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亞男。她顯然在等我。亞男的樣子很疲憊,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亞男衝我無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車,和亞男一起站在路邊。亞男不停地向四處張望,好像怕遇上什麽熟人。我點了支煙,說,說吧,亞男。亞男的嘴唇張了幾下,眼圈卻紅了。我說,紅豆出事了?亞男搖搖頭。好半天才說,沒有。亞男的雙眼斜視著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亞男說,你救救紅豆吧,他快要餓死了。亞男說完這話就把臉捂進了巴掌,她盡力克製的樣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淚珠很快從她的指縫隙裏岔了出來。到底怎麽了?我說。亞男的臉側到牆那邊去,說,這麽多天,他一天就吃一個饅頭,他說他不配吃家裏的飯,一天就一個饅頭,走路都打晃了。亞男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慌亂地塞在我手裏,說,求你了,我求你了。亞男離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滿秋意。


    點菜時紅豆的神情很木訥。我大聲說,兄弟我發財了,今天白撿了三千塊。紅豆恍恍惚惚地問,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要不我請你做什麽?我又不是冤大頭。紅豆臉上的樣子幸福起來,也漂亮活絡了起來。長得周正的人就這樣,心裏頭幸福了臉上就越發神采飛揚。紅豆臉上的幸福模樣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後就飛走了。是魚。紅豆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望著魚。紅豆孩子那樣按捺不住臉上的饞樣,顯得無從下手。無論如何也是不該先點魚的,紅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張吃相窮凶極惡,讓人心碎。他的嗓子馬上給卡住了。卡住之後紅豆的臉給憋得通紅,直愣愣地望著我。紅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摳挖。他嘔吐時痙攣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出水的海蝦。霓虹燈光在他的身上變幻,有一種熱烈的傷心。過了一會兒紅豆進來了,雙眼的眼袋處掛著淚珠。紅豆高興地說,行了。這時候招待送上來麻辣豆腐,我說,你慢點。紅豆埋下頭,嘴裏發出淩亂無序的噝噝聲。紅豆歪著嘴巴毫無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樣東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說,我買包煙。出了門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抬起頭,滿天的星光浩瀚,無情無義。


    進門時紅豆在打嗝。紅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說紅豆,明天我給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個官了,明天就帶你去圖書館。紅豆隻是打嗝,在打嗝的間歇清晰地說,不。我笑起來,說,累不死你,你的頭兒是我的一個朋友。紅豆說,我不。為什麽不?我說,工資不比我少。紅豆不開口。又猛吃了一氣,紅豆低聲說,我這樣的人怎麽能到那種地方工作。為什麽就不能,我說,你又不欠他的。紅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動模糊起來。你不要安慰我,紅豆說,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紅豆會這樣。紅豆他不該做這種事的。送他回家後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來勸他,他還是去圖書館上班的好。紅豆的屋子裏燈光很暗,類似於神經質的眼神,有一種極不尋常的癔態。我輕輕走過去,卻聽見了裏頭很吃力的聲音。紅豆身體弓在那兒,低著頭,褲子踩在地上,兩隻手在身前慌亂地忙弄。紅豆的嘴裏發出困難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戰栗。後來紅豆抬起頭,絕望地彎下腿。紅豆的身影躺在鏡子的深處,如已婚女人隨意丟棄的穢物。半夜醒來時萬籟俱寂,煙頭在黑暗中吃力地閃爍,那種掙紮和猩紅色的悲傷讓我聯想起紅豆。這些日子紅豆的失神模樣頑固地占據了我的傷感高地,使我的整個身心受控於那份隱痛。


    說到底紅豆還是不該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許會簡單起來。上帝沒有讓紅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誤之一。上帝萬能,卻不寬容,這也許是創世紀的不幸,也是人類沉痛的萬苦之源。生命是討價還價不得的,無法交換與更改。說到底生命絕對不可能順應某種旨意降臨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擁有怎樣的生命卻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義或許隻是一個極其被動的無奈,一個你無法預約、不可挽留、同時也不能回避與驅走的不期而遇,你隻要是你了,你就隻能是你,就一輩子被"你"所鉗製、所圈定、所追捕。交換或更改的方式隻有一個:死亡。紅豆,你沒法不是你。不必祈禱或抱怨,紅豆,你隻能忍耐你自己。


    紅豆,那天你對我說,回來時我站在遺像前,怎麽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對你笑笑。我說當然不像,那時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終於說,我真希望這一切全是真的,一個我死掉了,另一個我又回來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沒有注意你說話的神情。我掐滅了煙頭,為我的粗疏而哀歎。人類總是與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質的東西失之交臂,那些東西又總是展示得那麽平淡。


    遺像是我去照像館放大的。走向照相館時我的內心一片寒冷。馬路西側和房屋的簷口堆滿積雪,馬桶們和老太太們蹲在太陽底下懷舊。我和你的父親翻遍了你的遺物,沒能找到任何身著戎裝的相片。我一直納悶,你怎麽就是沒有一張英姿颯爽的軍人肖像呢。軍服與手握鋼槍無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壯,但我們就是找不到。最後你的父親失望地翻到了那張穿夾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臉上掛滿稚氣,對著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來。你媽端詳了你好大一會兒,說,天太冷,這件夾克太薄了。在照像館的櫃台前,我後來接過了帶有上光機熱溫的遺像。你的憧憬被無比肅殺嚴厲的黑框關緊了。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你的生命被無情的黑框摳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張黑白相間的二維平麵。


    你媽時常對著遺像愣神,她老是說,這麽活生生的,怎麽能做遺像,他還活著呢。


    而你終於看見了你的遺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張帶有黑框的自己時內心是怎樣一種湧動。隻是在很久之後你對我說,那張相片不像你。後來那張相片在你父親醉酒之後破碎了,你的父親撕扯著你,帶著極濃的酒氣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著幹什麽!他舉著惟一的拳頭說,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


    紅豆的房子裏又響起了二胡聲。那條深長的灰褐色長巷從頭到尾飄動起顫悠悠的琴聲。看不見二胡演奏者,那些與蛇皮一樣粗糙沙啞的聲音與鹹魚氣味和腐爛的韭菜氣味相混雜,構成了小巷不可變更的曆史性脈絡。琴聲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個又一個單音的升降爬動,12345671然後又是17654321。在漫長綿軟的爬音之後,紅豆開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隨意拉出來的調子,婉約而又鬆散,多數帶有不確定的內心怨結。實際上不是那些聲音依賴於他,而是他必須依賴於那些聲音。他的揉弦越來越臻於完美,一絲一絲液體旋渦那樣百結愁腸。紅豆二胡裏那種沒有事故的抽象敘述和沒有情感的抽象抒發打動了所有駐足的人們。許多過路人會停下自行車,用一隻腳尖支在地麵詢問,誰,誰拉這麽傷心的二胡?紅豆不知道這些,紅豆早就不關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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