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間。父親抬起手,有兩三條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軟綿綿的手放在我的頭上,說:"是我叫你吃虧了,兒子。"他又招手叫塔娜過來,塔娜一過來就跪下了,父親說,"你們什麽時候想回到邊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們的地方。我把那個地方和十個寨子當成結婚禮物送給你們。"父親要我保證在他死後,不對新的麥其土司發動進攻。塔娜說:"要是他進攻我們呢?"父親把搭在額頭上的熱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兒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麥其土司還對塔娜說:"更要看你真正喜歡的是我哪一個兒子。"塔娜把頭低下。父親笑了,對我說:"你妻子的美貌舉世無雙。"說完這句話,父親打了個中氣很足的噴嚏。說話時,他身上有些熱敷變涼了。我和塔娜從他身邊退開,侍女們又圍了上去。父親揮揮手,我們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時候,樓下又響起了驚心動魄的潑水聲。塔娜滾到了我的懷裏,說:"天啊,你終於脫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是的,那件紫色衣服離開了,我難免有點茫然若失的感覺。塔挪又說:"你不恨我嗎?"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脫去了附著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兒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沒有親熱過了。所以,她滾到我懷裏時,便抵消了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覺。我要了塔娜。帶著愛和仇恨給我的所有力量與猛烈,占有了她。這女人可不為自己的過錯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過足了癮,便光著身子蜷在我懷裏睡著了。就像她從來沒有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投入到別的男人——而這個男人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對手——懷裏一樣。她睡著了,平平穩穩地呼吸著。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個什麽東西,但腦子滿滿當當,再也裝不進什麽東西了。我搖搖塔娜:"你睡著了嗎?"她笑了,說:"我沒有睡著。""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在麥其土司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你真願意跟我回去嗎?"


    "你真是個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嗎?當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嗎?"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對嗎?"


    "對。"我艱難地說。她笑了,並用十分天真的口吻問我:"難道我不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嗎?男人們總是要打我的主意的。總會有個男人,在什麽時候打動我的。"


    麵對如此的天真坦率,我還有什麽話說。


    她還說:"我不是還愛你嗎?"這麽一個美麗的女人跟就要當上土司的聰明人睡過覺後還愛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塔娜說:"你還不想睡嗎?這回我真的要睡了。"說完,她轉過身去就睡著了。我也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那件紫色衣服出現在我眼前。我閉著眼睛,它在那裏,我睜開眼睛,它還是在那裏。我看到它被塔娜從窗口扔出去時,在風中像旗子一樣展開了。衣服被水淋濕了,所以,剛剛展開就凍住了。它(他?她?)就加樣硬邦邦地墜落下去。下麵,有一個人正等著。或者說,正好有一個人在下麵,衣服便蒙在了他的頭上。這個人掙紮了一陣,這件凍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我認識的臉。


    他就是那個殺手。


    他到達麥其家的官寨已經好幾個月了,還沒有下手,看來,他是因為缺乏足夠的勇氣。


    我看到這張臉,被仇恨,被膽怯,被嚴寒所折磨,變得比月亮還蒼白,比傷口還敏感。


    從我身上脫下的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他站在牆根那裏,望著土司窗子裏流瀉出來的燈光,正凍得牙齒塔塔作響。天氣這麽寒冷,一件衣服從天而降,他是不會拒絕穿上的。何況,這衣服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殘存的意誌。是的,好多事情雖然不是發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見。


    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雖然凍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個叫多吉羅布的殺手身上,就軟下來,連上麵的冰也融化了。這個殺手不是個好殺手。他到這裏來這麽久了,不是沒有下手的機會,而是老去想為什麽要下手,結果是遲遲不能下手。現在不同了,這件紫色的衣服幫了他的忙,兩股對麥其家的仇恨在一個人身上匯聚起來。在嚴寒的冬夜裏,刀鞘和刀也上了凍。他站在麥其家似乎是堅不可摧的官寨下麵,拔刀在手,隻聽夜空裏鏘琅琅一聲響亮,叫人骨頭縫裏都結上冰了。殺手上了樓,他依照我的願望在樓上走動,刀上寒光閃閃。這時,他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要是我是個殺手,也會跟他走一樣的路線。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個人,殺手來到了他的門前,用刀尖撥動門栓,門像個吃了一驚的婦人一樣"呀"了一聲。屋子裏沒有燈,殺手邁進門坎後黑暗的深淵。他站著一動不動,等待眼睛從黑暗裏看見點什麽。慢慢地,一團模模糊糊的白色從暗中浮現出來,是的,那是一張臉,是麥其家大少爺的臉。紫色衣服對這張臉沒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張臉,所以,立即就想轉身向外。殺手不知道這些,隻感到有個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穩住身子,舉起了刀子,這次不下手,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有足夠的勇氣舉起刀子了。他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仇恨,隻是這片土地規定了,像他這樣的人必須為自己的親人複仇。當逃亡在遙遠的地方時,他是有足夠仇恨的。當他們回來,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樣的下場時,仇恨就開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須對麥其家舉起複仇的刀子,用刀子上複仇的寒光去照亮他們驚恐的臉。是的,複仇不僅是要殺人,而是要叫被殺的人知道是被哪個複仇者所殺。


    但今天,多吉羅布卻來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爺叫醒,告訴他是誰的兒子回來複仇了。紫色衣服卻推著他去找老土司。殺手的刀子向床上那個模糊的影子殺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隴地哼了一聲。


    殺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軟軟的撲哧一聲,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沒有了。殺手多吉羅布是第一次殺人,他不知道刀子捅進人的身子會有這樣軟軟的一聲。他站在黑暗裏,聞到血腥味四處彌漫,被殺的人又哼了睡意濃重的一聲。


    殺手逃出了屋子,他手裏的刀讓血蒙住,沒有了亮光。他慌慌張張地下樓,衣袂在身後飄飛起來。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殺了一樣靜。隻有麥其家的傻子少爺躺在床上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來了!"


    塔娜醒過來,把我的嘴緊緊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多吉羅布來了!"


    在這喊聲裏,要是有哪個人說不曾被驚醒,就是撒謊了。一個窗口接著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但當他們聽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個又一個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說:"好吧,光是當一個傻子的妻子還不夠,你還要使我成為一個瘋子的妻子嗎?"


    塔娜其實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爺被人一刀深深地紮在肚子上,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告訴她:"哥哥被殺手在肚子上紮了一刀。"


    她說:"天哪,你那麽恨他。不是他要搶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說他討姑娘喜歡嗎?"


    我說:"一刀紮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來了。"她翻過身去,不再理我了。這時,殺手逃到了官寨外麵,他燃起了一個火把,在廣場上大叫,他是死在麥其家手裏的誰誰的兒子,叫什麽名字,他回來報仇了。他叫道:"你們好好看看,這是我的臉,我是報仇來了!"


    這回,大家都跑到外麵去了,望著樓下那個人,他用火把照著自己的臉。他就騎在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裏一陣蹄聲,響到遠處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滅了,土司才喊追。我說:"追不上了。還是去救人吧,他還沒有死。"


    "誰?"老土司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驚恐。


    我笑了,說:"不是你,是你的大兒子,殺手在他肚子上殺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說:"他為什麽不殺我?"


    他其實是用不著問的,我也用不著去回答。還是他自己說:"是的,我老了,用不著他們動手了。"


    "他是這樣想的。"我說。


    父親說:"你一個傻子怎麽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


    塔娜在我耳邊說:"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為我是個傻子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我回答。土司叫人扶著,到繼承人的房間裏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說的一樣,大少爺的屋子充滿了血和糞便的味道。他的腸子流到外麵來了。他的手捂在傷口上,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哼哼著。那種哼哼聲,叫人聽來,好像被人殺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邊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裏掃來掃去,最後,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對塔娜說:"父親想要你去叫。"


    父親說:"是的,也許你會使他醒來。"


    塔娜的臉紅了,她看看我,我的腦子開始發漲了,但我還是胡亂說了些救人要緊的話。塔娜喊了,塔娜還說:"要是聽到了我叫你,就睜一下眼睛吧。"但他還是把眼睛緊緊閉著,沒有睜開的意思。門巴喇嘛隻能醫眼睛看不見的病,對這樣恐怖的傷口沒有什麽辦法。還是把行刑人傳來,才把傷口處置了。兩個行刑人把腸子塞回到肚子,把一隻盛滿了藥的碗扣在傷口上用布帶纏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爾依擦去一頭汗水,說:"大少爺現在不痛了,藥起作用了。"


    麥其土司說:"好。"


    天開始亮了。哥哥的臉像張白紙一樣。他沉沉地睡著,臉上出現了孩子一樣幼稚的神情。


    土司問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老爾依說:"要是屎沒有流出來,就能。"


    爾依很幹脆地說:"父親的意思是說,大少爺會叫自己的糞便毒死。"


    土司的臉變得比哥哥還蒼白。他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大家就從大少爺的屋子裏魚貫而出。爾依看著我,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我知道他是為我高興。塔娜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麥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該為自己高興,還是替哥哥難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裏去兩三次,但都沒有見他醒過來。


    這年的春天來得快,天上的風向一轉,就兩三天時間吧,河邊的柳枝就開始變青。又過了兩三天,山前、溝邊的野桃花就熱熱鬧鬧地開放了。


    短短幾天時間,空氣裏的塵土就叫芬芳的水氣壓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親卻又恢複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熱敷了。他說:"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擔子。"他那樣說,好像隻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還沒有死去,就開始發臭了。哥哥剛開始發臭時,行刑人配製的藥物還能把異味壓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強烈的香草。後來,香草的味道依然強烈,臭味也從哥哥肚子上那隻木碗下麵散發出來。兩種味道混合起來十分刺鼻,沒人能夠招架,女人們都吐得一場糊塗,隻有我和父親,還能在裏麵呆些時候。我總是能比父親還呆得長些。這天,父親呆了一陣,退出去了。在外麵,下人們把驅除穢氣的柏煙扇到他身上。父親被煙嗆得大聲咳嗽。這時,我看到哥哥的眼皮開始抖動。他終於醒了,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說:"我還在嗎?"我說:"你還在自己床上。""仇人,刀子,麥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歎口氣,摸到了那隻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虛弱地笑了:"這個人刀法不好。"


    他對我露出了虛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醒過來了。"


    大家都進來了,但女人們仍然忍不住要吐,麥其家的大少爺臉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羞怯的紅暈,問:"是我發臭了嗎?"


    女人們都出去了,哥哥說:"我發臭了,我怎麽會發臭呢?"


    土司握著兒子的手,盡量想在屋裏多呆一會兒,但實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對兒子說:"你是活不過來了,兒子,少受罪,早點去吧。"說完這話,老土司臉上涕淚橫流。


    兒子幽怨地看了父親一眼,說:"要是你早點讓位,我就當了幾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當土司。"


    父親說:"好了,兒子,我馬上讓位給你。


    哥哥搖搖頭:"可是,我沒有力氣坐那個位子了。我要死了。"說完這句話,哥哥就閉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淚。這時,哥哥又睜開眼睛,對我說,"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個著急的人。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為害怕你。現在,我用不著害怕了。"他還說,"想想小時候,我有多麽愛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間,過去的一切都複活過來了。


    我說:"我也愛你。"


    "我真高興。"他說。說完,就昏過去了。


    麥其家的大少爺再沒有醒來。又過了幾天,我們都在夢裏的時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淚。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淚會比我的眼淚更真誠。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之間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經蕩然無存。我是在為他最後幾句話而傷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緊靠著我,往我懷裏鑽。我知道,這並不表示她有多愛我,而是害怕麥其家新的亡靈,這說明,她並不像我那樣愛哥哥。


    母親擦幹眼淚,對我說:"我很傷心,但不用再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親重新煥發了活力。


    兒子的葬禮,事事他都親自張羅。他的頭像雪山樣白,臉卻被火化兒子遺體的火光映得紅紅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了壇子裏,僧人們吹吹打打,護送著骨灰往廟裏走去。骨灰要供養在廟裏,接受齋醮,直到濟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個活人的骨頭正在壇子裏,在僧人們誦念《超生經》的嗡嗡聲裏漸漸變冷。土司臉上的紅色卻再沒有退去。他對濟嘎活佛說:"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還要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種的時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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