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允況集團下屬的夜總會,紫唇夜總會坐落在城市的黃金地段,保持了這個城市最一流的聲光設施與最持久的上座率。夜總會裏頭永遠是煙霧彌漫的,這股彌漫的煙霧使變幻的燈光有了質感,有了飄浮感與纖塵的顆粒狀,色彩有了著落、吸附,淺藍、橙黃色、粉紅都不再是抽象的色與光,成了一種“物質”,籠罩在半空,遊移在人與人之間的空隙之中。人們擁擠在夜總會,各人說各人的話。而這些聲音匯總起來之後,“說話”反而失去了語言的意味了,嗡嗡的隻是聲音。而舞池裏光怪陸離,美人的小腿宛如海底的藻類,密密匝匝又齊


    整又參差,隨節奏搖曳,隨光線變更顏色,成為溫柔富貴鄉裏最經典的動態。空氣中洋溢著貴重煙絲的氣味、香水的氣味、脂粉的氣味、頭發的氣味、腋汗的氣味,甚至擁抱與吻的氣味。樂池裏頭樂手們的動作都誇張了,小號手的雙腿是彎著的,身子是後仰著的,而爵士鼓的鼓槌決定了整個夜總會的節奏,這種節奏帶有本能的意味,每敲一記都仿佛碰到了鼓手的疼處,有一種痛感的鮮活。隻是鼓手的頭發像液體,湧來湧去透示出波浪的某種努力,永遠想爬上岸來,永遠也爬不上去。


    耿東亮從來都沒有泡過夜總會,這種喧囂與斑斕和他的生活離得很遠,差不多完全在他生活的背麵。這種活法被稱作“夜生活”,是他的學生生活裏的空白地帶。中學時代母親看得緊,母親從不讓他到“那種地方”。而進了大學炳璋看得就更緊了。母親是步步緊逼的。可是炳璋不。炳璋的耳朵真是銳利極了,你要是少睡一夜的覺,他的耳朵立即就能從你的發音氣息上辨別出來。“嗓子要休息,你就必須睡,”炳璋說,“歌唱家有一半是睡出來的。”炳璋有一個很古怪的比喻,他總是把睡眠說成“液體”,而你的嗓子必須盡可能地泡在“液體”裏頭,否則就會幹掉,失去了滋潤與彈性。好的聲音應當是盛夏裏頭的芭蕉葉,舒張、鬆弛、光潤、茂盛,水分充足,色調飽滿。“嗓子是你體內最嬌氣的孩子,你必須時時刻刻惦記他,保養他,寵著他,否則他就鬧。歌唱家隻能有一種活法,自珍、節製。”耿東亮不敢不“節製”,除非他不再見炳璋的麵。“嗓子”是永遠不能替你說謊的。


    然而夜生活是迷人的,溫柔富貴鄉裏的氣息有一種狂放之美、慵懶之美,乃至於有一種萎靡之美。耿東亮從一開始就喜歡上紫唇夜總會了。想在紫唇夜總會刨食的歌手很多,而耿東亮一步就能登上這樣的歌壇,李建國實在是幫了很大的忙。夜總會的付款方式很直接,唱完了,一到後台就數現鈔,這實在比廳裏的旋轉吊燈更迷人。歌手的登台大部分在九點過後,然而耿東亮是在冊學生,下班太晚了進校門總是不方便。耿東亮向紫唇的老板要求說,能不能把它安排在周末,老板尚未回話就喊他“小兄弟”了。老板說:“小兄弟,你在江湖上也太不懂規矩了,就你現在這塊分量,也敢在周末掙酒錢?”耿東亮聽完了老板報出來的歌手名字,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周末登台的女歌手可是真的很有名氣了。可是耿東亮到底舍不下這塊掙錢的碼頭,隻好在電話裏頭請李建國“說句話”。李建國一直把電話打到紫唇夜總會老板的家裏,都是快吃午飯的時間,老板的好夢才做了一半。老板聽完了李建國的話就嘟噥了:“小東西是你什麽人,你這麽給他說好話。”李建國說:“老兄你替我安排一下,他是我什麽人我現在也還拿不準呢。”老板說:“你可是欠了我兩份情了。”李建國說:“那是,我全記著呢。”


    演出的感覺和站在炳璋身邊練聲到底不一樣,耿東亮接受了老板的建議,選擇了幾首老曲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懷舊時常就是歌曲最美妙的“共鳴”了。到夜總會的人雖然龐雜,可是真正會玩和能夠大把花錢的,倒還是五六十年代的“那撥人”。發票一畫就是四位數。“那撥人”正趕上有錢有勢的年紀與時候,好歹是夜總會裏頭花錢的生力軍,不能把他們忘懷的。耿東亮似乎天生就是為他們準備的,他一亮嗓子就撩出了那撥人的情、氣、神,耿東亮手持麥克風站在閃耀的燈光裏,像夢。可惜隻能唱兩首歌,耿東亮都有些欲罷不能了。


    周末的“意義”終於在這一個周末顯現出來了。


    九號台一位粗壯的男士與身邊的小姐正聊得熱乎。一個小時以前他們剛認識,小姐天天在紫唇夜總會混,天天在夜總會與男人們初戀,用她自己的話說:“夜夜當新娘,這又有什麽不好?”男士前傾了上身,說話的樣子眉飛色舞。似乎正在談論一件開心而又要緊的事。而小姐一身素,很平和的模樣,眼影塗得藍藍的,很疲憊地眨巴,她的目光盯著男士,既目不斜視,又有點心不在焉,咬著西瓜汁的吸管,下嘴唇很漂亮地咧在那兒。她那種鬧中取靜的模樣實在是楚楚動人。男士打完最後一個手勢,很豪邁地說:“你說是不是?”小姐愣了一下,吐出吸管,吃驚地說:“什麽?什麽是不是?”粗壯的男士搖搖頭,說:“你原來沒有聽。”小姐伸出手,很歉意地握住了男士的手背。小姐說:“真對不起,我走神了。”小姐抿了嘴笑,歪著腦袋對男士說:“我怎麽也不該在今天過生日的。”男士聽了這樣的話便用雙手提起小姐的手,動作很憐愛,臉上的神情便責怪了,說:“不該不告訴我。”男士向大廳裏的服務生招過手,指了歌台上正閉了眼睛抒情的女歌手說:“請她唱一首《一簾幽夢》,我給這位小姐點歌。”可是小姐不喜歡台上的這位女歌手,說她的聲音“騷烘烘的”,她吩咐服務生說:“呆會兒有位先生,我想聽他唱。”點完歌男士擰了幾下小姐的小耳垂,關照說:“不可以和我見外。”小姐很緩慢地眨一下眼睛,說:“謝謝。”男士看著小姐的嬌媚樣心裏頭動了一下,這一動居然把普通話給忘了,操了一口東北話大聲說:“還客氣啥呀?誰跟誰呀?”


    三十一號台坐著男主人與他的小保姆。男主人六十出頭了,頭發一根一根梳向了腦後,留了一片很開闊的腦門。這位退了休的文化局群藝處的處長兩年前失去了妻子,而女兒遠在加拿大。平時在家的時候老鰥夫隻有望一望自己的小保姆,小保姆越來越像自己的女兒了。小保姆是一個鄉下姑娘,便安慰老鰥夫說,你要是覺得像,你就多看看。女兒像她的母親,這一來老鰥夫卻又發現小保姆越來越像妻子“年輕”的時候了。這個發現讓老鰥夫年輕,卻更讓老鰥夫傷心。退了休的前處長拉住小保姆的手,想把這個發現告訴她,一開口卻更傷心


    了:“我這輩子,白活了,什麽出格的事都沒敢做過。”小保姆又安慰他說:“好人都是這樣的。”前處長搖搖頭,說:“壞人是一死,好人也是一死。全一樣。”


    小保姆知道自己的主人又想念亡靈了,便把女人的相片拿出來,放到前處長的麵前。前處長望著自己的亡妻,一手攬過小保姆,流下了眼淚。前處長失聲說:“我年輕的時候都幹什麽去了呀!”小保姆掙脫開去,前處長在傷心之後就再沒有機會擁抱這位小保姆了。


    然而小保姆愛跳舞,這是男主人知道的。她在看電視的時候一次又一次流露過這種迫切心情。前處長就決定什麽時候陪著小保姆好好跳一回,再怎麽說跳舞的時候她總不至於掙脫開去的。小保姆健康極了,能吃,能睡,體態豐盈而結實。發育得極好的胸脯無緣無故地聳了那麽一大塊。八十年代初期他和他的前妻是時常跳舞的,跳舞的時候頂在一起的時常是腹部,前處長認定了和小保姆跳舞的時候情形肯定不會是這樣的,頂在一起的絕對不可能是腹部,隻能是胸脯。前胸與前胸頂在一起肯定會有另一種感受,肯定的。前處長有時候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小保姆的前胸,兩三眼下去,血管裏的血液便年輕了,四處躥,就想上去抓一把。然而前處長好歹知道小保姆的脾氣,倔得很,萬一弄毛了便會不可收拾的。前處長好幾次想帶小保姆出去跳一次,跳舞當然就得有跳舞的樣,手牽手,胸貼胸,天經地義的。但小保姆太能吃,太能喝,到了那種地方,如何能管得住她的那張嘴?算來算去又有些舍不得。


    周末的下午前處長收到渥太華寄來的三千美金。他把工商銀行的通知單拿在手上,湧上了一股花錢的豪情。他再也不能等了,再也不能後悔了。怕別人說什麽?怕了一輩子,又有什麽了?得瀟灑一回。六十五歲,相對於十多歲的人來說是爺爺,可相對於八十歲,他年輕得隻是個小侄兒呢!吃完了晚飯男主人就對他的小保姆說:“我帶你到最好的夜總會跳舞去。”


    耿東亮唱完第一首曲子之前,前處長和小保姆已經跳了三圈了。小保姆激情蕩漾,而男主人則心花怒放。前處長當即決定給“呂小姐”點上一首歌,一首好聽的流行曲目——《月亮代表我的心》。前處長在點歌單上注明了點歌要求,必須是男聲。


    東北大漢與老鰥夫為點播耿東亮的演唱最終陷入了僵局。僵局是可以回避的,然而主持人不回避。主持人順理成章地把僵局引向了一場競拍。這是主持人的拿手好戲。紫唇夜總會的氣氛立即就火爆起來了。人們喜愛這樣的場麵,這樣的場麵在生意興旺的夜總會裏總是時有發生的,隻不過這一回不是為了捧歌手罷了。


    競拍從一百元起的價。不算高。東北大漢喊了第一票。前處長正處在一種空前的喜悅之中,他遠遠地看見九號台上的那個生意人,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種油頭粉麵的人了。前處長知道這種人在這樣場合絕對不肯認輸,這個他有底,陪他玩玩,多放他一點血也是有趣的。再說這樣的場麵他有生以來畢竟第一次碰到,有這樣驚豔一絕,做鬼也風流的。前處長的豪氣上來了,翻了番,兩百。東北大漢咬了牙簽,正和身邊的小姐說話,根本不拿價碼當回事的樣子,隻是向空中伸出了四個指頭。氣氛開始火爆了,人們發出了歡呼與口哨。老鰥夫喊出六百,小保姆就開始緊張了,什麽樣的歌需要六百塊錢?東北大漢的八字手勢舉在半空,而一盞射燈恰到好處捕捉到這個手勢,這個財大氣粗的手勢在整個夜總會裏頭顯得鶴立雞群。但是小姐顯得不開心了,這樣的場麵她見多了,這可是沒有底的,東北人要是殺紅了眼,口袋掏空了她掙什麽?小姐不高興地說:“你到底想花多少錢?”東北大漢笑笑說:“隨便,隻要你生日開心,我陪他玩。”小姐卻站起來了,把嘴巴就到他的耳邊去,厲聲說:“讓我開心就把這分孝心花在我身上,在這兒充大頭做什麽?”小姐丟下這句話回過頭去卻走人了。這時候一陣尖叫正隨著老鰥夫的“一千”轟然呼起。東北大漢隻得舍下這場官司跟了小姐追過去,人跑了,他和誰一簾幽夢去?


    這個結局是前處長始料不及的。他居然贏了。剛剛才開了個頭那個有錢人怎麽就跑了呢?而大廳裏的人們就更失望了,一千塊,這算什麽?一點驚心動魄與驚濤巨浪都沒有。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嘛。


    耿東亮不得不麵臨一首通俗歌曲了。他走到後台,對老板說:“我不唱通俗歌曲的。”老板丟下來的話倒很爽快,抬起頭,說:“行。你去跟顧客說去,你是藝術家,你不唱通俗。”耿東亮說:“我說過的,我不唱通俗的。”老板卻笑了,說:“我這不是答應了,你去說去,藝術家當然是不唱通俗的。”而大廳裏頭《月亮代表我的心》已經起調了。老板走到耿東亮的身邊,把麥克風塞進耿東亮的手中,玩笑一樣大聲說:“這是哪兒?唱著玩玩的,你還當真了。去吧,本來就是玩玩的,大家高興。人太頂真了就成雕塑了。”


    耿東亮是被老板半推半送地弄上歌台的。耿東亮一開口就贏來了滿堂彩,比他唱美聲漂亮多了,氣息輕飄飄的,吐字也就格外不費力了。他的通俗歌喉居然把紫唇夜總會的周末之夜推向了高xdx潮。舞池裏的人們開心極了,他們舉起手臂,裸露的手臂隨音樂的節奏左右波動,燈光如紅色的霧,纏繞在手臂旁,而半空裏密集的手指都成了人體的火焰。


    大廳裏寂然不動的是那個小保姆,她望著付賬的男主人,在藍色燈光底下眼裏頭流出了藍色的淚。為了讓她聽這首歌,他花了整整一千塊錢呢!歌詞裏的話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我的情不變,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這句話他在哪兒不能對自己說?客廳、廚房,哪兒不能?光為了對自己說這句話他就花了一千塊啊!舞池裏的人在瘋狂,沒有人注意這裏坐著的一老一少。小保姆望著自己的主人。認定了男主人愛上了自己,拐了彎子變了法向她表白愛情罷了。小保姆心裏說,你不開腔,讓我一個女孩子怎麽先對你開口呢?她的男主人付了錢之後便有些神不守舍了。臉色也不對。小保姆想,多好的男人,他還在害羞呢。小保姆撲進他的懷裏,激動得哭了。可憐的文化局前處長拍拍她的肩,安慰說:“沒事,沒事。”小保姆仰起臉說:“我們回家,我們再也不出來了。”前處長說:“我們回家,我們再也不出來了——錢算什麽?我有美金呢……


    耿東亮一回到後台夜總會的同事們便給他鼓掌了,大夥都說,你的流行曲子唱得真是有味道,比美聲棒多了。老板走進來,笑嘻嘻地在耿東亮麵前丟下三張,說:“你拿著,店裏的規矩,這樣的買賣你我是三七開。”耿東亮捏著三張老人頭,塞進口袋。老板拍拍耿東亮的肩,大聲說:“什麽他媽的美聲通俗,不就是唱,客人喜歡不就齊了?還不是玩玩嗎?多大事啊。”


    李建國走進辦公室,用雞毛撣撣過大班桌。桌子並不髒,但是李建國總經理每天都要以這樣一個動作作為每天的開始儀式,然後,泡好茶,抽根煙,總經理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上午八時二十分,總經理辦公室的房門被敲響了。李建國說過“請進”,就走進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的氣宇軒昂,女的豐姿綽約,男人和女人都年輕,似曾相識,一時又有點想不起來。男人進了屋,說:“你是李總吧?”李建國接過名片隻看了一眼,便微笑了,恭敬起來,客客氣氣地說:“是洪記者。”這時候女人的名片也遞上來了,李建國又客客氣氣地說:“卓記者。”李建國第一次和新聞界打交道,恭敬起來,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說:“難怪剛才我覺得麵善,電視上見過二位的。市電視台的二十二頻道我常看,辦得不錯,有新意,貼近生活,貼近時尚,辦得不錯。”李總說著話便走到門口喊:“小蔡。”小蔡在隔壁應了一聲,是個女孩。李總說:“給電視台的兩位記者泡茶。”小蔡看了兩位記者,向他們點點頭,泡茶去了。洪記者坐定了,對李建國說:“李總也非常關心我們二十二頻道?”李建國說:“說不上關心,喜歡,喜歡罷了。”洪記者說:“貴公司在我們市是有相當的影響力的,當然,不久前發生了一點不愉快。但我們相信,貴公司一定會進一步發展壯大起來。我們雙方一定有很好的合作前景,文藝離不開傳媒,傳媒離不開文藝,我們將來一定能合作得很愉快。”李建國摸不準這兩個人上門的目的。但是,聽他們說話的口氣,一聽就知道是有備而來的。說出來的話都有腹稿,顯得又正經又親切,都有點像外交了。李建國調整過坐姿,把注意力集中起來,他一邊聽一邊點頭,表示讚同,不停地說:“那是。”


    茶泡上來了,“洪記者”和“卓記者”都沒有碰,卓記者卻開口說話了。卓記者的腔調與電視裏的不一樣,在電視畫麵上她一直操一口上好的普通話,而現在她用的卻是本城的城南方言,一開口就親切,有了一股淡淡的鄉情,卓記者說:“李總一定記得,去年的八月二十八號是我們二十二頻道首播的日子。”李建國有些茫然,他用力地點點頭,肯定地說:“記得,記得。”卓記者說:“你看,還有二十來天,都快一年了。”李建國笑起來說:“是的,快一年了。”卓記者說:“這個二十二頻道說到底還是我們自己的二十二頻道,是吧?我們呢,想請一些社會名流、著名的企業家什麽的,出席我們的晚會。”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建國便明白了,是好事。李建國站起身,恍然大悟地說:“你們看,都忘了給二位名片了。”三個人便一同站起身,把交遞名片的儀式又做過一遍,總經理的辦公室裏立即就喜氣洋洋了。李總說:“請坐。請喝茶。”


    卓記者端起茶,依照順序,現在便輪到洪記者開口說話了。電視上就是這樣的,女聲播一條,接下來就是男聲播一條。洪記者顯得很斯文,很緩慢地打開自己的公文包,一邊往外掏,一邊慢聲慢語地說:“晚會呢,對我們來說是一次機遇,對企業來說呢,也是一次機遇。李總如果能利用這個機會和廣大的電視觀眾說幾句話,對貴公司擴大知名度肯定會有很大的好處,同樣是說三十秒鍾,效果肯定比廣告好,費用也比廣告便宜。如果貴公司能夠成為讚助單位的話,費用雖說多一些,可是我們可以把公司的名稱打到字幕上去。”李建國聽到這兒算是徹底明白了,徹底恍然大悟了。一句話,拉“讚助”來了,說白了,要錢來了。既然是要錢,李總也就沒有必要太恭敬了。這時候洪記者已從包裏抽出一張價目表,遞過去。李建國看了一眼,腦袋裏一陣暈。李建國丟下價目表,叉起了十隻指頭,放在大腿上,盡量平靜地說:“價格倒是公道,比北京和廣州公道多了。”李建國這麽說著就仿佛和北京、廣州的新聞界打過交道似的,聽上去見又多識又廣。


    “喝茶。”李總說。


    洪記者和卓記者一起端起了茶杯,低了頭,做喝茶狀。李建國的腦袋裏頭開始飛快地運轉,他挺了挺上身,表情一點一點冷峻起來了,說到底他們是來要錢的,李建國就不能沒有一點總經理的樣,樣子越足,就越是財大氣粗,越是財大氣粗,“洪記者”和“卓記者”就越是拿自己當回事的。要不然,他們是不懂得什麽叫恭敬的。


    李建國說:“這樣好不好,這的確是一次機遇,我和你們的領導再商量商量。”


    洪記者和卓記者一同放下了茶杯,相互打量了一眼,似乎有難言之隱。還是洪記者開口說話了。洪記者說:“你看這樣吧李總,我們也認識了。算是朋友,將來還有很多合作機會,我們是不是這樣,我們先談妥了,再去和我們領導會麵。”洪記者笑起來了,有些不自然,說:“我們台有規定的,誰拉到的讚助,就算誰的。我們兩個人不會把李總撇下去,你和我們是五五開還是四六開,你給個痛快話。這個賬我們不會不認,我們兩個向來都是這樣的。”


    李建國把玩著打火機,說:“這個好說。”


    李總掂出了他們的斤兩,信心越加充足了,而“李總”的派頭也就越大了,他站起身,走到記者的麵前去,洪記者和卓記者都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來,李總把一隻巴掌搭到洪記者的肩上去說:“這樣,交個朋友,啊,後天下午,你們再來一趟,我給你們一個回話。”李總拍了洪記者一把,說:“順便吃頓飯,啊,今天就不陪了。九點鍾省裏報社的一個記者還要來采訪,沒辦法。”李總笑道,“實在是沒辦法。”


    洪記者和卓記者賠上笑,忙說:“你忙。”


    李建國把他們送到門口,大聲說:“就這樣,啊,不送了。”


    李總關上門,抱起了胳膊,放在胸前。他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感覺到自己有一點氣宇軒昂。


    李建國把自己關了近一節課的時間。他半躺在自己的大班椅上,把雙腳蹺到桌麵上去,一口氣抽了七根三五牌香煙。整個辦公室裏頭都霧氣繚繞的。李建國眯了一雙近視眼,仔細地設想,推斷,他的整個身心都像要登台的樣子,準備演出的樣子,蠢蠢欲動卻又冷靜鎮定。四十分鍾過後,李建國掐掉了最後一根香煙,一份精致的計劃就有了一個大概了。想完了,他拿起了電話,用內線叫過小蔡,小蔡在數秒之後就站到了他的麵前。


    李建國說:“你記不記得,前些日子二十二頻道報過一個十一歲女孩,得了白血病的那個,叫什麽婷婷的。”


    小蔡說:“記得,晚報上也做過報道的。”


    李建國伸出一隻指頭,開始發布他的命令:“你立即把報紙找來,或者直接與晚報聯係,找到這個小姑娘,越快越好,一找到就和我聯係。打我的手機。”


    “知道了。”


    “你把手頭的工作全放下來,現在就去辦。”


    “知道了。”


    李建國吩咐過手頭的事,站到了空調機的前麵去,等身體冷卻過來,他洗了一把臉,整理過頭發,上身下身都打量一遍,關上門,往樓上走去。李建國敲響了羅綺董事長的辦公室。


    李建國坐在了羅綺董事長的對麵。他扼要地匯報了季候風唱片公司的工作,一共談了五點。每一點都隻有十來句話,最短的隻有七八句。匯報完了,李建國總經理開始請示董事長有什麽新“考慮”或新“指示”。羅綺女士說沒有。羅綺女士說,唱片公司交給你,你就是主人,我們不幹涉你的工作。李建國表示了謝意。表示完謝意李建國就開始談及如何擴大總公司知名度的事了。李建國說,根據他的調查,市電視台的二十二頻道快滿一周年了,依照慣例,電視台會有一台晚會。李建國建議說:“總公司可以考慮把晚會的冠名權買下來。”李建國說,“八月二十八日,離開學不遠了,離教師節也不遠了,教育的問題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就會成為話題,好炒作,也就是說,記者好發消息。”李建國提議說,“第一,晚會的演出,我們可網羅一批歌手,這件事我們可以讓電視台張羅,他們熟,有路子;第二,二十二頻道多次報道過一位十一歲的白血病患者,公司可以由您出麵捐一筆款子,把晚會推向高xdx潮。主持人熱淚盈眶,全市的市民會熱淚盈眶,當然,您更應當熱淚盈眶,現場直播,社會效益是可以想見的;第三,利用這個機會資助幾位特困戶的學齡兒童,要是在平時,這筆費用肯定買不來這樣的新聞報道,聯係工作可以讓電視台出麵,他們求之不得,做聖人,誰都會搶著去幹,我們隻要掏點錢就可以了。”羅綺聽完了,點了點頭。但出乎李建國意料的是,羅綺並不激動。羅綺拿起了圓珠筆,有節奏地敲打自己的大拇指。羅綺說,“想法不錯。”誇獎完李建國,羅董事長就語重心長了,羅綺說,“小李,新聞界的人來要錢,千萬不能當真的。你幹長了,自己就會明白了。”


    李建國說:“做廣告也得掏錢,可是我覺得這樣的廣告做得更漂亮,像一首歌、一首詩。催人淚下呢!”


    羅綺笑起來,說:“你還是個藝術家,不過想法不錯。”


    李建國說:“具體的事務工作由我來談,不給總公司添任何麻煩。”


    羅綺說:“掛一個冠名,他們開價多少?”


    李建國說:“價格是活的,隻是說話的技術問題。”


    羅綺說:“想法是不錯,但是總公司畢竟不是銀行,總公司有總公司的困難。”


    李建國說:“隻要董事長答應,三七開,我們季候風願意承擔三成。”


    羅綺說:“小李,與電視台合作,最大的受益者將是你們,五五開,算是我對你們的支援。”


    李建國說:“五五開不行,這樣我們不和總公司平起平坐了?四六開,我一年之內把款項劃到總公司的賬上去。”


    羅綺笑起來,說:“小李,果真是不吐骨頭。”


    李建國賠上笑說:“這隻能說是總公司的遺傳基因好。”


    羅綺聽了這句話真的開心了,臉上就有了和顏悅色。說:“那就獻一回愛心。”


    李建國說:“那我找他們談了?”


    羅綺說:“我讓廣告部的人和他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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