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冬季,耿東亮隻糾纏在“mi”和“ma”之間。糟糕的是,炳璋並不滿意。他總能從耿東亮的聲音裏頭發現不盡如人意處。在炳璋麵前,耿東亮的身體從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機體,它被炳璋的聽覺解構了,總有一些要命的零件妨礙了“聲音”從機體裏頭發放出來。不是喉頭就是腹膜,不是上顎就是咽喉。這些部位不再是發音器官,而是罪人,它們破壞了聲音,使聲音難以臻於完美。然而炳璋不動聲色。他的神情永遠像第一天,專注、肅穆,帶著一種“儀式”感。炳璋的誨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與時間一樣永恒,你永遠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穩,一絲不苟,沒有一處小毛病能逃得過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著你,對你的身體內部無微不至。


    炳璋說:“聲音飄。聲音沒有根。”炳璋說這句話的時候把耿東亮帶進了衛生間。他打開了水龍頭,在水槽裏頭貯滿了水。炳璋取過一隻洗臉盆,放進了水裏。炳璋對耿東亮說:“把臉盆覆過去,握住它的邊沿,用兩隻手往上拽,把它拽出水麵。”耿東亮伸出手,伸進水裏。把覆過去的洗臉盆往上提拉。水在這個時候呈現出來的不是浮力,相反,有一種固執的與均衡的力量往下拽,往下吸。炳璋說:“吃力嗎?”耿東亮說:“吃力。”炳璋說:“這隻洗臉盆就是你的橫膈膜,在你吸氣的刹那,它往上抬,然而,上抬的時候有一種力量在往下拽,把這拽住!——它拽得越有力,聲音就越是結實有力,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隨後就是“mi”“ma”,用炳璋的話說,像他“那樣”。


    炳璋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了。虞積藻也一樣,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他們喊耿東亮“孩子”的時候,不是像父親,直接就是父親。他們的表情、腔調全都是父母化了,很自然,很家常,耿東亮就像是他們親生的了。炳璋的年紀可以做耿東亮爺爺,然而,炳璋的身上洋溢出來的不是爺爺性,是父性。他的刻板與固執在耿東亮的麵前成了一種慈祥與無私,以那種“望子成龍”的款式籠罩在耿東亮的四周。炳璋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尋找與光大“兒子”身上的遺傳基因,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像自己這樣”。炳璋的習慣行為越來越多地覆蓋在耿東亮的身上了,耿東亮的走姿與行腔都越來越像炳璋了。耿東亮在許多時候都有這樣的感覺,在他做出某一個小動作的時候,突然會覺得自己就是炳璋,仿佛是炳璋的靈魂附體了:借助於他的肌體完成了某個動作,耿東亮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總之,他越來越像炳璋了,不是刻意仿作的,隻能稱作耳濡目染,或者說,隻能是炳璋的精心雕琢。同學們都喊他“小炳璋”了。同學們真的都這麽叫了。這裏頭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相反,它隱含了一點羨慕與嫉意,“小炳璋”,這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隻能說耿東亮這小子命好。


    耿東亮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說不上來。這麽說可能就準確些了,耿東亮又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耿東亮隻能用滿臉的麻木打發了這樣的內心追問。


    炳璋為耿東亮製定了一份詳盡的計劃,這一份計劃涵蓋了耿東亮全部的大學生涯。這個計劃不僅涉及了耿東亮的聲樂訓練,它甚至波及耿東亮的日常舉止和每天的起訖時間。炳璋修正了耿東亮說話時候的麵部表情,那些多餘的表情在炳璋的眼裏是“不好”的,時間久了,重複的次數多了,會影響人的精神,會成為一種“長相”,凝固在臉上——每一個藝術家都應當對自己的長相負全部的責任。藝術家隻能是冷漠的、傲岸的、舉止有度的、收放得體的。藝術家站有站相,吃有吃相。“呱嘰呱嘰地喝稀飯怎麽能和藝術家聯係在一起呢?”不能。所以耿東亮隻能“像炳璋那樣”,讓“藝術”首先“生活化”、“生命化”。炳璋的要求隻說一遍,不重複,不苦口婆心,你要是做錯什麽了,他就會把脖子很緩地轉過來,同時把眼珠子懶懶地轉過來,看你一眼。這是一種親切的告誡,讓你自律,讓你自己和自己較著勁,讓你沒有一天能夠自在,讓你累。


    許多夜晚炳璋會把耿東亮留下來,像俄羅斯人那樣,用很考究的瓷杯喝一點咖啡。這樣的時刻炳璋會把早年的錄音磁帶取出來,整個客廳就洋溢在炳璋年輕時的聲音裏了。那是他留蘇的日子裏留下來的歌聲。機子很舊了,磁帶也很舊,有一些塵埃和雜音,噝噝啦啦的,聽上去好像下了雨。炳璋、虞積藻和耿東亮在這樣的時候會坐在一起說些話。這時的炳璋會很健談,說出來的話也沒有太強的邏輯性,有點像自語,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他們甚至談起一些很世俗的話題,談吃,談喝,談彼得堡的咖啡與麵包,談裙子、布拉吉、頭巾,還有幾十年前的某一天的天氣。他們還談到生死。炳璋說,他從小就很怕死。現在也一樣。死是很無奈的,會把你的歌聲帶到泥土的下麵去。但是炳璋說,現在好多了。炳璋望著耿東亮,像真正的父親凝視著真正的兒子。炳璋伸出一隻手,拍在耿東亮的肩頭,說:“你在,我的歌聲就不會死。”


    然而炳璋並不總是這樣寧靜。他在傾聽自己的磁帶的時候有時會毫無預兆地激動起來。他一激動就更像父親了,有些語無倫次。他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歪著腦袋,目光裏頭全是追憶似水年華。“你聽孩子,”炳璋眯了眼睛微笑著說,“你聽孩子,你的中音部的表現多麽像我,柔軟,抒情,你聽……”炳璋幹脆閉上了眼睛,張開嘴,嘴裏卻沒有聲音。但他的口型與錄音機裏的歌聲是吻合的,就仿佛這一刻他又回到莫斯科了,正在表演自己的聲音。炳璋打起了手勢,臉上的皺紋如癡如醉。在磁帶裏的歌聲爬向“highc”的時候,炳璋張開了雙臂,在自己的想象裏頭擁抱自己的想像物……歌聲遠去了,停止了,但是炳璋靜然不動,手指蹺在那兒,仿佛餘音正在繚繞,正在以一種接近於翅膀的方式顫動它的小羽毛。炳璋睜開眼,雙手擁住了耿東亮的雙肩。他的目光在這個瞬間如此明亮。他盯著他。“你就是我,孩子,”炳璋大聲說,“相信我,孩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昨天,你就是我的今天。跟著我,你就是我。我一定把你造就成我。”炳璋滿臉通紅。但他在克製。他的激動使他既像一個父親同時又像一個孩子。耿東亮十分被動地被這位父親擁住了雙肩,有些無措。無限茫然的神情爬上了他的麵頰。他想起了母親。炳璋熾熱而又專製的關愛使他越來越像他的母親了。炳璋說:“你不開心?你不為此而振奮?”耿東亮堆上笑,說:“我當然高興。”


    耿東亮感到自己不是有了一位父親,而是又多了一位母親了。


    星期六的晚上炳璋都要把耿東亮留下來。依照炳璋的看法,星期六的晚上是年輕人的真空地帶,許多不可收拾的事情總是在星期六的晚上萌發,並在星期六的晚上得以發展的。炳璋對耿東亮的星期六分外小心,他必須收住他,不能讓耿東亮在星期六的晚上產生如魚得水的好感覺。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太如魚得水了總不會長出什麽好果子來。炳璋一到周末就會把耿東亮叫到自己的家裏,坐到九點五十分。依照炳璋給耿東亮製定的作息時間表,耿東亮在晚上十時必須就寢的,到了九點五十分,耿東亮就會站起身,打過招呼,走人。炳璋在分手的時候總要關照,十點鍾一定要上床。炳璋的至理名言是,好的歌唱家一定有一個好的生活規律與好的作息時間。


    但是,耿東亮下了樓不是往宿舍區去。他騎上自行車,立即要做的事情是盡可能快地趕回家。耿東亮必須在星期六的晚上趕到家,母親這麽關照的。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母親便會坐在家裏等她的兒子,兒子不回來母親是不會上床的。她守著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兒子不回來她甚至可以坐到天亮。兒子到了戀愛的年紀了,又這麽帥,被哪個小狐狸精迷住了心竅也是說不定的。男人的一生隻會有一個女性,亮亮要是交上了女朋友,她做母親的肯定就要束之高閣了。這是肯定的。母親不能允許兒子在星期六的晚上在外頭亂來,這個門檻得把住。做兒女的都是自行車上的車輪子,有事沒事都會在地上躥,刹車的把手攥在母親的手裏,就好了。母親不能答應亮亮被哪一個狐狸精迷住心竅,母親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誰要是敢衝了亮亮下迷魂藥,她就不可能是什麽好貨,一定得扯住她的大腿把她撕成兩瓣!一瓣喂狗,一瓣喂貓。


    這個世界上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沒有什麽好商量的。但是,“她”是誰,這就不好說。真正的敵人沒有露麵之前,誰都有可能成為敵人。做母親的心裏頭就越不踏實了。母親惟一能做的就是讓兒子在周末回家,看一看,再嗅一嗅。再隱秘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的。然而耿東亮的身上就是沒有。他總是說:“在老師家了。”別的就不肯再做半點解釋了。亮亮回家總是在十點二十至十點半,再早一兩個小時,他這個周末當然是清白的,再晚上一兩個小時,做母親的也好盤問盤問。亮亮就是選擇那麽一個時間,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讓人難以省心,問不出口,又放心不下。


    “亮亮,太晚了騎車不安全的,下星期早點回家,啊!”


    “我不會有事的。”


    耿東亮如是說。這句話聽上去解釋的途徑可就寬了。唉,孩子越大你就越聽不懂他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了。母與子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有時候心心相印反而隔得越遠了。


    耿東亮在十點半鍾回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吃雞蛋。吃下這兩個雞蛋母親才會讓兒子上床睡覺的。母親的理論很簡單,天天在學校裏頭唱,哪有不耗“元氣”的?耗了就得補。兒子說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媽陪著你,當藥吃。”


    耿東亮知道是拒絕不掉的。母親所要求的必然是兒子要做的。“當藥吃”,還能有什麽吃不下去?


    耿東亮聽母親的話,童年時代就這樣了。童年時代的耿東亮稱得上如花似玉,像一個文靜而又幹淨的小閨女。母親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個二兒子身上。母親給他留了個童花頭,他的頭發又軟,又細,又柔順,摸在手上是那種聽話而又乖巧的樣子。母親在亮亮的頭上永無止境地花費她的心思。紮一隻小辮,再戴上一隻小小的蝴蝶花。亮亮頭上的小辮是經常變化的,有時候紮在腦後,有時候紮在額前,而更多的時候母親則會把小辮子係在小亮亮的頭頂上。像一紮蘭草,挺在頭頂,蓬蓬勃勃地綻開在亮亮的腦袋瓜中間。人們都說:“多麽好看的小丫頭嗬。”人們都這麽說。小亮亮走到哪裏這句話就帶到哪裏。母親聽到這樣的話就會開心,她一開心了臉上的白皮膚就顯得格外地光彩照人。這時候母親就會把小亮亮抱起來,以一種很不經意的方式捺開二兒子的開襠褲,露出二兒子的小東西。人們就恍然大悟。人們就說:“噢,原來是個假丫頭,原來還是個帶把兒的呢。”這時候母親的臉上就更幸福了。母親在幸福的時候反而不去糾纏人們的話題,反而流露出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滿意樣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隻有她生了一個兒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兒子都沒有她的“小亮亮”這樣人見人愛。


    但是母親不讓耿東亮下地。耿東亮望著滿地飛跑的小朋友總是想參加進去,在地上撒一泡尿,然後用一枝小樹枝自己和自己的小便玩一個小時。母親不讓。母親把別的孩子都稱作“野孩子”,母親總是說別的小朋友都那麽“髒”。母親摟著自己的小亮亮,貼在心窩子上。張開嘴,在兒子的腮幫上頭咬幾口,在兒子的屁股蛋子上咬幾口。母親咬得不重,但樣子總是惡狠狠的。所有的皺紋都集中到鼻梁上,腦袋因為用力而不停地振動。母親咬得不疼,但耿東亮的身上總是布滿了母親的牙痕。母親在咬完了之後就會把自己的臉龐貼到兒子的嘴邊去,小聲說:“咬媽媽,乖,咬媽媽。”耿東亮就會把腦袋讓過去,掙紮著要下來。母親在這樣的時候總是很失望,說:“媽媽不慣了!”


    媽媽不是“不慣了”,媽慣自己的二兒子慣得越厲害了。她嬌慣二兒子的時候,再也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隻蠶,肥碩而又通體透亮。母親整天靜臥在二兒子身旁,又耐心又固執地往外吐絲,精致而又細密地吐出自己,鄰居們都看出來了。沒有人敢碰小亮亮一隻指頭。母親像水,清柔,蜿蜒。但你要是碰了“他們家亮亮”,這汪清水說變就變。就像河水在驟冷之中結成了冰,通身帶上了峭厲的寒光與鋒利的刃角,讓人惹不起。都類似於母狗了。鄰居們都說:“沒見過女人像她這樣護孩子的。”這一帶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耿東亮在一起了,母親們關照的,“屙屎離他三丈遠。”這一來耿東亮就孤寂了,他在孤寂的日子裏遙遠地望著小朋友,他們滿地飛奔,他們的飛奔給耿東亮帶來了說不出的憂傷。


    但最要命的並不是孤寂。最要命的是吃奶。亮亮都五歲了,亮亮都能夠聞得見母親懷裏的那股子奶水味了,但母親堅持,亮亮的奶就斷不掉。


    耿東亮吃母親的奶水一直吃到五歲。而他的哥哥耿東光就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耿東光滿月時母親就給他斷奶了。耿東光長得像父親,粗矮,健壯,一臉的凶蠻像,除了褲襠裏的小東西,沒有一點比得上耿東亮的。母親的rx房麵對這兩個兒子就是不一樣,在二兒子麵前,母親的rx房裏的乳汁總是源遠流長的,越吃越多,幾乎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了,母親給二兒子喂奶的時候父親總是問:“老大你隻喂了一個月,老二怎麽就喂不完了?”這樣的時候母親便會弄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失神地說:“我怎麽知道?”


    母親在自行車總廠,亮亮就寄托在總廠的“向日葵”幼兒園裏。“向日葵”幼兒園裏的小朋友們都知道,亮亮五歲了,還吃奶。這是一件很叫人難為情的事。小朋友們隻要見到亮亮的母親,就一起回過頭來,用目光到綠色木馬後頭找到耿東亮,齊聲說:“亮亮,吃奶。”這樣的時候總是讓亮亮很難受。亮亮隻能低下頭去。亮亮越來越孤寂,也就越來越憂鬱了。


    可是母親不管。母親悄悄走到綠色木馬的背後,把兒子抱起來。兒子抓住木馬的小腿,不鬆手,掙紮。但是母親有母親的辦法,她掏出糖果,讓兒子接。兒子接過去一個,母親則會從另一隻口袋裏取出另一塊糖果,讓兒子“用另一隻手”來取。這一來兒子的手便從木馬的小腿上脫開來了。母親把兒子抱到沒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聲問:“有人欺侮我們家亮亮沒有?老師批評我們家亮亮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之後,母親就會把臉龐貼到亮亮的腮上去,問:“亮亮還喊媽媽啦?”兒子喊過了,母親總是不用聲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隻扣子解開來,托住自己的rx房,把乳頭放到二兒子的嘴裏去,用一種半哼半吟的調子說:“我們家亮亮吃媽媽嘍。”兒子便銜住了,母子便俯仰著對視,兩隻黑眼珠對了兩隻黑眼珠。幸福得隻剩下母乳的灌溉關係。亮亮仰在媽媽的懷裏,並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親疼,張開了嘴巴,卻把亮亮摟得更緊了,輕聲說:“怎麽咬媽媽?嗯?我們家亮亮怎麽咬媽媽?”這樣的場景日複一日,五歲的亮亮越來越惶恐,越來越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似乎都沒有盡頭了。母親的rx房總是吸不幹,吸不完。亮亮在一個午後曾經打定主意的,拚了命吮吸,吸幹淨了,這樣的要命的事情總是會有盡頭的。母親咧開了下唇,在亮亮拚命吮吸的過程中失神了,瞳孔裏頭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親的心思總是十分遙遠,與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種因果關聯,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間裏頭呈現出煙霧的形態,難以成形,卻易於擴散。她會在兒子的吮吸過程中難以自製地流下眼淚,滴在兒子的前額上。兒子便停下來,而兒子一停下來,母親的目光便會從遙遠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裏去。母親用大拇指頭擦去兒子額上的淚滴,搖晃起身體,說:“媽媽愛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寶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親的rx房裏頭又漲滿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廢了。亮亮絕望地望著母親,這樣的日子綿綿無期,沒有盡頭……


    亮亮這一次咬緊了牙。他說什麽也不肯再吃了。母親的乳頭從哪裏塞進來,亮亮就堅決地從哪裏把它吐出去。吐了幾次母親的臉色就變樣了,用幼兒園老師的那種口氣嚴厲地說:


    “耿東亮!”


    母親把“亮亮”說成了“耿東亮”,這說明她的心情已經很壞了,就像母親胸前散發的混雜氣味一樣,有了一種相當傷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堅持不肯讓步。他閉上眼,張大了嘴巴,大聲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親的眼裏閃爍起很亮的淚花,似乎有一種鬱結已久的東西化開來了,需要克製,需要忍受。母親的眼裏有一種極度寧靜的喪心病狂,像盛夏裏頭油亮的樹葉,在微風的黃昏翻動不止,發出一片又一片鋥亮的植物光芒。母親拉下上衣,蹲下來,摟住了亮亮,輕聲說:“聽話,乖,你吃媽媽……”


    亮亮的抗拒對母親的打擊似乎是巨大的。母親整整一個星期不說話,不思飯食。但她的眼睛卻出奇地變大了,變亮了,仿佛太陽下麵玻璃碴的反光,精亮卻空無一物。最終讓步的是“懂事”的兒子。亮亮趴在母親的懷裏,說:“媽媽,喂奶。”母親驚愕萬分。母親喜極而泣。但母親的rx房裏頭再也沒有一滴乳汁了。說幹涸就幹涸了。對“懂事”的亮亮來說,這既是一種無奈,又是一份驚喜。母親幹涸了。亮亮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所有傷痕在這個黃昏顯得雜亂無序,像席卷地麵而來的旋風,隻有中心,沒有邊緣。亮亮說:“媽媽。”母親摟緊了亮亮,失聲說:“亮亮。”


    亮亮被母親抱得很疼,她的淚眼望著遠處,說:“你到底離開我了。”


    耿東亮抬起頭,他聽不懂母親的話。


    高中畢業對耿東亮來說是一次機遇。他必須考上大學。這既是母親對他的惟一命令,也是耿東亮未來生活的惟一出路。希望不同,但目的隻有一個,他必須考上。什麽叫“到死絲方盡”,什麽叫“綿綿無絕期”,最現實的注解就是過分的母性與近乎蠻橫的母愛。母親還在吐絲,母親還在結繭,你在哪裏咬破,母親就會不聲不響地在哪裏修補。她修補的樣子緩慢而又讓人心痛,你一反抗她就會把那種近乎自戕的難受弄給你看。讓你再也下不了口。耿東亮的迎考複習近乎玩命。母愛要求他必須上大學,而離開母親則成了成全母愛的最大動力。但是母親有要求,兒子不許離開這個城市。兒子答應了。離開這個家比離開這個城市重要一萬倍。耿東亮的哥哥早就被送到少年體校去了,成了足球場上一名出色的左後衛。耿東亮成了獨子。不離開這個家,母親一定會把他結成一隻蠶繭的,在家裏的某一個角落束之高閣。耿東亮的複習類似於地下隧道的漫長爬行,考上的那一天就是這個隧道的洞口。他走出隧道的時候一定有一輪初生的朝陽和一片開闊的草場在那裏等他,然後,他隻要邁出去,一切就解脫了,明亮了,通暢了,自由了。目光可以馳騁,心情可以縱橫,呼吸可以廓開了。


    他考上了。天哪。上帝呀。觀音菩薩。萬能的安拉。


    離開家,大學生活是多麽的美妙啊!


    但是大學生活還不到兩月,耿東亮就讓炳璋逮住了,“無意中”被發現了。這個發現讓炳璋充滿激情。他將用一生中最後的智慧全部的經驗重塑耿東亮,他的愛、激情、希望、嚴厲全部傾注到這個靦腆的學生身上了。耿東亮身不由己地進入了另一條隧道,一條更深的、更為漫長的隧道。耿東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選擇,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隧道已經把他吞沒了。他隻能往前走。隧道的盡頭有炳璋的理想與願望,他將沿著炳璋的理想與願望穿過這條隧道。那裏有一個被設定的“耿東亮”在等待他。


    帥氣卻又羞怯的耿東亮幾乎拿炳璋的屋子當成自己的家了。炳璋生過三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唱歌的料。老大做了俄語翻譯,老二在日本熱衷於時裝,老三卻到期貨交易所去了,都是讓炳璋很生氣的事。用炳璋的話說,叫做:“全像她們的媽。”師母虞積藻則永遠是愉悅的、機智的,她時常會用“家史”裏頭的一些舊典故回擊炳璋,一兩句話就能讓炳璋啞口無言。耿東亮聽不懂他們的對話,然而耿東亮參與了他們的寧靜與幸福,便跟在後頭笑,仿佛都是這個家裏的一分子。星期六的晚上炳璋的家裏有時會聚上四五個學生,虞積藻會把氣氛弄得非常好,又家常又不同尋常。然而耿東亮看得出來,炳璋和積藻更喜愛他,即使在拿他取笑的時候也是把握了分寸的,總能讓耿東亮笑得出聲來,炳璋在忘乎所以的時候有一分格外的可愛,開些不著邊際的玩笑。他會突然命令某一個同學唱一首情歌,然後把家裏的小花貓抱到鋼琴上去,為其做鋼琴伴奏。這樣的時候耿東亮總是坐在沙發裏頭,默默地看著別人笑。一副替別人高興的樣子。炳璋說:“耿東亮,你怎麽失戀了?”耿東亮就會笑笑,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天生就是這種樣子的。”炳璋則顯得很不滿意,說:“你這麽膽小,將來怎麽登台啊!”


    但是耿東亮不怕登台,從小就這樣。這個寡言的年輕人登上舞台之後反而有一種近乎木訥的鎮定,一開口就會被調子帶跑了。唱歌不同於和人對話,曲子和歌詞可不會刁難他,反詰他,讓他無所適從。而歌唱似乎也成了最為安全、最為無慮的開口方式了。除了歌唱,他就不再說什麽了,耿東亮從小就鬥不過別人,別人一開口往往就能把他噎住的,他隻能把別人的話告訴母親,母親則會告訴他,下一次你應當這麽回擊,或者你應當這樣這樣說。可是“下一次”別人往往也不“那樣”說了,母親的話隻好撂在肚子裏頭。可是唱歌就不一樣了,曲子永遠都是“那樣”的,而歌詞卻隻可能永遠是“這樣”。


    炳璋對耿東亮的要求有些特別,耿東亮必須每天去,先還課(還課,即學生先把老師上一節課的內容演示一遍,“還”給老師),後上課。而所謂的還課和上課差不多都是同一個內容,唱琶音。唱琶音的過程不是連續的、貫穿的,炳璋會時常地停下來,指指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那通常是耿東亮沒有“放鬆”或“穩住”的位置。然後重來。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往複的、日複一日、月複一月的,給人以遙遙無期的印象。耿東亮站在琴邊,宛如一個木偶人,順從炳璋的調試與擺弄。炳璋卻充滿了激情。他彎下腰,像一個吝嗇鬼麵對了珠光寶氣,有一種無處下手的滿足感與興奮感。在耿東亮狀態良好的時候,炳璋會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拿眼睛找他的妻子,輕聲說:“……你聽聽,他的f至a多麽出色,咽部從來遮不住它們,有一種天然力量和光彩……”這種時候他會興奮異常,手指的表情變得分外豐富,像貓,輕巧靈活地左右騰挪。他就會用這方式表達自己的即時心情。


    “孩子,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會成為最優秀的高音!”炳璋熱情洋溢地說。


    可是耿東亮的心情隨著這種讚歎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憂傷起來了,布滿了耿東亮的胸腔。十五年……二十年……真是明天遙遙無期,這樣的稱讚總讓耿東亮想起法庭,想起某一種致命的法律裁決或法律宣判,想起最嚴酷的有期徒刑。耿東亮的氣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會上浮到胸腔,耿東亮隻好停下來,這樣的呼吸不會有“一條蛇自然而然地遊出來”的,跳出來的隻能是刺蝟。


    十五年、二十年之後會發生什麽呢?也許隻有老天爺知道。老天爺不說話,他所知道的事情隻能是天機。人類信奉的是這樣的信條:隔山的金子不如銅。


    耿東亮越來越迷戀電子遊戲廳了。與老虎機的搏鬥成了耿東亮整個暑期最重要的生活內容。兌換角子的台姐和耿東亮都很熟了。隻要耿東亮一進大廳,穿旗袍的台姐就會把18元的角子碼成兩摞,像兩個煙囪似地豎在櫃台的台麵上。耿東亮每次總是兌18元。“18”蘊涵了“要發”這個良好的願望,已經得到了所有中國人的情感認同。老虎機的操縱杆頂部有一個黃色球體,乒乓球那麽大,握在手裏又光滑又適中,它體現了老虎機對主人的無比體貼與巴結。而日本產的老虎機就更討人喜愛了,操縱杆上連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處處在討好你,讓人的手指體會你自己,真是無微不至。讓你痛快,讓你掏錢。美國商人說得不錯,日本人一見到你就會彎腰,一邊鞠躬一邊打量你的口袋。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禮讓與溫存都帶上了陷阱的性質。


    耿東亮差不多把夜晚也花在遊戲廳了。遊戲的確是個好東西,在電子遊戲麵前耿東亮可以平平靜靜地做一回主人,而不需要像在母親與炳璋的麵前那樣,呈現出無奈的被動情態。電子遊戲永遠不涉及師恩與母愛。它是這樣一種商業,在某個時間段裏頭自己把自己買回來,或者說,自己把自己租出來。耿東亮和老虎機越來越像一對孿生兄弟了——你的長相,有時候卻是我的表情。


    電子遊戲蘊藏了最真實的世俗快樂,它遠離了責任與義務,它的每一個程序都伴隨了人類的世俗欲望,讓你滿足,或讓你暫時滿足,而每一次滿足伴隨了自救一樣的刺激,輸與贏隻不過是這種自救的正麵與反麵罷了。這麽多年來耿東亮一直生活在別人替他設定的生活裏頭,電子遊戲同樣是別人設定的,可是操縱杆掌握在耿東亮的手上。


    耿東亮越來越不想到炳璋那裏上課了。天氣這麽熱,他就想閉上眼睛好好玩一個暑假,好好讓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有幾次耿東亮都想“逃學”了,像小學生時代那樣。耿東亮沒有逃學,說到底還是怕炳璋生氣,不讓愛自己的人生氣和失望,時常是被愛者的重大責任。


    然而炳璋還是生氣了。耿東亮看得出來。耿東亮連續在電子遊戲廳裏熬夜,聲音裏頭有些不幹淨,練聲的狀況讓炳璋越來越不滿意。炳璋的不高興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換了別人炳璋或許會破口大罵的。但是炳璋從來不罵耿東亮。用炳璋的話說,響鼓是經不起重槌的。


    耿東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電子遊戲了。耿東亮對自己說了,隻玩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之後去炳璋的家裏上課。遊戲大廳裏的日光燈白天黑夜都開著,白天與黑夜都是日光燈的燈光效果。這個下午耿東亮的手氣稱得上“八仙過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牆都擋不住。耿東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獲全勝。耿東亮離開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雙高筒的大棉鞋。他瘸著腿兌了碼子,出了遊戲廳,一陣熱浪過來,皮膚像燒著了。天黑了,馬路上全是燈。耿東亮記得走進大廳的時候烈日正當頭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兒、什麽時候了。這時候海關大樓上的大鍾卻敲響了,滿滿的八下。耿東亮直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節課。他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的臉色說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剛剛從冰箱裏拖出來的苦瓜。


    “昨天幹什麽去了?”


    耿東亮站在炳璋的麵前,卻不敢看他,隻是拿目光去找虞積藻,利用這個瞬間耿東亮編了一句謊話。耿東亮把謊話咬在嘴裏,卻說不出口。耿東亮說:“我忘了。”


    炳璋說:“我問你做什麽去了?”


    耿東亮又編了一句謊話,但還是說不出口。耿東亮隻好老老實實地說:“玩電子遊戲了。”


    “我等了你一下午。你讓我生氣。”炳璋神情嚴肅地說,“你在墮落,我的孩子。”


    虞積藻端上來一盤冰鎮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麵上,輕聲說:“孩子都這麽大了,你總是說這樣難聽的話。”耿東亮站在炳璋與虞積藻的中間。不是“像”麵對父母,簡直就“是”麵對父母。


    炳璋很激動。但是看得出克製。他走上來,用雙手拍了拍耿東亮的兩隻肩頭,“你看……我們說好了的……我們有我們的計劃。”


    耿東亮不語。他的肩頭感覺到炳璋的顫抖。他在克製。


    “開學以前你住到我的家裏來,”炳璋說,“我不能看著你變成一匹野馬。”


    耿東亮突然開口說話了。他一開口甚至把自己也嚇了一跳。耿東亮說:“我想好好玩一個暑假,我不想唱,我有點厭倦了。”


    耿東亮自己也不相信會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是說出口之後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輕鬆。這句話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子眼裏頭似乎有些日子了。耿東亮知道這句話遲早會從自己的嘴裏吐出來的,咽不到肚子裏頭。


    炳璋的目光在耿東亮的麵前一點一點憂鬱下去。他的憂鬱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炳璋從耿東亮的肩頭撤下雙手,一個人往臥室去。這個過程隻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這四五步之中顯出了龍鍾。讓看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耿東亮望著他,卻聽見虞積藻在身後說話了,“你怎麽能對他說這種話,孩子!”耿東亮側過臉,張了幾下嘴巴,後悔就從胸口泛上來,變成霧,罩在了他的目光上頭。怎麽脫口就把那句話說出來了?


    炳璋從臥室出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一隻醬色的俄式煙鬥。炳璋從不吸煙的,這隻煙鬥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來的一隻指頭。他坐到沙發中,撫弄著這隻煙鬥,臉上是追憶往事的樣子。耿東亮知道這隻煙鬥,甚至知道它的名字。這隻煙鬥是炳璋離開莫斯科的時候娜佳送給他的。娜佳給這隻木質煙鬥起過一個很好的名字,卡魯索之吻。最偉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魯索有吸煙這個毛病,天才巨匠們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繪畫中的黴斑,臨摹者時常會把這些黴斑小心逼真地臨摹下來的。然而不管怎麽說,能得到娜佳的煙鬥標誌了一種認可。在一定的範疇裏頭,它代表了出眾與優秀。


    炳璋得到了這隻煙鬥。然而,這一份光榮對炳璋來說隻是一種疼痛。炳璋回國之後沒有成為“遠東最出色的男高音”。他放鴨去了。他用美聲吆喝了十五年。這隻煙鬥伴隨了炳璋十五年。空煙鬥裏頭沒有煙靄,沒有火苗,可是有一處燃燒,閃爍在炳璋的疼處,烤出一股致命糊味。越疼越讓人心有不甘。


    炳璋把煙鬥捂在掌心裏頭,盯著耿東亮。他的目光使耿東亮聯想起點燃的煙窩,在夏天的黑夜裏放出猩紅色的光芒,又固執又脆弱,又洶湧又無力,掙紮了幾下就暗下去了。炳璋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終於說話了。炳璋說:“孩子,藝術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許多偶然集中到一塊兒才能成就一個好的藝術家。有一個偶然出了問題就算完了。請原諒我的自私,孩子,讓我來完成你,讓我來享受這份喜悅。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跟著我,一心一意往前走。你是我一生當中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不可以厭倦,我的孩子。我這一生一定要把這隻煙鬥送出去。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這是讓我活著的全部內容。”


    “住到我家裏來,孩子。”虞積藻說。


    耿東亮想說“不”,然而沒有勇氣。耿東亮的腦子一陣空,目光裏頭貯滿風。他望著炳璋,失神了,沒頭沒腦地說:“你越來越像我母親了。”炳璋沒有聽懂耿東亮的話,他大聲說:“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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