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蘇推醒了夏末。夏末的眼睛睜得很澀。夏末注意到小蘇用心打扮過了,頭發齊齊整整歸攏在腦後,紮成了馬尾,甚至眼影與口紅也抹上了。夏末用肘部支起上身,眯著眼問:"幹嗎?你這是幹嗎?"小蘇穿著裙子,正往牛仔包裏塞仿fun牌牛仔褲。小蘇說:"出去。"


    "哪兒?"


    "醫院。"


    "上醫院幹嗎?"


    "你說幹嗎?"


    "總要先查一查,"夏末掀開毛巾被,大著嗓子說,"還沒到時候呢!"


    小蘇瞥一眼夏末的褲子,被兜裏一張低麵值紙幣正翹著一隻爛角。"歇一天是一天,"小蘇說,"還是早點做了好。"


    夏末低著頭不語,拿眼睛四處找煙,隻在地上找到幾隻過濾嘴。"我給我爸去封信,"夏末說,"先叫他寄點錢來。"


    小蘇坐到夏末身邊,拿過他的手捂在腹部,說:"你已經是做爸爸的人了。"


    夏末把小蘇送到蘋果色甬道口。小個子護士的下巴傲岸威嚴,它擋住夏末,示意他看牆拐角的字條。字條是從複印機裏吐出來的,印了四個電腦魏碑:男賓止步!魏碑的撇捺很硬,和小護士的下巴一樣來不得還價。夏末止住腳,小蘇的指頭從他的掌心一根一根滑走。小蘇轉身的過程中眼睛裏是那種無助眼神。夏末看見了她的害怕。


    小蘇的身影剛剛消失夏末就掏出了香煙。點上之後夏末猛吸了一大口。身後有人拍了他一巴掌。是一個中年婦女。婦女說:"熄掉。兩塊。"


    小蘇看不見醫生與護士的臉。它們深藏在巨大的白色口罩後麵。所有的器皿與工具都是不鏽鋼質地的,籠罩了白亮的光,散出一股化學液體的氣味,甚至醫生與護士的眼珠也都是不鏽鋼的,籠罩了白亮的光,散發出化學液體的氣味。小蘇的自信心在婦科醫生麵前漂浮在了水麵,失去了原有的根本與穩固。她站在躺椅旁有點手足無措,不敢貿然動作。靜止不動是惟一正確可行的姿態。她望著那些不鏽鋼器皿與工具,聽見它們撞擊,聲音清冽冰涼,充滿了理性精神與孤傲氣質。


    醫生的工作是絕對程式化的。她們了然自己的程式。她們認定到這裏的女人同樣了然她們的程式。醫生看了看小蘇的腰,用目光掀她的裙子。小蘇猶豫了片刻,醫生的目光硬了。小蘇依照醫生的命令做了,順她的眼神坐到躺椅上。護士端著盤子過來,小蘇看見盤子裏放著消毒藥水與消毒棉花。醫生的眼珠左右各瞟了一回,小蘇很聽話地叉開腿,分別蹺在了踩腳凳上。另一個護士端上了另一隻盤子。醫生伸手取了一隻金屬夾,又大又亮,形狀古怪。小蘇的身體一下就收緊了。醫生拍一拍她大腿的內側,小蘇再一次放鬆了自己。她感覺到了不鏽鋼的冰涼,感覺到了不鏽鋼的孤傲氣質。小蘇側過頭,咬緊了下唇。那種陰冷堅硬的感覺爬進了她的肉體深處,在她肉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向右邊劃了半個圓弧,再向左邊劃了半個圓弧。小蘇猛然張大了嘴巴,沒有出聲。銳利的疼痛在她的身體內部發出嗖嗖冷光。小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暈厥,這是她惟一不能確定的事。護士給她送過來一樣東西,杯口散著熱氣。小蘇不知道是什麽藥,喘著氣全喝了下去。喝完後她才明白過來,是紅糖水。小蘇給自己擦換過,從包裏抽出仿fun牌牛仔褲,慢慢套了上去。小蘇走了兩步,沒找到體重。整個身體和自信心一起往上漂浮。


    小蘇一個人走回甬道。她想扶住牆。迎麵上來一個女孩,像個女高中生。小蘇和女高中生打了個照麵,女高中生的眼神像一隻被捉住的小野兔。小蘇決定做一回榜樣。捋捋頭發,挺起胸,弄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做得似乎過了,一臉的含英咀華。小蘇邁開步伐,盡量走得沉穩些,但地麵不肯配合,整個城市都在往下陷,道路與腳掌之間多了一段距離,多了一層虛。


    一拐角竟是漫天大雨。窗外盡是粗粗的雨絲。夏末正站在屋簷下麵,對著簷雨失神。小蘇走到他的身邊,夏末居然沒能收過神來。小蘇沒有停步,賭著氣往雨中去。夏末的眼睛跟著小蘇走出去四五步才聚光了。夏末慌忙脫下襯衫衝進雨中,在小蘇的頭頂充當一把雨傘。小蘇的委屈和惱羞成怒在胸中無聲翻湧。淚水往上衝,堵在眼眶裏漂。她不肯停步,虛虛弱弱往大門口踉蹌。夏末光著背脊淋在雨中,一路小跑一路小聲呼喚:"小蘇,小蘇。"小蘇走不動了,站在襯衫底下大口喘息,夏末的光背脊被她的眼淚弄得恍惚浮動。"狗東西,狗東西!"小蘇突然尖聲吼道,她用盡全力一巴掌抽在夏末的肉上,雨中響起了一聲脆亮的巴掌聲。"誰讓你這樣了?"她大聲說。夏末的胸口堵得酸,一點一點往下碎,他一把抱住小蘇,緊捂在胸前。小蘇的雙腿一起軟了,淚水噴湧出來。她拽住夏末的臂膀,傷心無比地說:"誰讓你這樣了?"


    夏末推開家門,屋裏泛了一地的水。北窗沒有關,摞在牆角的書全被雨水淹死了,屍體皺巴巴地腫脹開來。要命的是那塊畫布,淋透了,和小蘇一樣剛做完人流,軟遝遝地露出了極度疲態。夏末把小蘇扶上床。小蘇躺在床上,睜大一雙眼睛四處張望。她的眼睛隻有零攝氏度,看到哪裏哪裏就泛起一陣冰光。夏末站在畫布麵前,一種極不具體的憤怒在胸口上去下來。夏末忍了好半天,找不到發泄的借口。他以一聲長歎給這次憤怒做了最後總結。夏末插上電熱茶杯的插頭,又把小蘇的穢衣泡在綠塑料桶裏,然後拿起拖把吸地上的水。夏末這麽一忙碌屋子裏又亂散了。生活中的每一樣必需品都顯得多餘,他的手腳和這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呈現出矛盾局麵,不是它們擋住夏末,就是夏末打翻它們。小蘇無力地說:"別弄了,你畫吧。"夏末立住腳,隻是對著畫布發愣。夏末無奈地又歎一口氣,小蘇輕聲說:"你怎麽老是歎氣,我怎麽對不起你了?"夏末停了好幾秒鍾,最後說:"我給你買點滋補品來。"小蘇說:"算了,我們還剩幾個錢?——我躺兩天就好了。"夏末點了根煙,突然歪著嘴笑了。"我們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夏末說,"我們堅持了社會主義。"第二天一早夏末就出去了。小蘇躺在床上,身上的所有關節都有點涼。窗簾背麵的陽光很有力,但小蘇覺得自己的身體離夏季已經遠去了,早早立了秋。小蘇望著窗簾,這塊窗簾對小蘇來說意義重大,是她六月二十八日那天買的,離畢業還有兩天。那天有極好的太陽,小蘇一個人來到華聯商廈的三樓,看中了這塊布。布上是大塊椰樹葉,滿眼太平洋熱帶海岸風光,奔放、熱烈、自由、開闊。七月一日是她大學畢業的日子,她即將回到千裏之外的故鄉日城了。寢室裏隻留下七張空床。小蘇最後一次守在自己的寢室內,炎熱膨脹了這個焦慮時刻。有一種酸楚,有一種悵惘,有一種緊張,概括起來說,介乎失落與甜蜜之間,有一種蠢蠢欲動悄然滋生、蔓延了。她取出這塊布,用熱太平洋的奔放風光做成了一道窗簾。窗簾是絕對私生活的開始,是生活由籠統的社會化向個性隱秘的無聲過渡,是所有少女邁向女人的人之初。午後三點鍾,夏末敲門了。小蘇赤腳走向門口,打開一道縫隙。窗簾籠罩了夏末。夏末的目光在熱太平洋的瑰麗空間天高飛鳥海闊躍魚。夏末反掩上門,手背在身後,拉上了插銷。"放棄分配,好不好?"小蘇輕聲說。"我們留在這個城市,好不好?"夏末的眼前就看見碧藍的海麵卷過來雪白長浪。他開始衝浪,他的身體弓在穹形浪卷之間,在平衡中滑向失重。夏末點了點頭。他草率地、莽撞地、英雄氣盛地點下頭。青春男人的草莽與率直充滿了男性魅力,充滿了新概念英雄。他抱緊了她,衝動了。他們的衝動相互渲染相互激勵,夏末在小蘇腹部的弧線上感受到自身的力度與氣魄。他們合在了一起。二十二歲加二十二歲還是二十二歲。他們僅僅以這樣一則理由留在了這座城市。自在的活法往往來自於一次簡單衝動,這是來自於身體的大思想。


    阿娟在中午推門進來了。阿娟在這個時候進來小蘇有些意外。阿娟給小蘇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樣子。阿娟端了一隻小砂鍋,身後跟著小鈴鐺。阿娟的腳腫得厲害,套著耿師傅的塑料拖鞋,小半個後跟還留在外頭。她的肚子又尖又凸,露肩套裙全撐開來了,在rx房和腹部之間空洞了一大塊。小蘇撐起上身,阿娟放下砂鍋立即把她摁住了。阿娟說:"給你熬了碗雞湯。"小蘇故作不解地笑笑說:"你給我熬雞湯做什麽?我昨天淋了,隻是感冒了。"阿娟摸摸小鈴鐺的頭,接了話茬說:"就是不感冒,喝了總是沒壞處。"


    大街上布滿九月陽光。高層建築都是新的,在陽光底下精力充沛,傲然自負。街上的每一張麵孔都顯得營養豐富,每一個人仿佛都有來頭,目空一切,財大氣粗。


    夏末走在大街上。他用那雙渴眼四處打量招聘廣告。招聘廣告極多,反反複複就是女招待和男會計。城市就是這樣一條街,一邊站滿女招待,一邊佇立男會計。招待與會計構成了現代都市的花枝招展與理性秩序。一邊是溫柔鄉,一邊是富貴場。招待與會計的身影一路排列下去,拉出了都市的透視效果,用最時髦的傳媒話語概括起來說,拉出了都市"風景線"。他們的身影儀態萬方,瀟灑體麵。他們就是今日城市,他們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處處顯示出今日城市的泡沫繽紛。無主題、無承載、款式不限、隨意自如,他們的身影迎來滿堂喝彩與掌聲,是一台綜藝。


    直到下午四點夏末都沒有找到頭緒。他走上天橋。他站在這個城市的中心。一時想不起這個城市到底在哪兒了。


    夏末站在天橋,憑空想起了小蘇對他說過的話,是在手術之後坐上馬自達對他說過的話:她空了。夏末站在天橋上,望著九月的城市畫麵,四處生機勃勃,隻有他夏末一個人"空了"。隻要有人給他一巴掌,他立即就會變成一張二維招貼廣告畫,貼在馬路的拐角,對物質世界隻重複一句話:"用了都說好。"


    瑪格麗特酒店裝潢一新。夏末遊蕩在酒家門口,看見自己成了酒家鏡麵牆壁中的孤魂。文明世界處處是反光,處處有一種包孕一切的豁達與明亮。夏末迎著鏡子過去,卻看見鏡子把他一點一點往外推,又禮貌又寧靜。鏡子是當代都市中最偉大的世俗哲學家,它的世界觀與方法論無不體現出無中生有這一精神實質:做所有的承諾,不負任何責任。用鏡子裝潢建築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說到底這依然是會計的方式,鏡子使我們的世界遼闊起來,而我們的空間依然是被2整除的商。


    夏末走到一張木板廣告牌旁。廣告牌很精致,瑪格麗特酒店"誠聘會計兩名,女招待若幹"。夏末一看會計兩個字一股暴怒破空而來,不可遏止了。終於找到借口了!夏末一腳就把廣告牌踢飛了。夏末對著大街放聲吼道:"除了會計你們還要什麽?你們要這麽多會計做什麽?"


    夏末的歇斯底裏沒有引起社會性關注。大街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人們無暇旁涉,關注夏末的是酒店的兩個保安。出於職責與自衛,他們的威嚴身影移向了夏末。他們的製服很挺,鐵青色,舉手投足森然肅殺。


    夏末被帶上了二樓。空調很好,色彩是那種巴結人的調子。羊皮沙發軟得討喜,處處讓著客人。真是個好地方,夏末沒錢,不也進來了?


    進來了一個小夥子,和夏末差不多歲數,幹幹淨淨,很體麵很精明的樣子。小夥子矮夏末半個頭,但他的目光在任何一個高度都能夠居高臨下。他的雙手插在褲子的兜裏頭。他走到夏末的麵前,慢騰騰地說:"為什麽砸我東西?"


    夏末沒有開口。他從口袋裏掏出所有碎錢,堆在小夥子麵前。


    小夥子說:"不夠。"


    夏末說:"我就這麽多。"


    小夥子說:"你有衣服。"


    夏末瞪著他,扒了上衣扔過去。


    小夥子說:"不夠。"


    夏末把自己全扒了,包括兩隻臭襪子。隻給自己留下一條足球褲。


    小夥子說:"我猜得出你是什麽人,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什麽也別說。你不是憤世嫉俗,隻是窮,你們對世界的態度隻有一個:批判。別人用雙肩挑著你們,你們指出人不應駝背,這就是你們他媽的藝術家。"小夥子從西服口袋裏掏出錢包,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一張老人頭,對夏末說:"去叫輛出租。"


    夏末站著不動,古怪地笑起來。夏末說:"是生活迫使藝術家赤裸裸地麵對這個世界。"


    小夥子跟著夏末笑,說:"這話聽起來有意思。值兩百塊。"


    夏末把指頭伸到小夥子的錢包裏去,抽出兩張。夏末望著兩張新票子,撚了撚,自語說:"掙錢原來很容易,就是說空話。"


    夏末赤條條地從出租車裏鑽出來,樣子很滑稽。耿師傅扛著鐵道扳手,一眼看見夏末,夏末的手裏捏了一把碎錢,步子邁得器宇軒昂。耿師傅"喂"了一聲,厲聲說:"和誰打了?"夏末笑笑,卻不答。耿師傅放下扳手拉下臉來,"告訴我,我去找他!"夏末揚了揚手裏的錢,高聲說:"我贏了。"


    夏末推開門,小鈴鐺正跪在小蘇的床沿折紙飛機。她聽不見開門聲,折得正認真。小鈴鐺的紙飛機在小蘇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鈴鐺抬起頭來,看見小蘇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門,眼眶裏突然飄了一層淚,一點一點變厚。小鈴鐺回過頭,夏末握著錢倚在門檻上和小蘇默然對視。小鈴鐺站起身從夏末的身邊悄悄退出去,看見爸爸用很猛的動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蘇身邊,隻打量片刻,兩個人就無聲地吻了。這是一個傷心的吻,疲憊而又悠長。小蘇的指頭在夏末的後背上盲目爬動,像找不到地方結繭的秋蠶。小蘇貼緊夏末,夏末感到到她的身體發生了巨大變化。她的rx房失去了韌性與彈力,綿綿軟軟在他的胸前往後退。夏末聞到小蘇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奶腥。這股氣味縈繞在九月黃昏,使夕陽的繽紛越發妖豔,越發無助。夏末被這股奶腥籠罩了,他輕聲呼喚小蘇的名字。自尊在病態洶湧。夏末跪在床上,抱緊小蘇,小蘇仰起來張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兩列火車正在窗下交叉,車輪聲紛亂了,它們交叉的過程中大地疾速顫動。火車失之交臂,它們朝各自的方向呼嘯而去,聲音往兩邊的遠方消逝,在人類的聽覺中拉開了世界的無垠空間。黃昏在鐵軌的反光中降臨了,鐵軌靜臥在城市邊緣,鐵軌同樣靜臥在生活邊緣。這個世界上隻有它們了解世界的來龍去脈。但它們不語,恪守金屬品格。


    小蘇在這段無聊的日子中和啞女小鈴鐺成了朋友。小蘇從阿娟那裏學來了兩個手語單詞:你好。再見。把食指指出去:你;豎起大拇指:好;擺擺手:再見。小蘇決定教會小鈴鐺"說"出這兩個詞:你好。再見。


    但小鈴鐺拒絕任何發音。她隻是笑。小蘇給小鈴鐺洗過手,拿了一張小凳坐在陽台上。小鈴鐺站在她的兩腿之間,小蘇把小鈴鐺的左手中指塞進自己的口腔,擺在自己的舌尖上,讓她的另一隻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蘇說:"你好。"小蘇說:"再見。"小蘇反複說這兩個詞,示範了一遍又一遍。小蘇企圖讓她的手摸出一樣東西,讓她的手感建立起氣息與舌位相對於發音的關係。


    你好。再見。小鈴鐺望著小蘇的嘴唇,躍躍欲試。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對自己的躍躍欲試又防範又好奇。


    阿娟的產期提前了四天。大約是在淩晨兩點,阿娟的叫聲在夜裏睜開了綠眼。她的叫聲聽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過程中其實就是母獸。夏末和小蘇一起被驚醒了。小蘇說:"要不你去一下。"夏末的眼睛一直沒睜開,他連續失眠了好幾夜,今天剛剛睡進去。夏末閉著眼睛說:"我就去。"小蘇用腳尖捅了捅,說:"你快點呀,什麽時候,這麽麵。"夏末下了床,摸到褲子,套上去,提拉鎖的時候夏末睜開眼睛,眼裏像揉了一把沙。


    門已經開了,阿娟正被耿師傅架住往外挪。耿師傅急了,一時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滿嘴滿牙地"畫家"。阿娟的身體比預料的還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兩隻手卻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門檻之後換了一個叫法,她扶住腹部直著眼睛尖聲叫道:"兒——兒——"


    阿娟的兒和他的父親一樣性急。阿娟躺在產床上不出一個小時,他自己就走出來了。他走完這個過程隻用了十六分鍾。他拒絕了醫療手段,甚至拒絕了醫生與護士的幫助,帶著一身胎脂和血水一個人慢悠悠走出了母體。他的樣子隻比夏末鑽出紅色夏利車少了一條足球褲。小護士興奮地說:"怎麽這麽順?怎麽回事?這麽順!"老護士一手托住小東西的頭,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說:"那時候我們不都那麽順!現在的女人,孩子都不會生了!"


    小護士給耿師傅送去了他兒子的消息。當父親的在這種時候少不了一些忘我舉動。說不出話或大淚滂沱都是常有的。但耿師傅讓小護士吃了一大驚。他讓小護士一連說了三遍"兒子"。耿師傅聽完護士的話再不吱聲了,他跪在了水磨石地麵上,在胸前握著兩隻大拳頭,仰著頭,大聲喊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


    小蘇終於見到小鈴鐺的壞脾氣了。小鈴鐺一早醒來就沒有見到家人,往常可不是這樣的。經常小鈴鐺一覺醒來首先是拍床,這是一個儀式。拍床之後過來的肯定是爸爸,爸爸給她穿衣,然後她坐在床邊,爸爸再給她套鞋。洗漱和早飯都是媽媽操辦的。這一切都完成了,小鈴鐺的一天才算開始。這麽多年都習慣了,成了程式,成了愛與被愛的共同組合。小鈴鐺一生下來就是啞巴,負疚也就成了父愛與母愛的中心。小鈴鐺成了他們的傷心話題,耿師傅一次又一次對人說:"恨不得替她活了這輩子。"除了活著,他們替小鈴鐺做了一切。


    小鈴鐺醒覺後拍過床,她沒有見到父親,甚至沒有見到母親。小鈴鐺光著腳站在門前,火車在她的麵前搖搖晃晃,來來去去。他們今天竟敢不愛她了!她一定要等回她的爸爸,一定要等回她的媽媽。她一定要等到他們拿著冷狗來認錯才肯張口吃飯的。哼!


    耿師傅中午從醫院帶來六個字。他在窗口對夏末小蘇大聲叫道:"兒子,兒子,兒子!"夏末和小蘇一起走到窗口來恭喜。耿師傅高興得沒樣子了,笑得一臉是牙齒。誰也沒有料到小鈴鐺在這樣的時候咬了出來。她像一條狗,撲上來伴隨了很古怪的叫聲。小鈴鐺的叫聲很古怪,一口就咬住了耿師傅的褲管,拉得老長,像一隻弓。耿師傅把小鈴鐺抱起來,不停地說:"你有弟弟啦,你可是有弟弟啦!"小鈴鐺的兩隻手在耿師傅的臉上不停地抽打,滿嘴大呼小叫。耿師傅笑著側過臉,對夏末說:"現在的孩子,不成人了。"


    耿師傅把小鈴鐺抱回床上去,然後躲在門口。父女兩個重新上演今天的開始儀式。小鈴鐺拍過床,耿師傅慌忙從門後頭衝出來,跑上去把小鈴鐺親了又親。耿師傅抱起女兒,給她換上衣服,輕輕拍拍小鈴鐺的屁股,說:"小乖乖,明天可不許這樣了,你有弟弟了;小乖乖,明天開始再也不能這樣了。"


    小蘇聽著隔壁的動靜,說:"小東西還真是有脾氣。"夏末點了根煙,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樣,現在的孩子全都這樣,我們的要生下來也這樣。"


    小蘇用指頭挖挖耳朵,笑著若有所思地說:"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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