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相當憂鬱的男人。我不喜歡憂鬱,可我不能擺脫這種東西。關心我的人說,瞧你溫不圇吞的樣,哪裏像男人?我並不特別感謝我做了男人,就像不反對百分之四十九點八的人做了女人。男人不男人我不在乎。但我的的確確非常憂鬱。


    三十五年來我完成了諸種毫無意義的儀式,我的生命被放在杯子裏,如一杯水呈現出器皿的造型與色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三十五歲了,完全是時間流程的附帶性結果。我的生存感覺是半透明半膠狀的,我一臉的枯荷敗葉足以說明問題。


    去年秋天我開始整理我的心理狀態。我試圖從幾個深刻的層麵去燭照自身,用哲學手段進行自我觀照是我從我的博士導師那裏承襲而來的。經過近七百個小時的嚴格論證,我發現我的憂鬱狗屁不值。它們與哲學、曆史等宏偉的話題無幹。一個膚淺、無聊的動因才是我心力殆盡的真實由頭,我隻是想戀愛。我有妻子、女兒,居然又想戀愛,這個念頭危險之至。


    我對在秋天萌發戀愛的念頭感到意外。從理論上說,春天才是撫摩與被撫摩的日子。植物在這樣的日子裏返青,人類自然要選擇這樣的日子開放。有個成語說“蠢蠢欲動”,說的就是這一類事。中學時有一個春天,我們的班主任在廁所後麵逮住了我們的體育委員和文娛委員。班會上老師說,他們已經“蠢蠢欲動”了。“蠢蠢欲動是怎麽回事知道嗎?”老師問,“‘蠢蠢’是怎麽寫的知道嗎?‘蠢’就是春天下麵兩個蟲子在動。”老師就是老師。深刻。體育委員承認了,他的確感到有蟲子在下麵動。他作了檢查,還請我們原諒,蟲子爬了有什麽好原諒的。


    春天沒什麽好說的了。秋後我就緩緩地萎頓下去。我在鏡子裏看過自己,臉上是產生大思想的樣子。我吃得少睡得少,每走一步都扯動上下五千年。妻一次又一次帶我去醫院,每做完心電圖腦電圖兩對半x光肝功腎功b超醫生總是說,很好,你可以上天開飛機。這時妻就仰起臉對我說,“你瞧你!”我瞧什麽呢瞧。我不是裝病,我真的不行。


    妻對我病懨懨的狀態總是發生在秋天已經有所察覺。妻終於這樣問:“到秋天你就怎麽了?”


    我要戀愛。我這樣說。


    妻臉上的樣子很幸福。她用四十五度的目光煙雨迷蒙地打量我,妻的這種神態楚楚動人,是她成功的瞬間之一。過一刻妻臉上的幸福就像血壓表上銀白的汞柱,直溜溜地往下降。妻一定是看到了我臉上的“死相”。這可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


    她是誰?妻這麽問。我想許多妻子都說過這樣的話。


    我倚在門框上點了根煙。想起了沉默是金這句格言。格言就是智慧。


    我不知道她“是誰”。說出來讓人失望,我甚至懷疑這個故事能不能平靜地寫下去。我沒有外遇。


    妻子是由別人介紹的。就像書上寫的那六,由工會主席交換相片,再在一棵樹下的水泥凳子上見麵。妻那一年二十一歲,上唇有一撮淡淡的胡子。我對妻說,我三十了。妻就說,怎麽耽擱到今天了?我就說先讀大學,分配不好,就讀碩士,又分不好,隻好再讀博士了。妻說你研究什麽東西,要讀那麽多年的書。我說,你不懂,全是二千多年前的事。妻望著遠處,想了好半天,才說,那麽遠,不懂就不懂罷。


    後來我們就看電影,夾在人縫裏看外國人在銀幕上擠眉弄眼,投桃報李。我不知道妻為什麽那麽熱衷於電影。電影是戀愛的方法一種,妻是這樣以為的。童年在鄉村,我見過表姐熱戀的時節,她和那個當兵的總是躲在灶後,他們的麵龐隨風箱的節奏鮮紅地一明一暗。這個帶有古典主義的寫實畫麵成了我的烏托邦。我看著他們頭發窩裏黏滿草屑,而後又相互為對方剔除,覺得長大是一件不錯的事。太渴望長大童年就過不好,正如太渴望年輕晚年就不踏實一樣。


    我不知道她是誰。她每天都在女兒的幼兒園裏彈腳踏風琴。彈得不好,有點笨手笨腳的。每一個音符都像鉛印漢字沒輕沒重地撂在那兒。她的脖子向琴鍵傾得很長,齊耳短發在尾部向裏彎進去。不論上衣如何變更,她的白領口總是向外翻邊的,半圓地襯出幹淨的頸項和幹淨的麵側。這樣的畫麵一天天感動我,使我一天一天臨近深秋。


    上午我把女兒送給她。我對女兒說,叫阿姨。“阿姨”就拉過女兒,笑著說,跟阿姨過來。她的笑特別地秋高氣爽。這樣的時刻我多半小駐片刻,看她們的背影,胸中的幸福不可告人。——她是誰?我這樣惶恐地問自己。後悔了吧,你?妻說。


    後悔什麽?我問。


    別裝了,別酸文假醋了,一路貨,男人都一路貨。


    你胡說什麽。我要睡了,我乏得厲害。


    男人全一路貨。


    怎麽又來了?要真的有什麽,我也不會告訴你。


    有賊心,沒賊膽,更下作。


    不要扯得太遠了。發乎情?止乎禮儀。不要扯得太遠了。


    妻冷笑一聲,真的不說了。她脫了鞋把兩腳放到床上,抱著小腿下巴擱在了膝蓋。妻的這個體形構架酷似熱戀中的表姐。那個小排長返回部隊的日子裏,表姐?日這樣坐著,她的愣神帶有極其酸楚與幸福的緬懷。至愛說到底就是緬懷,即使愛人就在身邊,你也總是追記他憧憬中的模樣,讓想象渲染和感動現在,像小麥青青地生長。表姐沉默的樣子風靡了方圓數十裏的鄉村少年,他們從表姐失神的眼風裏目睹了那個青年軍官的颯爽英姿。她難得的笑容全給了軍官的母親,還沒過門就叫她的婆婆“媽媽”了。許多男子為她擔心,他們說,你現在怎麽能叫媽?他要是不要你了,人怎麽有臉麵活?表姐與人講這番話時站在青色磚頭巷的盡頭,表姐望著巷子的另一端堅定地說,他不要我,我就死。那些男子就沉默地掛下下巴。許多絕?在眼睛裏亂雲一樣飛渡。表姐的許多舉動一傳十十傳百地成了民間故事,連同她的黑色皮膚一起,在夏夜的星空中天使一樣美麗。


    離吧,妻說,離了你我會更好的,——我也沒到嫁不出的時候。


    你說輕一點,讓孩子聽見了。


    聽見了才好,讓她知道她爸是個什麽東西,——爸爸?你也配當爸爸。


    我沒幹什麽。我什麽也沒幹。我說,我堅信我說話時已經睡著了。我隻是覺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沒有做。我說,別的沒有什麽。


    妻望著我,用秋後動物們常有的眼神,妻不再說什麽隻是傷心地搖頭,她一邊搖頭眼眶裏的淚珠就傷心?變厚。好,妻輕聲說,好,妻這樣重複,很重要的事沒做,你去做,你明天就去做。夜雨的點滴聲是具有啟發性的。簷雨的念珠使秋意加重了蕭瑟。妻沒有睡,黑暗中我聽得見她眼睛眨巴的聲音。表姐眨巴眼睛時也是有聲音的,許多鄉村少年都聽過。那個夏日的午後部隊給軍官的母親發了份電報,電報這個詞在鄉村是非常現代感的。郵遞員騎了橄欖綠色的自行車,送電報到軍官家的泥牆大院。郵遞員進村時是午後,這個不會錯。夏日午後是意外事件特定的時代背景。軍官的母親聽到自行車鈴聲笑眯眯地出了大門。這唯一的車鈴聲是她拿匯款的聲音,如喜鵲的聒噪一六喜慶,軍官的母親站在天井裏,臉上的皺紋笑成了網狀結構。許多孩子圍過來,玩弄自行車的後輪和鈴鐺。老母親和郵遞員站在天井中央說了些什麽,老母親臉上的皺紋就退到應有的位置上去了。郵遞員轟走孩子時有人問,她兒怎麽了?郵遞員說,電報上說病危。郵遞員強調了“電報上”說,但他的理解可能不是這樣。我透過門縫也看得出來,他臉上的樣子在那兒。


    半個月後老母親和軍官的二弟從遠方歸來。他們帶回了沿途的一路風塵。在村口的楊樹下表姐等到了他們。表姐在那裏等了十五天。表姐撲上去問,怎麽樣了?他怎麽樣了?老母親從二弟的後背解下一隻黑色木盒,放在村口的褐色地麵,對表姐說,他在裏頭,變成一把灰了。二弟呆頭呆腦地補充,他們在山溝裏開洞,一個排,全炸在裏頭了。表姐好像沒有聽見二弟說的話,表姐用手扶在楊樹的粗大樹幹上,表姐的花格子上衣在夏日黃昏時分被太陽弄成血色,表姐身體的凸凹被血色區分開了明暗,表姐的兩隻眼睛這時變得出奇地清澈、出奇地美麗,表姐就那樣空洞無力地眨巴她清澈美麗的眼睛,表姐的眨眼有一種難以理喻的氣息瘋狂地生長,表姐的眨眼發出了神話般生動淒豔的聲音,如冰塊在冰麵上疾速飛駛,泠泠作響,寒風颼颼。好多人都聽見了。好多人都說表姐的眼睛把夏天眨巴成冬天了,好多人都這麽說的。


    我昏頭昏腦地送女兒去幼兒園。去女兒的幼兒園成了我必不可少的儀式和借口。我注意到腳踏風琴的琴凳空著,絳紅色的琴蓋關得也很周密。琴這東西不能空著,一空就有了難以名狀的悲涼氣氛。空凳子和空琴總有些許期盼的意韻,與牆上兒童體字跡的姣好極不相稱。我失措於這種矛盾的氛圍裏。企圖遇見心愛的女子伴隨愚蠢男人的一生,這沒有什麽意義,也沒有什麽主義與問題。這是一個很膚淺的焦慮,但是非常關鍵,至少對愚蠢的男人憂鬱的男人是這樣。愚蠢的男人就隻知道蠢蠢欲動。


    我買回了兩斤魷魚。這是一種姿態,正如日常的砸碗摔筷是一種姿態一樣,買回兩斤魷魚則是另一種生存姿態。我燒好魚,努力弄出熱愛生活幸福無比的樣子?。女兒愛吃海鮮,書上說水產品是有相當的培智價值的,我叫來妻子,說,開飯了。


    妻子坐到桌前,隻是不動。好半天她才說,你什麽意思?我說什麽什麽意思?妻望著盤子裏卷席式的魷魚片,問,暗示什麽?妻坐在餐桌的對麵兩隻手抱在懷裏有一股凜然之氣。我說,吃吧。


    吃吧?吃什麽吃!妻站起來伸過一隻食指,她是誰?


    她不是你。


    妻的臉上開始流泛一種青光,如表姐當年留在晚風裏的那種。表姐的神情像早晨的瓜藤,掐斷了,斷口流出清冽的汁液,光質孤清而又多芒。表姐站在瓦灰色巷口,解開她花格子上衣和內罩,向同情的目讓欽故舅的身體,她準確地指出身體上的若幹部位,告訴人們那些早已死亡的親吻和撫摩。表姐撫摩自己時臉上美麗得冷凝可怖,她微笑的臉上有了很濃的植物性質,木棉一樣隨風飄曳。表姐唱著歌,幸福的表情碎了許多人的心。


    妻說,我知道不是我。妻的冷靜一樣有一種可怖的魔力。妻說,你又在想什麽了?


    我想我的表姐。


    你妹妹多。姐姐也多。


    她在。她坐在—張綠色兒童椅上折紙飛機。一疊白色的紙飛機停放在字紙簍裏。她的指尖長而柔弱,在折到飛機的關鍵部位時下唇就啟開來了,那樣張著。她低頭時短發的尾部弧狀地晃動在腮邊。她抬起頭,看見我,笑起來。她的笑把四周弄得很漂亮很幹淨。她的目光開始尋找我的女兒。我用手示意她,我女兒在黃木馬後頭。她低了頭繼續折她的飛機,她側身去取五彩蠟筆時順路瞟了我一眼。我的目光讓她臉紅了,兩隻瞳孔也驚驚慌慌地沉下去。我不是故意的,但她害羞的樣子讓我心跳。人們現在都不會害羞了,羞赧成了人在曆史上最遠古的神話。許多電影演員在學,學不像。赧顏或許是唯一不可模仿的。這不是一個美學話題,是哲學的。害羞是現代社會的珍奇生物,瀕臨絕境,綠黨也難以挽救。


    我們都很疲憊。“我要戀愛”弄得這個家雪上加霜。戰爭終於平息了,冷戰業已開始。女兒成了我們唯一的統戰對象。她被突如其來的關心弄得不知所措,時常看看我的臉,再看看她媽的。我不想回去,許多次我都這麽想,我寧願花兩塊錢在公共汽車上轉一夜。但我要睡覺。想睡覺就得回家。我想做個好夢,駕駛一架紙飛機在琴聲裏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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