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廳裏的空調安閑而又和睦,光線相當柔和。所有的光都照在牆麵上,再從牆上反射回來,那些光線就仿佛被牆麵過濾過了,少了些激烈、直接,多了份鎮定與溫馨。也就是說,西餐廳的牆麵是富麗堂皇的,但整個餐廳又是昏暗的、神秘的。服務生們顯得訓練有素,他們像會走路的肉,一點聲息都沒有,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即使是開口說話也都是那樣的細聲細氣。隻要一坐下來整個世界的喧囂就遠去了。耿東亮坐在羅綺的對麵,一坐下來他就喜歡上這家西餐廳了。西餐廳實在是周末的好去處。


    耿東亮幾乎記不清是怎麽被羅綺帶到這家西餐廳來的了。仿佛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羅綺隻是漫不經心地和你說著話,然後,在不知不覺中你的一切就全交給她了,就像鳥在空中、魚在水中、葉子在風中,沒有一個急拐彎,沒有一處生硬,隻要沿著時間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下了班的羅綺在耿東亮的眼中不再像一個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她會把自己的威嚴一點兒一點兒地、很有分寸地消解掉。她微笑著,疲憊地、茫然地、更重要的是又有些尊貴和矜持地微笑著,讓你可以充分地放鬆下來,卻又不至於太隨便,太放肆。讓你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可以依賴她,在毫無預備的情況下敞開你的心扉。


    羅綺點好菜,在等菜的間歇和耿東亮說一些閑話。羅綺說:“很久不像這樣靜靜地吃飯了。”隨後羅綺就把話題引到耿東亮的那邊去,問他退學後的心情怎麽樣,家裏的人是怎麽看的,都是耿東亮的傷心處。耿東亮不想在羅綺的麵前太抒情,話也就說得很克製,有些輕描淡寫,但說話的語氣透出了諸多的不如意。羅綺正視著耿東亮,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傾聽。這種傾聽的姿態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鼓舞。耿東亮不知不覺地話就多了。有些饒舌,有些詞不達意。羅綺則點點頭,幅度很小,但每一次點頭都恰到好處,都點在那種需要理解和難以表達的地方,這一來耿東亮的說話就輕鬆多了,依仗她的點頭而變得適可而止,成為三言兩語。耿東亮沒用上幾個小時就從心眼裏喜歡羅綺女士了。她像母親,又不是母親,她不是大姐,又是一位好大姐,重要的是,她並不年輕,又不老。這多好。


    服務生送上果酒的時候耿東亮才開始出現了窘迫。他沒有吃過西餐。他不會吃西餐。耿東亮就有些無從下手了。這是一件很讓人丟臉麵的事。羅綺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她拿起了刀叉,很不經意地開始用餐了。這是一個示範。這樣一來耿東亮就輕鬆多了,按照她的一招一式去做,總是不會錯的。


    羅綺“吃”得真漂亮。她的模樣稱得上是“吃”的典範,優雅、從容、美,透出一股富貴氣息。她坐得極安寧,用鋥亮的餐刀把牛排切開一小塊,然後用鋥亮的餐叉送到齒邊去,她的牙齒細密而又光亮,有一種靜穆的幹淨。羅綺取下餐叉之後總是抿著嘴唇咀嚼的,還抿了嘴無聲無息地對著耿東亮微笑。羅綺的做派絕對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帶著自己最喜愛的孩子隨便出來吃一頓晚飯。她在咀嚼的間隙沒有忘記教訓耿東亮幾句,諸如,吃慢點。諸如,注意你的袖口。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平淡的認真,讓人感動,願意接受。耿東亮一直不習慣女人身上太濃的女性氣質,但羅綺是一個例外,她讓你感覺到距離。這個距離正是她身上深藏的和內斂的矜持。這一點決定了她不可能像真正的母親那樣事無巨細、無微不至,令人不堪忍受。這一點讓耿東亮著迷。


    耿東亮在吃西餐的時候一直擔心羅綺把話題引到“幹媽”、“幹兒子”那邊去。男人好為人師,女人好為人母的,這都是天性,躲不過去的。好在羅綺沒有。她一直在很疲憊地咀嚼,她的疲憊使她的咀嚼更加高貴了,就好像吃飯不是“吃”,而是一種優雅的娛樂、一種休閑的活動。後來羅綺便把話題轉到公司裏去了,問耿東亮“習慣不習慣”,有沒有什麽“新的進展”。耿東亮一一作了答複。耿東亮在答複的過程中沒有忘記提及不愉快的話題,耿東亮說:“挺好。我隻是不習慣他們給我起的藝名,我叫耿東亮都叫了二十年了。”羅綺放下叉子,擦過嘴,說:“給你起了什麽藝名?說給我聽聽。”


    “紅棗。”耿東亮說。


    羅綺把“紅棗”這個名字銜在嘴上,沉吟了半天,說:“紅棗,我看這名字不錯,挺招人喜愛的。”


    耿東亮便不說話了。


    羅綺說:“我看這名字不錯。”


    耿東亮搖搖頭,說:“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羅綺伸出手,捂在了耿東亮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閉上眼,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耿東亮說:“你不明白。”


    羅綺笑起來了。她用力握了握耿東亮的手背,而一用力她的手越發顯得綿軟了。羅綺說:“我們別爭了好嗎?我累了一個月了,隻是想安靜地吃頓飯——陪我說說話,好嗎?”


    耿東亮用手指頭捏住了一塊牛排,塞到了嘴裏去。


    “你瞧你。”羅綺的目光開始責備人了。


    “從現在開始我就叫你紅棗,”羅綺說,“你會習慣的。”


    晚飯一直吃到臨近十點。吃完飯羅綺便把紅棗帶進出租車了。她沒有征求紅棗的意見,也沒有命令和強迫,自然而然地就把紅棗帶進出租車了。紅棗既不願意跟她走卻又不願意離開她,這一來索性就把自己交給她了,羅綺一進出租車就說了一聲“真累”。司機說:“上哪兒?”羅綺歎了一口氣,說,“先開著吧,逛逛街。”紅棗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挨得這樣近,然而,令他自己都十分驚奇的是,他沒有窘迫感,沒有局促感。好像他們都認識好多年了,原來應該如此這般的。紅棗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來,心情隨著汽車的車輪信馬由韁。這個晚上不錯,大街兩側的燈也分外燦爛了。


    東郊的這組建築群完全是歐式的,被一道漫長的圍牆圍在山腰上,汽車駛進的時候總要受到一道崗哨的盤查。羅綺的別墅掩映在這組建築群的中間,這塊地方紅棗在多年之前來玩過的,那時候漫山遍野都是楓葉,大片的楓葉依舊在紅棗的記憶中靜靜地火紅。那些火紅如今早就變成天上的彤雲了,被天上的風吹到了遠處。汽車駛到門口的時候被兩個身穿製服的保安攔住了,羅綺掏出證件,用兩個指頭夾住,送到車窗的外麵。汽車駛進了山坡,山坡上一片安寧,地上隻有樹木的影子。路燈的造型是仿歐的,燈光潔白、和諧而又爽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恬靜。紅棗仿佛走進了另一座城市、另一個世界。這裏離市中心隻有四十分鍾的路程,然而,它居然給人以恍若隔世的印象。而一走進羅綺的別墅紅棗就覺得是走進一個夢了,一個華麗的夢、一個精致的夢、一個用現鈔碼起來的夢。


    羅綺的別墅大得有些過分,而郊外的寂靜又放大了這份空曠。紅棗站到沙發前的真絲地毯上去,朝四周打量這座漂亮的豪宅。所有的平麵都那樣的幹淨,承迎著燈光,反射著燈光。羅綺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夜風吹進來,撩起了紗窗。風很涼,很幹淨,帶著一股夜的氣息、一股植物的氣息。


    羅綺一進屋就陷到沙發的一角去了,很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真累”。她挪出一隻手,拍了拍沙發,紅棗便坐進了沙發的另一個角落。羅綺側著腦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紅棗靜坐了一會兒,滿耳都是靜。過分的幽靜反而讓紅棗有些六神無主了,胸口沒有緣由地一陣跳。在這樣華麗這樣幽靜的地方單獨麵對一個女人,總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有些讓人心情紊亂的地方,又有些說不上來。紅棗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雙臂,總是找不到。好在羅綺的臉上沒有異樣。她傾過上身,取過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很平靜地觀看電視屏幕上的綜藝晚會。她的靜態實在像一位母親,正與兒子一起享受著周末的閑暇時光。紅棗偷看了羅綺一眼,看不出任何不妥當。羅綺望著電視機,說:“這兒好嗎?”耿東亮說:“挺好。”羅綺回過臉來,很累地笑一笑,說:“太好的地方都有一個毛病,靜得讓人受不了。”


    簡短的對話過後羅綺又陷入了沉默。紅棗一直想打破這種沉默。沉默給了紅棗一種極壞的印象,似乎時刻都會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發生似的。但到底是什麽,卻又說不好。紅棗好幾次想起身,和羅綺告別,但羅綺的臉色絕對不像是放人的樣子。一旦說出口說不定就會談崩掉的。紅棗便有些坐立不安了,總不能就這樣坐一夜,總不能和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就這麽住在這個僻靜的處所。紅棗歪了歪身子,鼓足了勇氣,剛想開口,羅綺卻站起來了。羅綺的樣子似乎剛從疲憊中緩過神來,一副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的樣子。羅綺走到衛生間的門前,卻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門前敲了敲門,對紅棗說:“這是你的衛生間。”隨後羅綺又走到另一扇門前,同樣敲了敲門,說:“這是你的臥室。”羅綺關照完了,用左手捂住嘴巴,打了一個哈欠,說:“我上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了。”她說話的口氣已經完全是一位母親了。羅綺走到樓梯口,一步一步地往樓上去,她上樓的樣子絕對是一位母親。


    紅棗一個人靜坐在客廳裏,突然想不起來下麵該做什麽。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他的”臥室,在牆麵上摸到開關,打開了,很漂亮很幹淨的臥室呈現在深夜時分。他小心地坐在床沿,用手壓了壓,床麵又軟又爽。紡織品是嶄新的,有很好的氣味與手感。紅棗和衣倒在床上,一雙眼打量著天花板,那種猝不及防的印象始終縈繞著他,他就像躺在浮雲上,躺在水麵上,時刻都有飄動與下沉的危險性。他甚至都把心思想到歪處去了——夜裏會不會發生什麽事?再怎麽說他也沒有理由與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同住在這麽一個地方的。他開始了警覺與警惕,這種警惕帶有相當猥瑣與不正當的性質。他注意著四周的動靜,但四周沒有動靜,樓上樓下都像天使的呼吸,無聲無息,氣息如蘭。


    紅棗在高度的防範與警惕中睡著了。


    一早醒來紅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四處打量了好半天,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想起來自己睡在什麽地方了。紅棗一翻身就下了床,走進客廳,電視機還開著,整個屏幕上全是雪花。紅棗關掉電視,樓上還沒有動靜,耿東亮隻好走到陽台上去了。陽台下麵正是山坡,鬱鬱蔥蔥的,空氣又清新又爽朗,不遠處的山中冒出幾處醬紅色的屋頂,都是嶄新的別墅。紅棗向遠處的城市看了一眼,城市的上空有些霧,遠遠地鋪排開去。紅棗做了幾個深呼吸,心情一下子就通明起來了。


    羅綺正從戶外進屋,她剛跑完步,一臉的神清氣爽。羅綺看了一眼電視機,知道紅棗已經起床了,便大聲“嗨”了一聲。紅棗從陽台回到客廳,羅綺容光煥發,甚至可稱得上喜氣洋洋。羅綺走上來,一隻手擁住紅棗,一隻手拍了拍紅棗的腮,笑盈盈地說:“我們的歌星睡得好嗎?”紅棗從來沒有和女人這麽親熱過,有些緊張,但是這個擁抱是這樣的自然,完全是母子式的,紅棗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落落大方,居然伸出胳膊擁住羅綺了,在她的後背上也拍了兩下,說:“挺好。”紅棗在羅綺麵前的緊張在這次擁抱中徹底地消解了,羅綺是這樣的坦蕩,自己在昨天夜裏那樣瞎琢磨,原本是不該的,哪裏會有什麽猝不及防?哪裏的事。


    羅綺與紅棗招呼完了,便走到廚房裏去。廚房裏有些髒,積了一層灰。羅綺說:“這麽好的地方,這麽髒,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過來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紅棗怔了片刻,接過話,說:“你要是放心,我住過來給你拾掇拾掇。”羅綺白了他一眼,說:“瞎說,哪能讓你做這些事,我的兒子我從來也沒讓他做過粗活。”紅棗搶過話,說:“這有什麽?我喜歡這兒。”羅綺認真地打量了紅棗兩眼,笑著說:“你要是真喜歡,就住過來,就是有點委屈你了。”“哪兒呀,”紅棗說,“我真的是喜歡這兒。”


    紅棗正式住進了東郊。為了給他解悶,羅綺把家裏的那隻卷毛狗也帶過來了,住了幾日,紅棗對這幢別墅多多少少開始熟悉了。一旦熟悉了,恍惚處就少了,家常處也就多了。而那隻卷毛狗對他似乎也熟悉了,有了巴結的意思。這隻狗是白色的,還沒有長大,像一隻碩大的毛線團。羅綺總是坐在自己的那張“專座”上的,而紅棗則喜歡三人沙發上最右首的那一側,他窩在那個角落裏,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身體都是周末的調子,慵懶而又輕鬆。音樂放在那兒,電視開在那兒,隻是與他們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無非是一些不太響的聲音。他們說一些話,沒有中心,扯到哪兒算哪兒。但這樣的談話在紅棗的這邊是一份享樂,他總是體會得到羅綺的女性心腸,羅綺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對紅棗又是寬容的。她總是先洗完澡,然後穿得很寬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幾頁當天的報紙。然後他們就開始說說話,說話的時候手上總要抱著小卷毛的,一邊說一邊撫它身上的毛。而小卷毛的細小叫聲也是賣乖的、討人疼愛的。他們的交談一般也不會談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臥房裏去了。秋夜總是這樣,在夜色之中秋高而又氣爽。


    羅綺想給紅棗理發純粹是一次心血來潮,她買來了一隻電推子,裝上五號電池,讓紅棗坐在一張方凳子上。經過一個夏季,紅棗的頭發已經相當長了,足以像羅伯特·巴喬那樣紮一隻小小的馬尾鬆。羅綺說,男孩的頭發太長了有點“綿”,不精神。紅棗自己也覺得後腦勺那一把過於唆,就聽從羅綺了。羅綺兒子的頭發一直都是羅綺理的,她手藝不錯,一舉一動都有點職業理發師的味道。他們在衛生間的馬賽克上鋪上了過期的晚報,羅綺推上電開關,手電推子就在紅棗的頭頂上輕輕地爬動起來了。紅棗的黑發一縷一樓地落在了舊報紙上。羅綺的動作很輕,偶爾拽一下,就會抬起頭,在大鏡子裏頭問紅棗:“疼嗎?”紅棗說不。紅棗總是說不。不到十分鍾工夫羅綺就把紅棗的頭發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於收工,她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幫他修理,每一根頭發都恰到好處地支棱在頭皮上。後來她關掉了開關,站到紅棗的身後,兩隻手捂住紅棗的腮,在鏡子裏頭左右看了一回,抿著嘴隻是笑。後來說:“這一回真的像我的兒子了。”紅棗聽了這句話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說什麽,便什麽都不說。這個沉默的間歇就有了“無聲就是默許”的意思。羅綺丟下電推子,隨手打開了電熱水器的花灑水龍頭,讓紅棗把頭低下去。紅棗知道她的意思,說:“我自己來。”羅綺便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打了一巴掌,責備說:“強嘴!”隨後羅綺就摁下了紅棗的腦袋。檸檬水柱噴下來之後紅棗聽到了羅綺這樣說:“聽話。”


    “聽話,”這是童惠嫻常對兒子說的,現在又輪到羅綺這麽說了。母親的話耿東亮不能不聽,而羅綺的話紅棗就更不能不聽了,因為羅綺是母親又甚過了母親。


    羅綺在紅棗的頭上抹上了過量的詩芬洗發膏,詩芬牌泡沫張揚開來,發出很動人的沙沙聲。紅棗低了頭,緊閉了雙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水龍頭。卻又被羅綺打了一下。羅綺用花灑給紅棗衝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頭撚了撚頭發,十分地爽潔了,紅棗便把腦袋甩了甩,像一條落水的狗,甩出了許多水珠子。都弄停當了,羅綺擦過手,點上了一支煙,倚在了衛生間的門框上,很知足地說:“好長時間不當媽了。”


    羅綺隻吸了三四口,便把香煙摁到便池裏了。左右端詳了紅棗一回,用那種總結的語氣十分肯定地說:“這一回精神了。”


    紅棗看了看自己,小平頭,幹幹淨淨的,是精神了。羅綺走上來,悄聲說:“吃完飯,我們遊泳去。”紅棗聽出來了,羅綺說的是“我們”。


    別墅區的遊泳池裏沒有人。這隻有一個解釋,別墅區裏的住戶並不多。遊泳池的形狀很不規則,像一隻放大了的豬腰子。羅綺的泳技不錯,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身體的對稱關係。紅棗在水麵上仰了很長時間,天上沒有雲,隻有很抽象的藍顏色。藍得很抒情,又平又潤。池水托住他的身體,隻需要手部的幾個簡易動作就能夠保持全部的平衡了。水的浮力實在是太美妙了,它輕而易舉地就使人獲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時候,水就是想象力。


    羅綺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鏡,一個人半躺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太陽傘遮住了她的半個身體,隻有半條腿被太陽照耀著。她的腿比她的臉年輕得多,有反光,有彈力。


    紅棗怕太陽。上岸之後紅棗一直想找一個避陽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羅綺看出了他的心思,羅綺說:“你太白了,還是黑一點兒好。”紅棗不好堅持,隻好在人造綠草皮上坐下來。羅綺說:“你遊泳遊得可不好。”紅棗說:“我很少下水,從小我媽就不讓我下水。”羅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道:“怎麽能不下水呢?現代生活不可以遠離陽光,更不可以遠離水。”紅棗笑起來,說:“現代人和現代生活是兩碼事。”羅綺在笑,她戴了墨鏡,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兩隻嘴角對稱地咧開來了。羅綺說:“我在哪兒,陽光就在哪兒,水就在哪兒。”


    李建國在星期一的上午心氣就不順。他發現越劇小生筱麥已經越來越難對付了。越劇小生一開始是投懷送抱,沒過多久就有些半推半就了,現在倒好,越來越沾不上邊了。這和一般性的遊戲順序正好相反。李建國的歲數足以做她的父親,他就是弄不懂怎麽會越來越“鬥”不過這個“十七歲”的小丫頭片子的。李建國貪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那樣的綿軟,又那樣的柔韌,翻來覆去總是有數不盡的新花樣,她在床上又大膽又心細,大處可翻雲覆雨,小處可麵麵俱到,激情與想象力一樣都不差。要是這一切都反過來就好了,先沾不上邊,後半推半就,再過渡到投懷送抱,這才是人之常情,事態發展的正確道路嘛。可她偏不。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李建國總經理惶惶然,急切然,渾身充滿了七拐八彎的古怪氣力,就是找不到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李建國越是抓耳撓腮,越劇小生就越是沉著鎮定,問她需要什麽,她總是笑而不答,她一定要讓李建國總經理巴結著主動提出來,這就過分了嘛。李建國每次把她叫過來,越劇小生總是笑盈盈的,抱也由你,親也由著你,動不動還火上澆點油。進入正題了,要辦實事了,她就麵露難色,十分嬌媚地說:“身上又來了。”這顯然是謊話,打馬虎眼的謊言。光上個月這個小丫頭片子的身上就來了三回,李建國火急火燎,到底又不敢太造次,不得不虎下臉來,說:“你怎麽天天來?有沒有幹淨的時候?”越劇小生便不語,表情也可憐起來,依偎在李建國總經理的肩頭,淚汪汪地說:“我怎麽知道,我這麽滴滴答答的,還不全是你弄的。”李建國知道是瞎說,也不好挑明了,這樣的事總不可以驗明正身的,隻好憐愛地、又十分失望地把她摟起來,說,“要不我帶你到醫院看看。”越劇小生說:“這種事我怎麽好意思?我才十七歲,這種事我怎麽說得出口?”李總還能說什麽?你說這樣的時候李總還能說什麽?“問題”不“解決”,李建國的心情便一點兒一點兒壞下去了,幾十天下來,李總都像失戀了,心也冷了,就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李建國總經理的世界開始下雪……


    李建國總經理的憂傷是具體的,全是那個越劇小生給鬧的。一切都寫在臉上。最早發現這個變化的當是李建國的老婆高慶霞,李建國不僅一張臉蔫了,整個人都一起蔫了。高慶霞看在眼裏,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有了警覺。李建國在周末的晚上回到家,通身都是越劇小生給他帶來的疲憊。高慶霞決定盤問。她先從健康入手,首先關心了丈夫的身體狀況。高慶霞說:“哪裏不舒服呢?”李建國冷冷地說:“沒有。”高慶霞很不放心地說:“我看你很不開心的樣子。”李建國半躺到床上,雙手枕壓在腦後,知道她又在盤問了。李建國就把話題引向大處去。他長歎了一口氣,說:“國家的經濟形勢不很樂觀。”疼痛是越劇小生帶來的,李建國一開口卻牽扯到國家民族這樣的大話題上去了。國家和民族的困難時常做這樣的擋箭牌,時常成為一種借口,相當漂亮地遮掩住人們的難言之隱。高慶霞一聽到這句話就放心了,丈夫在憂國憂民,這是好事、大境界,心情不好也是應當的。一個人書讀多了就會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高慶霞說:“我給你下碗麵條吧。”李建國說:“不用了。”高慶霞說:“臥兩個荷包蛋。”李建國說:“不用了。”李建國點上一根三五牌香煙,越劇小生的麵容總是在他的腦子裏頭晃來晃去。高慶霞不敢打攪他,就感到他的心思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一樣幅員遼闊。


    星期一上午李建國還真累。整整一個星期日都沒有休息過來。


    紅棗似乎不應該在星期一的早晨到李建國辦公室裏來。尋呼機還丟在酒鬼的家裏,紅棗擔心李總會在什麽時候呼他,一大早就趕到李建國這邊來了。紅棗進門的時候李總正在接電話,他放下電話的時候附帶抬起了頭。紅棗站在他的麵前,英氣勃勃的樣子。李建國幾乎是在見到紅棗的同時站起身體的,站得有些突兀,有些神經質,差一點撞翻了麵前的不鏽鋼茶杯。李建國說:“你理發了?”紅棗站在原處,這句話聽在耳朵裏頭有點上文不對下文的味道。紅棗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李建國又說:“你曬了太陽了?”紅棗訕訕地笑著,說:“是啊,我理了發了,曬了太陽了。”李建國背了兩隻手,走到紅棗的麵前,圍著紅棗的身體轉了一圈,打量了一圈,他那種過於集中的凝視使紅棗想起了酒鬼。紅棗有些不自然地說:“怎麽啦?”李建國沒有說話,退到黑色大班椅裏頭,習慣性地叉起了十隻手指頭。李總嚴厲地說:“向我匯報了沒有?我同意你了沒有?”紅棗聽不明白要匯報什麽,而李總到底又要同意什麽。但是,紅棗從李總的語調裏頭聽出了某種嚴肅性和複雜性。紅棗警惕起來,笑著說:“匯報什麽?”李總說:“當然是你的頭發。”紅棗說:“頭發又怎麽了?”李總的神情十分莊嚴,大聲說:“你的發型、胖瘦、膚色,一句話,你的形象,全都是公司的產品,在得到同意之前你個人無權更改。”紅棗說:“為什麽?”李總說:“因為你是紅棗,不是他媽的什麽耿東亮。”紅棗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頂了一句嘴,口氣也硬了,說:“頭發長在我的頭上,又不長在你的辦公桌上。”李總伸出右手,挺出一隻指頭,一邊敲擊一邊告誡說:“頭發不長在你的頭上,而長在我的掌心裏,隻是我把它放在你的頭上罷了——吃飯得有吃飯的規矩,碗口必須朝上,而不能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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