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弦清,紅豆他回來了。弦清放下手裏的塑料葡萄,不高興地說,你胡說什麽。弦清在馬尾鬆的尾部創造性地燙了幾道波浪,興高采烈地籌辦我們的婚事。我說我不是胡說,是真的。弦清轉過身研究了我好大一會兒,才說,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弦清沒有出現我期待的大喜過望。不是說紅豆犧牲了嗎?弦清說。沒有,我對她說,還活著,蝦子一樣活蹦亂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經心地捋頭發,手指在耳墜那裏停住。紅豆他又回來了?弦清這樣自語。她的冷淡讓我失望。女人一到結婚的前沿就變得愚蠢和殘酷,就隻知道買塑料水果和變更發型。


    我請來了"上甘嶺"時的幾位朋友,為紅豆接風。朋友這東西就這樣,鬧了一大圈,到後來又回到了兒時的一圈中來了。弦清把天井掃得很幹淨,灑了水。說是吃晚飯,下午兩點多鍾人就齊全了。我買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麽要買那麽多,就好像賭了天大的怨氣,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錢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仇恨與痛快。今晚得把紅豆灌醉。我進了機關從來沒醉過。不敢醉。今晚誰要不醉我讓他鑽褲襠。


    幾位朋友帶來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調度下忙菜。我們五六個幹坐了一會兒,後來紅豆很寂寥地打開了九英寸黑白電視。一個呆頭呆腦的男人講述會計。別的頻道清一色是雪花。隨著紅豆手腕的轉動,民政廳的同誌就迎著雪花向紅豆的舊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間在紅豆的手指間切換,紅豆當然渾然不知。我發了一圈香煙。我注意到他們幾個今天約好了似的不提紅豆。紅豆的臉上一直掛著很多餘的客套性微笑。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對我為什麽要這樣。我拿出兩副紙牌,關上電視,說,打牌,這東西有什麽看頭。


    紅豆說,你們玩,我玩不好。大家讓了一回,後來他們幾個玩起了八十分。利用這個美好的時刻我和紅豆坐在一角談起了過去的一些時光。人生中美好的時光總是由懷舊開始。紅豆夾著煙,夾煙的樣子很笨拙,煙在手上仿佛是長錯了位置的手指頭。紅豆的記憶力好得驚人,許多過去的時光能被他十分細膩地抓回來,紅豆的存在使你堅信生活這東西從來就不會"過去"。紅豆的歸來讓我覺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鮮感覺桃紅柳綠地漫山遍野。好極了。真他媽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紅豆的講述時常在"曹美琴"周圍閃閃爍爍。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說起時又仿佛是淡忘了,總是說成"那個曹什麽什麽的"。紅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對這個漂亮風騷的文娛委員反而陌生。紅豆在我麵前這麽躲藏讓我覺著生分、難過。紅豆那時候一定經曆過無限傷痛的單戀,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瘋狂與妖嬈,卻從來錯過了花季,年複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達。紅豆曆來就是這樣的男人,愛上一回便災難一次。曹美琴是我們班第一個勇敢地挺著兩個小xx頭走路的女生。這個小騷貨把她的鳳眼均勻地播給每一個和她對視的男人,包括我們的校長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見麵。這次會晤發生在夢中,醒來時我驚奇地發現老子已經是男人了。曹美琴這刻早就成了老板娘了,她的財富如她的腰圍一樣每況愈上。好幾次我想對紅豆說,"她結婚了",看他茫然的樣子,又總是沒說。


    弦清在天井裏喊,該殺雞了。我和紅豆走進天井。我從弦清手裏接過菜刀,遞給紅豆。"紅豆,玩一玩,你來殺。"弦清怨我胡鬧,怎麽能叫客人殺雞。我說沒什麽,紅豆便接過了刀。我去拿碗接雞血。


    從廚房出來紅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卻全是血。這家夥當了幾年兵雞都殺不好。我回頭看了一眼,雞卻好好的,圓圓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對我眨巴,而紅豆的手掌卻鮮血如注。"怎麽了,紅豆?"


    紅豆盯著我。紅豆的目光幾秒鍾內徹底改變了形式與內容。紅豆的眼睛發出了類似於崩潰的死光,滾出了許多不規則幾何體,如兩支引而待發的卡賓槍口,發出藍幽幽的色澤。


    "不……"紅豆怔怔地說。


    "怎麽回事?"


    "我不殺。"紅豆這樣說。菜刀響亮地墜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跡。


    這時的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我撲上去抱緊了紅豆。


    "我不殺。"紅豆在我懷抱裏掙紮。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聲地麵麵相覷。


    "紅豆。"


    "我不殺。"


    "紅豆!"


    "我不殺。我絕對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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