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呼機又響了。它打斷了耿東亮與酒鬼的對話。耿東亮知道又是李總在呼他了。耿東亮不想回李總的電話,然而,不能不回,因為找他的是李總。耿東亮望著尋呼機,自從有了這個破玩意,他的生活就成了李總的一間牢房,李總什麽時候想提他,都可以把他提過來。這真是一件讓人沒法回避的事。耿東亮這麽想著,用一聲歎息打發了自己。


    耿東亮走進錄音棚的時候李總早已站在那兒和舒展說笑了。李總一定說了一句什麽好笑的話,舒展笑得都彎下了腰。舒展一見到耿東亮就止住了笑,很熱情地走上來,喊耿東亮“紅棗”,招呼說:“你來了?”耿東亮不喜歡別人稱他紅棗,耿東亮一聽到“紅棗”,幼稚的一麵就顯露出來了,他拉下臉,很不高興地說:“叫我耿東亮,別叫我紅棗。”李建國看在眼裏,卻不說話,走上來,一手搭在耿東亮的肩膀,一手攬過舒展的腰,一臉的含英咀華。李建國說:“紅棗,我們今天來試試聲音,看一看效果。”李建國把“紅棗”兩個字叫得明明白白,耿東亮卻失去了抗爭的勇氣,耿東亮一下子又累下去了。


    說著話門外站著的那個男人便走進來了,大概是公司裏請來的服裝師。他從胯上取下黃色軟塑料米尺,在耿東亮身體的各個部位量下一組阿拉伯數字,飛快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李建國遞過來一張樂譜,是正在走紅的《纖夫的愛》。李建國說:“會唱嗎?”耿東亮說:“會。”李建國拍了拍耿東亮肩,說:“就用這首歌試試,找一找感覺。”耿東亮張開了胳膊,讓服裝師在兩腋底下量胸圍,耿東亮說:“量這麽仔細做什麽?”李建國說:“總得有幾身像樣的行頭,要不你怎麽演紅棗呢?”這時候服裝師卻把手伸到耿東亮的襠下去了,隨後把黃色軟皮尺從襠下抽出來,量他的胯高與大腿。該量的差不多全量了,就差生殖器的長度與直徑了。


    這時候卡拉ok的伴奏帶卻響起來了。一切都事先預備好了,是《纖夫的愛》,耳熟能詳的,耿東亮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發音方式上來,呼吸的深淺以及喉頭的位置,否則一開腔又會跑到美聲上去的。那麽洪亮,那麽正經,那麽通暢,一點普通人的世俗情懷都沒有。耿東亮把喉頭提得很上,盡量讓氣息靠前一些,有效地控製了胸腔、口腔與顱腔的共鳴,用近乎吼叫的方式,總之,用一點兒都不加修飾、一點兒都不做假的發音方式,一開口果真就通俗多了。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舒展的演唱從一開始就是“民族”的,不是美聲,不是那種木樁一樣釘在地上的、莊重的、威嚴的、僵硬的、呆板的、張大了嘴巴引吭高歌的。她一開腔腰肢和手臂就如風拂楊柳,目光裏頭含了煙又帶了雨,踮起了腳後跟兀自在那裏自作多情,她習慣性地仰起臉,衝了“哥哥”耿東亮情深意長。而口腔的共鳴得又是那樣的純熟,甜、嗲、嬌、媚,一副惹是生非的樣兒,一副撩撥人的樣子,一副欲說還羞的樣子,而一雙迷蒙的眼睛也就欲開而閉了。


    小妹妹我坐船頭


    哥哥你在岸上走……


    她後退了兩步,深情地用碎步重新走上來,像湧上來的一個浪頭。“小妹妹”依偎在耿東亮的胸前,柔軟,嫵媚,欲仙欲死。


    我倆的情


    我倆的愛


    在纖繩上蕩悠悠


    (哦……)蕩悠悠


    耿東亮顯出了傻氣。他不呼應,不憐香惜玉,不投桃報李,不抱你入懷。耿東亮就弄不懂舒展的“愛情”怎麽說來就來了,怎麽一下子就能這個樣子無中生有了,都難分難舍了,耿東亮看了一眼舒展,一不留神,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一步一回頭(哇)


    淚水在我心上流——


    隻盼太陽它落了西山頭(哇)


    讓你親個夠


    哦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哦——


    舒展一上來就這麽不要命地抒情,眨了眼睛拚命地做溫柔狀,做山花爛漫狀,做純真無邪狀,然而總脫不了潛在的老於世故。她的漂亮麵孔因為這種努力變得令人生厭。耿東亮無緣無故地痛恨起這個小女子來了,連做一對假情侶的願望也沒有了。


    輪到耿東亮的時候他那口氣就沒能提得上來。


    李建國說:“停。”


    李建國總經理表現了他的善解人意,他走到耿東亮的麵前,表情顯得相當平和。“我也是唱美聲的。”李建國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抬起頭來卻把目光送到耿東亮的臉上去了,“美聲隻注重聲音,演唱的時候不太留意體態的神情,這是美聲在表演上的缺陷,當然,歌劇除外。就是歌劇也還是顯得過於僵硬。我們不行。你顯得過於莊重了。我們不能這樣。我們這樣還怎麽拍mtv?你們倆得起膩得粘乎,得讓天下的少男少女找不到北。”


    舒展十分大方地說:“會好的,我們有信心。”


    耿東亮一點兒也不掩飾臉上的沮喪,不高興地說:“我不習慣這種唱法。”


    “唱歌呢,說白了就是演戲。”李建國很有耐心地說,“再來,我們再來。”


    然而耿東亮不行,還是不行,連聲音都變了,都回到美聲上了。這一次失敗使耿東亮變得有些惱怒了,而舒展甜蜜得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像人來瘋都收不住腳了。耿東亮便把這腔悶氣遷移到舒展的身上去了。耿東亮默默不語,但是一聽到舒展的聲音就來氣。可是人家也沒有做錯什麽。這就更氣人了。


    “今天就到這兒吧。”耿東亮說。


    “慢慢來,”舒展說,“練多了就會條件反射的。”


    李建國沒有勉強,他再一次走上去,擁住了耿東亮和舒展,一隻胳膊挽了一個,這樣的時刻李建國總經理顯示出了一個優秀教師的看家本領,循循善誘,兼而誨人不倦。


    “他隻是內向,有點放不開,習慣了就會好的。”李總這麽對舒展解釋,好像耿東亮對不起她了。


    “很簡單的一件事,”李建國說,“我們隻當做一種假設,而假設在某種程度上才是最真實的,我要求你們成為情侶,正愛得死去活來。一個是白馬王子,一個是白雪公主。讓所有的人一見到你們都覺得自己白年輕了、白活了。”李建國用雙臂把他們推到一起,很開心地說,“這不難,擁抱一下。”耿東亮和舒展就擁抱了那麽一下,很別扭,像日本相撲,頭靠得很近,而屁股卻撅得很遠。“我要的就是那個意思,情侶,愛情,本來也就是那麽一個意思。”


    舒展衝了李總很好看地微笑,舒展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她微笑得越是好看耿東亮心裏頭就越不舒服。耿東亮連平常心都沒有了,隻想離開她。離得越遠越好。


    酒鬼在這個晚上似乎喝多了,一見到耿東亮他臉上的興高采烈就顯得沒有來由,酒鬼大聲說:“我帶你到一個地方走走,一個有意思的地方。”耿東亮不想動,每一次從公司回來他都帶著一身的疲憊,沒有例外。他說:“以後吧,我一點興致也沒有。”酒鬼放下酒杯,走上來就拉耿東亮的手,耿東亮全身都是汗津津的,正想坐在空調的下麵貪一些涼,酒鬼卻把他拽起來了。酒鬼的臉上有一種被誇張了的神秘,他用一隻食指封住自己的嘴唇,說:“用不了走很遠,神奇的地方從來就不在遠處。”


    客廳裏的對門有另一扇門,有門就會有另一個空間。耿東亮差不多沒有注意過這扇門,依照生活常識,這裏或許是一間儲藏室,或者是一間書房,酒鬼拉住耿東亮,隨手取過一隻麥克風,躡手躡腳地朝那扇門走了過去。他打開了那扇門,屋子裏很黑,像時間的一個黑洞,一掉進去似乎就再也出不來了。耿東亮有些害怕,看了黑洞洞的屋子一眼,又看了酒鬼一眼,一股更陰冷的氣息進一步在這間屋子裏彌漫開來了。酒鬼並不理會耿東亮,自語說:“我喜歡有意思的空間形式,我喜歡出其不意的空間形式。這兒是我的天堂!”酒鬼說完這段話就摁下了牆上的隱形開關,黑洞洞的房門口驟然間燈火通明,稱得上流光溢彩,然而,沒有空間形式。耿東亮跟在酒鬼的身後小心地走進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明白了這個空間的所有秘密,這間屋子所有的六個幾何平麵全部貼上了鏡子,上下左右前後,全是鏡子。


    鏡子的包容性使牆麵與牆麵失去了阻隔,成了無邊的縱深。燈光與燈光交相輝映,鏡子與鏡子使燈光隻剩下抽象的亮,而空間徹底失去了幾何形式,如宇宙一樣,隻有延伸。宇宙裏空無一物,隻是在某一個角落有一扇門。


    酒鬼與耿東亮就站在門前,耿東亮不敢動。這一腳邁出去他一定會墜入到浩瀚的宇宙空間裏去,他會失去體重,像粉塵或細羽那樣四處紛飛。


    “還是有錢好,”耿東亮一定下神來就對自己這麽說,“有了錢宇宙就會跑到自己的房間裏來,在自己的房間裏無中生有。”


    酒鬼關上門,跨到了宇宙的正中央,他像一座不會發光的星座飄浮在宇宙的某個位置,既沒有坐標感也沒有空間感,隻是另一個物質形式。耿東亮站在原處,不敢動,他一動似乎立即就會招來滅頂之災,酒鬼卻對了麥克風吼起來了。


    阿拉木罕住在哪裏


    吐魯番西三百六


    他反反複複就這麽兩句,好像他這一生中會唱的歌隻有這麽兩句。他一遍又一遍地反複,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他的聲音糟糕透了,沙啞掉了,鈣化了,像被煙酒風蝕得不成樣子。像西部的地麵,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紛揚起數不清的小顆粒,他在演唱的過程中身體的動態極度地誇張,手在空中不住地抓,卻什麽也抓不住,那種無處生根與無能為力成了一種痛楚。酒鬼的脖子被歌聲拽得很長,而胳膊與腿的掙紮使他看上去完全像一隻烏龜,也許這就是歌手的命運。沒有歌聲的時候他是一隻河蚌,執著於歌聲的時候他隻能是一隻甲魚。在他的生命中,軀殼的意義完全等值於身體的形式。酒鬼站在宇宙的中央,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呼喚阿拉木罕。他就是阿拉木罕,但阿拉木罕從他的生命機體中剝離開來了,與他有一段三百六十裏的恒距。總之,“阿拉木罕”在這裏又不在這裏,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像海流之於岸,燒酒之於醉,身體之於夢。


    酒鬼重複這兩句歌詞足足有二十分鍾,或許更長,他解開了上衣,他的吼叫模樣隻有三分像人,剩下來的七分則全部像鬼。屋子的密封極好,再怎麽吼叫也不會把聲音傳到宇宙的外麵去的,燈光在照耀,屋子裏的溫度上來了,酒鬼的額頭與臉上出現了汗粒,這些汗粒成了光芒,放出孤獨而又熱烈的光。


    酒鬼停止了吼叫,他的這場瘋狂的舉動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一種極限運動。他終止於筋疲力盡。他在筋疲力盡的時候臉上仍然保留一種病態的熱烈。他來到耿東亮的麵前,遞給他麥克風,說:“你玩玩?”耿東亮沒敢接,原地站著,說:“我不。”“你不?”“我不。”酒鬼沒有勉強,拉開了宇宙的門。他走出宇宙之後摁掉了牆上的隱形開關,宇宙便消失了,恢複成一隻黑黑的洞。耿東亮回頭看著這個洞,仿佛剛剛從一場噩夢之中驚醒過來。


    “你害怕了。”酒鬼冷笑著說。


    “我不是。”耿東亮說。


    “你是害怕了。”酒鬼說,“麵對自己,沒有餘地,自己被自己全麵包圍,每一個人都難以麵對——可是你必須麵對。歌手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向內,找出自己的全部縱深。縱深即真實的程度。你的老師不是我,隻能是這間黑房子。它是一隻瞳孔,你必須和它正視,十分渺小地呆在這隻瞳孔的深處。”


    酒鬼回到客廳,他關掉了空調,給自己扒衣服,隻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條三角內褲。他幾乎是赤裸地站在了耿東亮的對麵,耿東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腿內側的那條巨大疤痕,從大腿的內側一直延伸到小腿肚,足足有八十厘米那麽長。縫補的針線痕跡對稱地分布在傷口的兩邊,像一隻巨大的蜈蚣,臥在那兒,吸附在那兒。


    這隻巨大的蜈蚣實在是觸目驚心。


    酒鬼又開始喝酒了,他就那麽站著,喝酒,喘氣,讓自己出汗。


    “多好的歌,”酒鬼仰著頭這麽自語說,“隻有遼闊才能生產出這樣的歌——它寫了什麽?”


    “愛情。”


    “愛情?——愛情怎麽能有三百六十裏的距離呢?愛情的距離不能超過胳膊的長度,甚至不可以超過生殖器的長度——否則隻是愛情的夢。愛情的真實載體不是精神,而是肉體。”


    “你說它寫了什麽?”


    “當然是命運。也可以說是處境——人總是生活在自己的距離之外,離自己三百六十裏。人的意義就像光,是通過距離來實現的。沒有距離光就會死亡。沒有距離人也就會死亡,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人在他不是自己的時候才是自己。人隻是他麵對自己時的縱度。”


    “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


    酒鬼把電視機上的地球儀搬到茶幾上來。地球儀很小,隻有一隻腦袋那麽大,布滿了塵埃。酒鬼突然撥動了地球儀,地球儀突然飛快地旋轉起來,塵土紛揚起來,紛揚在它的四周。整個地球就籠罩在一片塵土之中了。酒鬼用巴掌將地球摁住,撥到青藏高原那一塊,指著它說:“世界上最好的歌都在這兒。擁擠與瞬間萬變是產生不了好歌的。《阿拉木罕》所寫的不是愛,是歌聲所預言的現代人。現代人的現代性。我們喝一杯。”


    酒鬼歎了一口氣,文不對題地說:“要下雨了。”


    “你說什麽?”


    “要下雨了。”酒鬼說,“我的左腿酸疼得真厲害。”


    這是一個紛亂的夜。酒鬼喝多了,他出足了汗,衝了一個熱水澡,與他左腿上的那隻巨大的蜈蚣一同睡去了。耿東亮關上燈,躺在沙發上,躺在漆黑的夜色裏,想起了下午的事。紅棗,耿東亮,耿東亮,紅棗。還有舒展。“愛情。”“金童玉女”……耿東亮枕著自己的胳膊,胸中堆滿了悵然,卻理不出頭緒。和他一起不能入睡的也許還有河蚌與烏龜,它們在歎息,發出古怪的氣味。


    做自己、保留自己、追逐自己、拒絕自己,在最日常的生活之中,這依舊是一個最困難的問題。


    你無從抗爭。你向“另一個”自己而去,順理成章,你惟一做不了的隻是自己的“主”。


    耿東亮,你是紅棗。你有了“愛情”。你和舒展是“金童玉女”的美好範本。


    耿東亮不能入眠。他走下沙發,點上蠟燭,悄悄走向了酒櫃。酒鬼的杯子空在那兒。耿東亮挑出一瓶白酒,倒了半杯。他一口就把這杯酒灌下去了,酒很烈,像液體的火焰,沿著他的嗓子一直燃燒到胃部。烈酒進了肚子就變成一隻最柔軟的手了,五隻指頭一起安慰他,撫摸他,令人傷感,令人激動。耿東亮流出了眼淚。這是紅棗的淚水,不是耿東亮的。在這個被燭光照亮的深夜,他隻是在“表演”耿東亮,他隻是在追憶或緬懷著耿東亮。耿東亮端著酒,麵對著蠟燭無限孤寂地憑吊起耿東亮。


    耿東亮自語說:“我是紅棗。”


    耿東亮走向了客廳的對麵。耿東亮在這個無聲的夜裏再也不該到客廳的對麵去的。他站在鏡子屋的門口,打開燈,推開了門。他走了進去,關上門,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宇宙的正中央。宇宙一片通明,到處站滿了耿東亮,而有空間的地方就有紅棗。耿東亮愣在那兒,四處看。四周與頭頂腳下全是耿東亮。他們埋藏在某個角落,一起審視自己。幾十個上百個耿東亮從不同的方位全神貫注地審視自己,他們神情嚴峻,憂心忡忡。這樣的眾目睽睽使耿東亮加深了他的孤寂,這種孤寂是以一種萬眾矚目的形式出現的。像自己給自己設置的法庭,像自己公審自己,像自己公判自己。為了暖和氣氛,耿東亮決定笑。這一笑要了耿東亮的命,鏡子裏的人一同笑起來了。耿東亮愣了一下,就止住了。而所有的笑也一同止住了,全停在臉上,像一個猙獰的鬼臉。驟然而生,驟然而止。耿東亮便不敢看自己了。他側過了臉去。然而,無論他的目光逃往何處,自己的眼睛一定在另一個地方等待他,準確無誤地迷住自己的目光。


    耿東亮的目光無一例外地總能看見自己的眼睛。像做賊,像一次追捕,像一次謀殺。耿東亮的身上一陣發抖,他仰起了頭。耿東亮仰起頭之後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倒懸在空中,仿佛宇宙裏的某一個自由落體,垂直而又迅速地向自己的頭頂俯衝而來。耿東亮慌忙低下了腦袋,而腳下有另一個自己,腳掌和自己的腳掌貼在一起,頭卻是朝下的,正向地下的某一空洞墜落而去。耿東亮頓時就感覺到自己懸浮起來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落得到實處。無處躲藏,而又無處不在。耿東亮已經吃不準到底哪一個自己是真實的自己了,許許多多的自己排成了長廊,向六個不同的方向輻射,呼嘯而去。


    耿東亮的腦袋裏頭“轟”地就是一響。


    耿東亮想跑。然而,他找不到門。四周沒有牆,也沒有門,隻有虛妄的色彩與空間,四處都是。


    耿東亮魂飛魄散,他的目光裏貯滿了非人的內容。他失聲高喊:


    “酒鬼!酒鬼!酒鬼!”


    酒鬼就在這個致命的時刻衝了進來。他一衝進來就摟住了耿東亮。耿東亮蜷曲在酒鬼裸著的懷裏。拖了哭腔說:“我怕……”


    酒鬼扶著耿東亮走到了門口,他挪出一隻手,關掉燈。宇宙死了,整個世界一片漆黑。耿東亮說:“別放開我……”


    酒鬼埋下頭擁住了耿東亮,輕聲說:“不離開你。”耿東亮在他的懷裏急促地呼吸。酒鬼張開了指頭,在耿東亮的身上輕輕地撫摸,他全身心地安慰他,卻又有些無從下手。酒鬼吻住了他的耳廓,在耿東亮的耳邊再三再四地呢喃:“不離開你。”他的嘴唇在滑動,吻他的眉骨,他的肋。他的唇最終找到了耿東亮的嘴唇,耿東亮的嘴唇一片冰涼。他貼住了他。他的嘴唇緊緊貼住了他的嘴唇。


    耿東亮就是在這個時候掙紮的。他的掙紮從開始就露出了凶猛和蠻橫的性質。他的力氣比酒鬼大。他掙脫了他的擁抱,一把就把酒鬼推翻了。酒鬼在一連串的咣當聲中安靜了。他一定和一大堆雜物倒在了一起。耿東亮傻站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過了一會兒,耿東亮聽到了酒鬼起來的聲音。酒鬼說:“我們回家。”酒鬼這麽說著話一個人卻往客廳去了。他打開了客廳的門,回過頭,對耿東亮說:“我們回家。”酒鬼的眉骨處被撞開了一道半根香煙那麽長的血口子,血正往外湧,把酒鬼的半張臉染得通紅。酒鬼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流血了,或者說,知道,卻並不在意,他甚至不肯用手指頭去擦一下,摸一下。他望著耿東亮,耿東亮早已驚呆了,怔在那兒。酒鬼用手摸著自己的傷口、自己的血,他的臉龐和手指一起變得鮮紅。酒鬼笑起來,猙獰極了。酒鬼平靜地說:“我就知道要還你一條傷口、一次血。”酒鬼說完這句話就往前走了一步,說,“你怎麽了?”說完這句話,酒鬼又往前衝了過來。


    耿東亮神經質地伸出了雙手,大叫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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