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好久不來了。弦清幾次問我,紅豆近來怎麽樣了,我說挺好。說這樣的話我並沒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騎車出去辦事,曾拐到嬌嬌時裝店,兩個小丫頭在裏頭張羅。我說,老板呢?小丫頭說不在。那麽紅豆呢?小丫頭還是說不在。我說他們哪裏去了,兩個丫頭相望了一回,說,我們哪裏知道。小女孩們的相對一望有時具有極隱晦的性質。


    紅豆的青春年華昏睡了多年之後在一個午後啟碇萌動。他的生命以飛翔的姿態翩然閃爍。這個午後有極柔和的橘黃色陽光,陽光從曹美琴所喜愛的乳色百葉窗中間斜插進來,在床頭上方疊映出窗的平麵構成。經過漫長的試探、啟蒙、心照不宣之後,曹美琴終於和紅豆平躺在她的席夢思上了。紅豆不停地打量百葉窗,說,擰緊吧,這麽多的陽光。曹美琴拍了拍紅豆的腮,說,呆子,外麵太亮,看不見房間裏的。紅豆不做聲了,回過頭來盯著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裏去了。兩人的對視使呼吸變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邏輯性。紅豆手忙腳亂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不行,紅豆說,不行,我要化了。


    紅豆的身體開始了一場慘痛的戰爭,最痛苦最殘酷的幸福與愉悅刺進了他的每一個角落與指尖。


    這是怎麽了,紅豆說,我這是怎麽了,我怎麽像觸了電了。


    曹美琴沒有動。這個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們總是渴望跳過最艱難的開墾與跋,以期直接到達勝利與輝煌。曹美琴吮著紅豆的食指尖說,還是第一次吧。


    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紅豆幸福地低著頭說,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麽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麽。我是喜歡你才讓你這樣的。


    紅豆感動得要哭了。紅豆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了。紅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傾注給了她……


    紅豆……曹美琴閉著眼睛,頭部在蓬勃的長發中間來回轉動,紅豆你瘋了……紅豆你真的瘋了……紅豆的胃就是在這樣飄香的日子裏發病的。他坐在牆角裏捂著胃部用生動的目光望著我。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無人知曉,我所能知道的隻是他愛著曹美琴,這個相當關鍵。大部分男人在二十歲之後都能學會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紅豆這一點相當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靈魂的閉路電視,一和你對視就向你做現場直播,他轉播時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這個世界弄得紅裝素裹了。


    活著多好,紅豆這樣說。紅豆說話時歪著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麽?人就是身體。身體多好。"


    我和紅豆安靜地坐著。聽他偶爾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天氣開始變涼了,外麵的風和外麵的樹都流露出了蒼老的氣息。我給了紅豆一支煙,紅豆說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購買的紅塔山。這樣的香煙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經得罪了管票子的顧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進會計室大門時顧太太正在數錢,她的胖手每撚動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顧太太看見我後便向前起來,放下了手裏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進了隔壁。


    你有個同學去打仗了?


    打過了,他在家裏。


    做了漢奸了吧?


    別瞎說,現在哪裏有漢奸。


    是這樣,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麽會呢。


    嘖,你呀你,還瞞我。我老頭子在民政局,親口對我說,他給抓了。


    這是哪兒對哪兒。


    什麽哪兒對哪兒。抓了還不就是叛徒,還不就是漢奸。


    誰他媽的這麽說。誰他媽的說胡話。


    這還用誰說。這個道理誰不懂。中國人都懂。


    我操。


    咋這麽說話呢,你操誰?


    ……


    "嫂子什麽時候生?"紅豆靜了一刻突然這樣問,"嫂子怎麽懷得這麽快?""當然懷得快,"我說,"要不怎麽是嫂子呢,嫂子總得有嫂子樣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讓我來起名字,是丫頭呢,就用個紅字,是小子呢,就用個豆字。""算了吧,紅豆,"我說,"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個紅豆還是分給你孩子吧。""我給你說真的。"紅豆的眼神突然充滿抑鬱,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霧。"我怎麽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麽會這樣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覺得這笑聲太假,"你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麽能要孩子呢,我這種人怎麽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應就算了。"紅豆這樣嘟囔。"你會有的,你結了婚想沒有都要煩死人。你一不小心就會有的。"紅豆的嘴角淺淺地拉了兩下,說,不說這個了。我們不說這個。我的胃疼得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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