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晚,北京時間十九點三十分,“二十二頻道成立一周年允況之夜文藝晚會”準點舉行。文藝晚會是在市體育館舉行的。體育館爆滿,碗形體育館充滿了嗑瓜子和搖手扇的聲音。數千名觀眾圍成了弧狀的梯形,把舞台圍在了中間。全國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剛好在上海主持完一台晚會,被市電視台請來了。晚報上發過消息,說“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將親自主持”這台晚會的。晚會的現場紛繁極了,稱得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一個女人在高處高聲叫喊:“阿強,阿強,七區五排,五排九號!”但體育館的燈光突然熄滅了。


    接下來就是萬籟俱寂。音樂響起來,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被一束藍光送上了舞台的正中央,他身體微胖,麵帶職業性笑容,一上來就用詩朗誦一般飽滿的激情向全市的“人民”表示了最親切的問候。他說,這是他第三次到這個城市來,“這個城市一次比一次漂亮”(掌聲)。看台上的鎂光燈千閃萬爍了,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和過去在電視上一樣,習慣性地踮了踮腳後跟,又反過來“代表全市的人民”向市電視台,尤其是二十二頻道表示了崇高的敬意。他祝願市電視台尤其是二十二頻道越辦越好,為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建設做出更大的貢獻!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向看台上凝望了半周,開始抒發他對允況集團的款款情誼,他說:“允況集團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它經曆了風、風、雨、雨,與坎、坎、坷、坷——而今天,允況集團正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迎來了又一個輝煌。請聽歌舞:《走向新的輝煌》。”(掌聲如潮)


    晚會舉行得很好。領導同誌的講話與歌舞、小品、相聲相間著出場。演員們盡情地歌頌著二十二頻道與允況集團,省歌舞團的一名男中音親自譜寫、親自演唱了一首主題歌:


    二十二頻道


    你是我的良師


    二十二頻道


    你是我的益友


    啊,二十二頻道


    我們跟著你


    走向改革開放的明天


    他唱得很好,二十二個少女身穿紅、黃、藍三色長裙,伴隨著2/4拍的節奏翩然起舞。她們簇擁著男中音,而男中音一直凝視著四十五度的左前方,手執了麥克風,一遍又一遍地抒發他的深情厚意。歌停了,舞住了,現場再一次安靜下來,市電視台綜藝欄目的女主持人身穿一襲黑衣走上了舞台,她眨巴眼睛,醞釀好心情,開始了低聲訴說:“在這歡慶的時候,在這快樂的時分,朋友們,你可曾想到,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幸的人們。”女主持人走下舞台,牽起一位小女孩的手,女主持人說:“朋友們,六月十一日,我們二十二頻道的社會大掃描欄目曾經製作了一欄特別節目。吳婷婷,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是她——攝像,給一個特寫,朋友們,吳婷婷,就是她,患上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女主持人細致地描述了小女孩的病痛、慘狀、肉體所經受的磨難,以及家庭經濟狀況的拮據。四周響起了一片啜泣。“朋友們,節目播出之後,二十二頻道收到了不計其數的電話、來信,還有大量的匯款,他們感謝二十二頻道,感謝二十二頻道與廣大的觀眾息息相關,血肉相連,其實,我們應當感謝你們,你們這些善良的人們!”(經久不息的掌聲)主持人的淚水開始在鏡頭的麵前閃爍,然而不掉下來,她有這樣一種能力:什麽時候該淚光閃爍,什麽時候該讓淚水流淌,她都有數。她蹲下了身,擁住了吳婷婷。她把話筒遞向了吳婷婷,吳婷婷說:謝謝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小女孩細聲細語地,來到一位婦女的麵前,女主持人說:“朋友們,這就是婷婷的媽媽,一位三十七歲的普通工人。”這位母親的神情相當木訥,她被女主持人扶起來,一副被人牽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女主持人含著淚,說:“大姐,請你說幾句話。”母親接過了話筒,淚汪汪的隻是無語。女主持人說:“說說你的心裏話,此時此刻你的真實感受。”母親隻是無聲地搖頭,眼淚便掉下來了,說不出,隻剩下極為困難的模樣。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泣,牙齒緊咬著小拇指的指尖。女主持人說:“請說一句,哪怕一句。”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母親在搖頭的過程中突然失聲痛哭了,但隻哭了一聲,她就用雙手捂住了。電視鏡頭捕捉到了這個畫麵,把她的痛苦送給了千家萬戶。女主持人總算處驚不亂,她轉過臉,接過話筒,熱淚終於流淌下來了,掛在她的麵頰,在電視畫麵上閃閃發光,她無比深情地說:“這位母親的心裏一定在感謝我們的社會,感謝我們這個大家庭。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給她們母女送去了溫暖,送去了愛。朋友們,這對母女是不幸的,然而,在我們這個社會裏,她們又是幸運的,是幸福的!她們的不幸驗證了這樣一句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一種血濃於水的愛的奉獻。”女主持人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大聲宣布:“朋友們,朋友們,我們的允況集團聽說了小女孩的不幸遭遇,今天,允況集團的董事長羅綺女士代表全公司向吳婷婷母女捐獻一萬元人民幣。讓我們向這樣的義舉表示衷心的感謝!”晚會達到了高xdx潮,羅綺女士迎著攝像機的鏡頭款款走來,她的手上提了一隻巨大的紅色信封,信封上排著一行醒目的阿拉伯數字¥10,000,羅綺女士十分鄭重地把巨大的紅色信封交給了吳婷婷的母親,並和她的母親握手。全場響起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全場被感動了,激情被渲染得如火如荼。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正在與人耳語,旁邊的人輕推了他一把,示意鏡頭對著他了,著名的電視播音藝術家立即微笑起來,做鼓掌狀,參與到“人民”的歡樂之中去了。


    女主持人把話筒再一次遞到了小女孩的麵前,說:“婷婷,告訴姐姐,你想聽什麽歌?”小女孩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想起來了,說:“我想聽《祖國,我慈祥的母親》——是男聲。”這裏正說著話,場內的燈光已經黯淡下去了,伴奏帶響起來,而耿東亮早已站在了麥克風的麵前,追光燈打在了他的身上。耿東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換了一個人了,自信、鎮定、英氣勃勃,壓得住台麵。


    誰不愛自己的母親


    用那滾燙的赤子心靈


    誰不愛自己的母親


    用那滾燙的赤子心靈


    親愛的祖國


    慈祥的母親


    藍天大海貯滿著貯滿著深情


    我們對您的深情……


    李建國總經理坐在羅綺女士的身後,他抱著胳膊,很仔細地傾聽每一個聲母與每一個韻母。果真是不錯,耿東亮的吐字與歸音完整而又科學,氣息好、鬆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高音部分也平穩,該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質統一,放得開也收得攏,果真是不錯。這首曲目是李總親自選定的,不算太難,卻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國用胳膊捅了一下羅綺女士,對舞台上努了努嘴,小聲說:“你看怎麽樣?”


    羅綺說:“不錯,小夥子,挺帥。”


    李建國說:“那是,小夥子的確挺帥。”


    第二天一大早耿東亮就被李建國呼到辦公室裏去了。連續熬夜,使耿東亮的臉上掛上了疲憊的顏色,像過完十五的月亮,出現了虧空。李總的心情不錯。耿東亮進門的時候他正在興致勃勃地看一張八開報紙,耿東亮走到他的麵前,李建國說:“一顆新星正在冉冉升起。”這話聽上去有點文不對題。李建國把報紙攤到耿東亮的麵前,說:“你上報紙了。”耿東亮蒙頭蒙腦接過來,他果真“上”報紙了,正在三版的文藝版麵上放聲高歌。旁邊還有行楷體說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東亮的演唱引起了觀眾的極大熱情。”耿東亮望著自己,望著這段文字,又興奮又慚愧,一夜的工夫,他什麽時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觀眾什麽時候對他表示“極大的熱情”了?真是無中生有,真是有為無處無還有,讓人羞愧,卻又讓人振奮。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嗎?耿東亮紅了臉,有些惶恐,說:“怎麽能這樣說,讓同學們看到了怎麽好意思?”


    李建國平靜地說:“你不認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們已經承認了。”


    李建國拉開抽屜,取出一紮現鈔,丟在了桌麵上,李建國用指頭摁住桌麵上的一張表格,遞過來:“一萬,是你的,簽個字。”


    耿東亮沒有回過神來,極本能地反問說:“什麽?”


    李建國說:“你的出場費,一萬。你簽個字。”


    耿東亮的腦袋到了這個時候才“轟”地一響,他望著那紮現鈔,百元麵值,碼得整整齊齊,油油地發出青光,那麽厚,還紮著銀行的封條呢。他的祖祖輩輩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大筆巨款,不就是為一個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嗎?耿東亮害怕起來,支吾說:“這怎麽行?弄錯了吧?”李總很鄭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過一遍,說:“你不能和別人比,人家是職業歌星,有號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別人一樣多。”


    耿東亮的氣都短了,說:“我不是嫌少,我是說……怎麽能給這麽多。”


    “你值這個價,”李總說,他的神態是輕描淡寫的。李總說:“你遠不止這個價。”


    耿東亮在下樓的電梯中一直回想著李總的話,“你值這個價。你遠不止這個價。”他的腦子裏就剩了這麽兩句話,別的都空了。耿東亮甚至都記不清是怎麽拿“出場費”的,怎麽簽字的。真的像一場夢。耿東亮用那紮現鈔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不是夢。而電梯恰好在這個時候就落入大廳了。落地玻璃外麵是滿把滿把的大太陽。不是夢。耿東亮一上街就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太陽正熱,司機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機說:“哪兒?”耿東亮坐在後排,一時回不過神來,反問說:“什麽哪兒?”司機抬了抬紅腫的眼皮,馬馬虎虎地說:“我問你上哪兒?”耿東亮想了想,用那種神經質的腔調說:“瑞金路,延安路與瑞金路的交界處。”


    耿東亮對司機說:“快,快快。”但是司機不急,他說:“延安路失火了?”


    發現母親修車是一個刮風的日子。初冬的風已經很硬了,都長指甲了。耿東亮騎了自行車陪他的一位女同學串親戚。這位女同學還沒有熟悉這座城市,坐汽車認得路,騎自行車就不行了。女同學的親戚在城北,請耿東亮帶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耿東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學接觸,母親一看到她的二兒子和女生太親密了就會好幾天不吃飯的。這樣的事在高中二年級有過,其實耿東亮什麽都沒有做,連女孩子的手都還沒有來得及碰一下。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就把女同學的信給洗出來了。母親什麽也不說,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皺巴巴地攤在了耿東亮的麵前。耿東亮腦袋裏轟的就一下。母親要是打罵和責問就好了,耿東亮就可以說清楚的。可是母親不問,不開口,母親隻讓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的樣子給兒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見她的難受。母親再也舍不得對自己的二兒子粗聲大氣的,更不用說碰一根指頭了。在他們的四口之家裏頭有一個小家,隻有母親與耿東亮。隻有耿東亮和他的母親才能心照不宣的。母親喊耿東亮的哥哥就叫“耿東光”,而耿東亮是“亮亮”,從小就這樣的。小時候吃早飯的時候,耿東光的稀飯碗裏隻有稀飯,而亮亮的稀飯裏頭卻有白糖,小時候亮亮睡在母親的懷裏,而耿東光隻能睡在另一張床上。耿東光又矮,又粗,愣頭愣腦,“全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紅有白,一副女兒態,真是人見人愛。小時候母親洗衣服的時候總要喊一聲:“亮亮,送個嘴來。”送個嘴來就是“親一下媽”。母親的雙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會抱住母親的脖子,左邊親一下,右邊又親一下。亮亮還會把鼻子伸到母親的頭發裏去,像一條小狗一樣四處聞,說:“媽媽的頭發真香呀。”而耿東光就聞不到母親的頭發。母親給耿東光洗澡的時候能聽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給亮亮洗澡的時候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母與子會長時間地對視在一起,四隻黑眼珠子總是望著的,母親會疲憊而又滿足地微笑,說:“還喊媽媽啦?”說:“還喜不喜歡媽媽啦?”說:“長大了還要不要媽媽啦?”亮亮答應一下母親就親一下,每次都是這樣的。都是這幾句話、這幾個動作。但是沒完沒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所以童惠嫻不能讓二兒子受一點兒委屈,而耿東亮不能看到母親有一點兒難受。所以耿東亮當了母親的麵燒掉皺巴巴的“初戀”,說:“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嫻摸了摸亮亮的頭,說:“媽沒有怪你。”


    而母親修車子就是讓耿東亮看見了,而耿東亮和女同學“有說有笑”的樣子就是讓母親撞上了。


    童惠嫻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風裏,用扳手擰一隻螺絲。車主正在往飛輪上加油,童惠嫻取過了油槍。往鏈條上頭打了幾滴機油,關照車主說:“幹飛輪,油鏈子。飛輪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潤滑。”這麽說著話童惠嫻卻看見自己的二兒子迎麵騎過來了,離自行車隻剩下七八米遠,一個姑娘正在和他說笑。童惠嫻想避過去,但她的兒子已經看見她了。兒子的目光正沿著車子的慣性勻速而又快捷地逼近過來。他的臉色在七八米之外說青就青掉了。女同學刹下車,說:“打個氣吧。”女同學架好車,從梧桐樹根旁取過氣筒,童惠嫻卻接過去了。耿東亮目睹了母親彎著腰的用力過程。冬天的風沿著打氣筒的壓力一陣又一陣刺進耿東亮的胸口,耿東亮走上去,想搶過氣筒,卻被女同學攔住了。女同學笑著說:“你看看你還是個幹粗活的人。”女同學說話的時候摸了摸口袋,對耿東亮說:“你有零錢嗎?”童惠嫻搶過話說:“不收錢。”旁邊賣報紙的女人卻開口了:“一個胎一毛。”耿東亮掏出一塊硬幣放在三輪車的老虎鉗上,掉過頭就跨上自行車,一發力,車子和人卻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學走上前去,說:“傷著沒有?你傷著沒有?”耿東亮的眼眶裏早就含了淚了,大聲說:“你有沒完沒完?”女同學不知道耿東亮為什麽發脾氣,內疚地說:“都是我不好。”


    當天晚上耿東亮就趕到了家裏。父親正在看電視。父親摁掉香煙,說:“你媽病了,沒吃飯就上床了。”耿東亮進了臥室就從被窩裏頭拉出母親的手,她的手又紅又腫,裂開了許多血口子,指甲裏頭全是油垢。耿東亮拉住母親的手隻喊了一聲“媽”。母親便把手收了回去,說:“媽就是幹粗活的命。”童惠嫻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說重了。她側過身來,說:“等你讀完大學,找一個穩當的事業單位,媽就收攤子。媽就盼著你把心思全花在學業上來。”媽的話裏有話,耿東亮聽得出。耿東亮說:“我不會做對不起媽的事情的。”童惠嫻聽完這句話臉上便鬆動了,支起了上身,耿東亮說:“我給媽盛飯去。”童惠嫻摸著兒子的頭,這個小東西說長就長這麽高了,天天盼他長,長大了心裏頭反而難受了。童惠嫻說:“媽知道亮亮會趕回來給媽盛飯。”


    出租車一開到延安路的路口耿東亮就下車了。他跑到母親的身邊,沒頭沒腦地說:“媽,你不用再修車了!”耿東亮把母親拖出去三四米,拉開了口袋,露出了錢紮的烏青脊背,像淺水灘上的鯽魚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東亮滿臉是淚,大聲說:“你再也不用修車了!”童惠嫻望著錢,臉上立即放光芒了,但剛一放亮卻又突然暗淡了下去,緊張地說:“哪來的?”耿東亮急不可待地說:“我掙的,是我自己掙的。”童惠嫻仰著臉,用手給兒子擦淚,越擦越髒,越髒越擦。童惠嫻的眼眶就熱了,說:“亮亮。”


    司機跟過來了,很不開心地說:“給車錢。”


    耿東亮弄不明白李建國總經理為什麽要把他帶進小會議室。會議室很小,而那張橢圓形的會議桌就顯得很大了。會議桌的中間留出了一塊橢圓形凹穴,放置了一排蘭草和金橘之類的盆花。李建國總經理走進會議室之後就把門關緊了,示意耿東亮坐。李建國沿著會議桌的弧沿繞了一圈,坐到耿東亮的對麵去。李建國放下文件夾,往外掏扁盒的三五牌香煙,然後掏打火機。會議室很靜,李建國的一舉一動都伴隨了很清晰的聲響效果。桌麵上響起了煙盒的聲音,隨後是打火機的聲音。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特別莊重了。耿東亮咽了一口唾沫,望著李總。而李總也正望著他。


    李建國說:“我們談談。”


    耿東亮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他在回憶。他記不清這些日子到底做錯什麽了。


    李建國打開文件夾。點上香煙。開始說話。他首先談起了唱片市場、唱片市場的前景,以及把握機遇的重要意義。他的談話一開頭就抓住了宏觀形勢的要害,簡明而又透徹。然後,李建國翻開了文件夾的另一麵,開始談及耿東亮。他第一次當了耿東亮的麵沒有用“你”而是直接用了“耿東亮”這個完整的姓名。耿東亮聽著李總的話都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而是軀殼,而真正的耿東亮這一刻正生活在李總的談話裏。他分析了耿東亮的音色,尤其是中音區易於抒情和色調豐富的特征,他分析了耿東亮的身高、形象氣質、易於被聽眾(即市場)接受的可能性,他談及了新聞炒作、唱片、唱碟、磁帶、肖像權、個人演唱會、聲樂比賽、廣告、投入經費、計劃的步驟。他談得很好。他的談話是一份完整的技術分析與可行性報告。李總又翻過了兩麵,他報出了一連串的數據。師範大學音樂係聲樂專業從一九八七年恢複招生開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學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長凳上發生了不正當行為被開除,1名車禍身亡,實際畢業為265人。這265名畢業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歌曲,3人做了行政幹部,7人從事專業演唱,6人出國,14人在大專以上院校從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現已釋放),1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餘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學從事基礎音樂教育,占總數的85.67%。耿東亮無法審核這些數據,然而從李總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確到小數點之後的兩位數。李總合上了文件夾,嚴肅而又負責地指出,正反兩方麵的情況是一目了然的。李總說:“我們希望你不要失去機遇。”


    李總的目光是誠懇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愛現在的生活了。”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愛現在的生活了。”


    李建國:“問題是你必須改變。”


    耿東亮聽完了這句話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後來他變得憂慮了。耿東亮小心地說:“你是說,我必須退學……是不是?”


    李建國:“是。”


    耿東亮:“兩年後……不行嗎?”


    李建國:“成名要早,同樣,發財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們不會等你——我們等不起。”


    耿東亮:“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


    李建國:“誰都不可以踩著兩條船。每隻船都有自己的碼頭。”


    耿東亮:“沒有機遇我們痛苦,有了機遇我們更痛苦,為什麽?”


    李建國:“因為我們都貪婪。”


    耿東亮:“……我要是放棄呢?”


    李建國:“你會更痛苦。會有85.67%的可能性。”


    耿東亮:“……不放棄呢?”


    李建國:“人隻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


    耿東亮:“那我為什麽要選擇?”


    李建國:“每個人對逃避懲罰都懷有僥幸心理。”


    耿東亮:“你利用了這一點……”


    李建國:“我喜歡這一點。”


    耿東亮:“我現在心裏很亂。我心裏太矛盾了。”


    李建國:“這隻不過是現代人的現代性。”


    耿東亮:“讓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國:“你什麽時候把退學證明拿來,我們什麽時候簽約。”


    耿東亮:“……這是條件?”


    李建國:“不是。是次序。”


    耿東亮:“我必須退學……是不是……”


    李建國:“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他說,“後天就開學了,你必須決定。我隻能提醒你一點,不論做出什麽決定,都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但我不會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沉寂了一個暑期的校園又一次燈火輝煌了。同學們都報到了。整個校園呈現出一片熱情喧鬧的景象。耿東亮沒有回到寢室去,他一個人在校園裏遊走,像一個孤魂。而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孤魂,無枝可依。


    耿東亮沒有勇氣決定自己的命運,他隻希望能有一種“第三種”力量來編排自己。然而,沒有第三種力量。耿東亮仰起頭,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們不語。它們以一種事不關己的姿態閃閃發光。校園裏有許多樹,開學的前夜每一棵樹下都有一對戀人,他們在吻。他們在吮吸。他們在撫摸。他們的呻吟聲痛苦得要了命。耿東亮在遊走。他舉棋不定。一刻兒是報到占了上風,一刻兒是退學占了上風。它們是兩隻手,在掰手腕。它們全力以赴,各不相讓而又不知疲倦。最終疼痛下來的是耿東亮。他走進了食堂,食堂裏洋溢著一股燠熱的氣味,有一對男女正在黑暗的條凳上拚命。耿東亮剛一坐下來就聽到一種相當詭異的聲音了。耿東亮很自覺,隻好離開。他來到圖書館的樓前,玉蘭樹下同樣有那種詭異的聲音。耿東亮連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沒有了。整個夜間耿東亮都在校園裏長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決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國說得不錯,因為我們都貪婪。李建國說得不錯,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李建國說得不錯,人隻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著更關鍵,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點風。風在枝頭,枝頭搖擺不定。耿東亮聞到了自己的口腔裏頭發出了一種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東亮眨了幾下眼睛,眼泡似乎腫起來了,多出了一些懸浮物質。而手背和腳麵仿佛也腫起來了,整個身體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縛住了。耿東亮累得厲害。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頭發貼在了額前,撩人,又煩人。這一刻李建國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親也在酣眠。耿東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靜的校園裏無聲地燃燒,全身上下都有一種病態的洶湧。


    上帝,你為什麽不說話?


    耿東亮躺在了足球場上,他望著天。天空在星星的那邊。


    上帝,你讓每個人都長了兩隻眼睛、兩隻鼻孔、兩隻耳朵、兩隻乳頭、兩隻手、兩隻腳、你為什麽讓人隻有一次生命、一種生存道路、一個活法?你為什麽?


    非此即彼。是老天對人的殘忍處。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時、此刻。未來是不算數的。未來隻是一種幻影。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未來。“今天”是這個世界惟一的方式。人隻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後。誘惑是偉大的,誘惑的源頭越來越成為生活的終極了。


    李建國說得對,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


    眼一閉“今天”會變得如此現實。


    天色已微明,耿東亮選擇了這個早晨。


    耿東亮在退學申請交上去一個星期之後被係主任叫到了辦公室。係主任讓人給耿東亮帶去了口信,“讓他來一下。”傳口信的同學就這麽說的,“讓他來一下。”耿東亮進校兩年了,還沒有進過係主任的辦公室呢。耿東亮進門的時候係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舊報紙。主任的塊頭很大,頭頂謝得厲害,發際線像英文裏大寫的“m”。主任看見耿東亮進來了,大聲說:“怎麽樣?”耿東亮不知道什麽“怎麽樣”,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係主任側過臉,說:“挺好吧?”耿東亮說:“挺好。”主任“哦”了一聲,把手頭的舊報紙碼好。耿東亮站在桌前,有些擔心。係主任一定會挽留他的,和他講一些大道理,告訴他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多麽的不容易,這是一定的。耿東亮不害怕係主任曉之以理,就擔心係主任動之以情。如果那樣的話,耿東亮說不準就會動搖的。這麽些日子裏頭攢在一起的堅強決心就會被他化解掉了。耿東亮低下了頭,盡量不看他。他猜得出係主任現在的樣子,這一刻他的一雙眼睛一定會是一幅動人的模樣,一隻眼曉之以理,另一隻眼動之以情。過去係裏頭開會的時候係主任全是這樣的。然而係主任沒有。係主任一上來就引用了一句諺語,大聲說:“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你能在外頭有出息,我們當然為你高興。”耿東亮抬起頭,出乎他意料的是,係主任的臉上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並沒有苦口婆心的樣子。係主任說:“你能有機會在外麵發展,也不容易,我們為你高興。”係主任站起身,走上來摸了摸耿東亮的腦袋,關照說:“學生處來電話了,讓你去一趟,無非是學籍管理上的事,戶口、團組織關係什麽的,你去一趟。”耿東亮愣在那裏,有幾秒鍾,知道係主任沒有和他長談的意思,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謝,慌忙退出來。仿佛一退遲了就會動搖了他的退學決心似的。


    係主任關好門、插上、拿起了電話。係主任摁下七個阿拉伯數字,耐著性子站在那裏等候。電話後來通了,係主任寒暄了幾句說:“那頭還順利吧?”係主任拿耳機仔細聽了一會兒,說:“你運氣好,名額我是給你定下來了,能否辦成,老兄你八仙過海吧。”


    耿東亮的退學辦理得極為順利,稱得上快刀斬亂麻。星期五的上午他就從學生處的辦公室裏取回了一大堆的證明了,所有的證明上都蓋了公章,鮮紅鮮紅的,仿佛被狗咬了一口,


    圓圓的,留著的牙印,流著血。耿東亮拿著退學證明、戶口關係證明、組織關係證明,一切都如此容易,如此平靜,都有點不像生活了。耿東亮一時便不知道怎麽才好了。事情辦成了,落實了,一股無限茫然的心情反而籠罩住了耿東亮。出於本能,耿東亮走到學校的大門口,站在學校的大門口他的心中便不再是茫然了,而是反悔與後怕,眼淚說上來就上來了,一點準備都沒有,一點預示都沒有。他抬起頭,看學院的大門門樓,辛苦了十幾年才跨進來,跨出去居然是這樣的容易,像羽毛在風中,無聲無息地就飄出來了。耿東亮不敢久留,他走進了一條小巷口,用力整理自己的心情。他忍住了淚水,但傷心卻忍不住。後悔這種東西居然是如此厲害,它長滿了牙,咬住你就不再放鬆了。


    難怪古人說,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發明這句話的人一定被後悔的尖牙咬了一輩子。


    耿東亮走到公用電話亭,撥通了李建國的電話。那頭“喂”了一聲,耿東亮聽得出,是李建國的聲音。耿東亮喘著氣,慌忙說:“是李總嗎?”耿東亮自己都聽出來了,自己口氣怎麽這麽低三下四的,一副巴結的腔調,就好像反過來要求他了。耿東亮就是記不清哪一個關節弄錯了,明明是別人求自己的事怎麽反過來要求別人了?耿東亮穩住氣息說:“李總,我辦好了。”李總那邊很平靜,說:“什麽辦好了?”耿東亮說:“學校這邊,退學的事。”李總說:“好。”李總說:“很好。”李總說:“我代表公司歡迎你過來。”耿東亮放下電話,再一次從口袋裏掏出退學證明,而這一次他沒有能擋得住自己的眼淚。


    再見了,我的大學。再見了,我的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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