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假結束的時候金色的大地不再是金色的了,它換了一副麵孔,變成了平整嶄新的綠。麥子一棵也沒有了,它們被莊稼人一把一把地割下來,一顆一顆地脫粒下來,曬幹了,交給了國家。莊稼人不知道“國家”在哪裏,“國家”是什麽。但是他們知道,“國家”是一個存在,一個指定的、很大的,無所不在的、卻又是與生俱來的存在。這個存在是什麽樣子呢?莊稼人就想像不出來了。它帶有傳說與口頭傳播的神秘色彩,也就是說,它是在嘴裏,至少,是在部分人的嘴裏。但是有一點莊稼人是可以肯定的,“國家”是一個終點,是麥子、


    稻穀、黃豆、菜籽、棉花和玉米的終點。糧食運到哪裏,那個地方就是國家。相對於王家莊來說,公社就是國家;而相對於公社來說,縣委又成了國家。總之,“國家”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它是由距離構成的,同時又包含了一種遞進的關係,也就是“上麵”和“下麵”的關係。“國家”在上麵,在期待。它不僅期待麥子,它同樣期待著大米。所以,麥收之後,莊稼人把原先的金燦燦變成了現在的綠油油。就在同一塊土地上,莊稼人又用自己的雙手把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到了夏至的前後,中稻差不多插完了,而梅雨季節也就來臨了。十分準時。從表麵上看,這隻是一種巧合,其實不是。是莊稼人在千百年的勞作當中總結出來的,是莊稼人的選擇,暗含著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大智慧。在莊稼人一代又一代的勞作中,他們懂得了天,同樣也懂得了地。就在天與地的關係中間,莊稼人求得了生存。通過他們的智慧,天與地變得像左臂和右膀一般協調,磨豆腐一樣,硬是把日子給磨出來了。當然,是給“國家”磨豆腐。


    還是在麥收的時候沈翠珍就多了一份心思。做母親的就這樣,總有無窮無盡的心思。了去了一樣,又添上了一樣,滔滔不絕的永遠是兒女心腸。沈翠珍的心思當然是端方了。要說兩年前,她最大的心思是看到端方念到高中,為什麽要這樣死心眼呢?有緣故的,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端方的生父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他在咽氣之前給翠珍留下了一句話,讓他的兩個孩子念完高中。這是他的遺言。一般來說,遺言就是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遺言永遠是一把雙刃的劍,對說的人來說無比地鋒利,對聽的人來說同樣無比地鋒利。這麽多年來,沈翠珍的日子其實就是從這把劍的劍刃上走過來的。端正還小,先不去說他。端方反正是讀完高中了,這裏頭就有了無限的寬慰。沈翠珍望著麥田裏的端方,心裏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沈翠珍遠遠地打量著端方,走神了,眼眶裏憑空就是一陣濕潤。沈翠珍不是傷心,而是高興,是那種很徹底、很鬆軟的高興。端方到底高中畢業了。他的塊頭那麽大,比他死去的老子還高出去半個腦袋,完全可以說,她這個母親功德圓滿了。等閑下來,王存糧不在家,沈翠珍一定要買上幾刀紙,到河邊上好好哭幾聲。這麽一想沈翠珍的心裏有了力氣,手上也有了力氣。但是,沈翠珍突然明白過來了,端方大了,這等於說,轉眼又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這麽一想沈翠珍的手又軟了。新的心思來了。是的,該給他說一門親事了。看起來端方這一頭的心思還沒有完,還得熬。路還遠著呢,日子還長著呢。


    從插完秧算起,到陽曆的八月八號(或七號)立秋,這一段日子是莊稼人的“讓檔期”。所謂“讓檔期”,說白了就是春忙和秋忙之間的空當。莊稼人可以利用這段日子喘口氣,好積蓄一些體力,對付接下來的秋收。因為是夏季,莊稼人便把這些日子稱作“歇夏”。但“歇夏”並不意味著莊稼人真的就“歇”下來了,不是的。一般來說,媒婆們會利用這一段空閑的日子四處走動,幫年輕的男女們說說親,替他們牽上線、搭好橋,好讓他們在冬閑的日子裏相親、下聘禮。所以說,歇夏雖然是清閑的日子,對於年輕的男女們來說,反而手忙腳亂,成了心動的時刻。當然,那些職業性的媒婆在四九年之後就已經給掃除幹淨了。她們不幹活,就靠一張嘴,生拉硬配,吃了男方的好處,再吃女方的好處,無疑是剝削,屬於寄生的階級。舊社會有一個說法,把她們叫做“小人行”,是三百六十行裏頭的一樣,好歹也是一隻飯碗。新社會打倒了所有的寄生蟲,職業性的媒婆自行消亡了。然而,這並不等於說媒婆就沒有了,相反,多了出來,人人都可以做。那些幹部的娘子,那些鄉村女教師,她們用不著下地幹活,手腳閑下來了,所有的勤快都集中到了嘴上。除了家長裏短,少不了做媒。當然,這隻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許多到了歲數的女人們私下裏都有做媒的願望,都有那麽一點隱秘而又怪異的激情。就喜歡給人家“配”。她們對著小夥子瞅幾眼,心活絡了;再對著大姑娘瞅幾眼,心又踏實了,——覺得他們合適。於是乎,逮著男方拚了命地說女方的好處,再逮著女方不要命地說男方的長處。成不成都無所謂的。要是成了,那是她們的功勞。討一杯喜酒還在其次,關鍵是有了成功的範例,自然有了信譽,等於為下一次說媒開了一個好頭。不成也沒關係,男方一條線,女方一條線,依然在那兒,再往別處說。另外的一路情況也有,那就是男方和女方已經眉來眼去了一段日子,私下裏都親過嘴了,甚至躲在草垛或麥田裏把壞事都做了——所謂“壞事”,說白了也就是“好事”。隻不過女人們習慣於往“壞”處說,而男將們呢,則統統往“好”的地方說。不管是“壞事”也好,“好事”也好,有一樣,這種事不做則罷,一做就上癮,越做越想做,恨不得早飯一吃天就黑,天黑了之後就上床。姑娘的肚子裏有了貨,怎麽辦呢?相互抱怨,手足無措了,找一個體麵的人幫他們撮合一下吧。這樣的媒婆最好做了,吃一頓現成的飯,喝一杯現成的酒,完事了。這樣的媒婆還最容易得到巴結。你要是不巴結,那就是你不仁。你不仁她就不義。嘴巴一掉過頭來她就成了機關槍,嘟嘟一梭子,把你的醜事全抖落出來,你的臉用褲衩子遮擋都來不及。


    沈翠珍閑來無事的時候腦子裏全是村裏的姑娘,讓她們在腦子裏排隊,一個一個地放在心眼裏篩。好姑娘有沒有?有。但是沈翠珍還是覺得她們不配。不是這裏缺斤,就是那裏少兩,總歸是不如意。倒不是做母親的心高氣傲,像端方這樣的小夥,除了她翠珍,誰還能生得出第二個來?擺在那兒呢。你要是不相信你自己睜開眼睛慢慢地看。說起給兒子挑媳婦,那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第一要對得住兒子,第二要對得住她這個婆婆。要不然,過了門,麻煩在後頭。前麵的日子又是麥收又是插秧,翠珍一直沒能騰出手來,現在好了,歇夏了,有了空閑,沈翠珍開始了她的張羅。這一天的下午翠珍提著醬油瓶出去打醬油,繞了一圈,走到了大隊會計王有高的屋後。翠珍渴望能碰見大辮子。大辮子是大隊會計的娘子,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留著一條大辮子,一直拖到小腰那兒。到了夏天,大辮子一偷懶頭上就有點餿。那些多嘴的女人就會對大辮子說:“大辮子,這麽大的歲數了,拖上那麽一條大尾巴,煩不煩哪,你焐躁不焐躁?”大辮子總要這樣回答:“他不肯唉。”口氣裏頭很無奈了。所謂“他”,就是他的男將,大隊會計王有高。“他不肯唉”,這裏頭隱藏著外人難以猜測的私密。王有高在做房事的時候喜歡拽著老婆的長辮子,把它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上用勁了,身子才使得出力氣。這完全是一個十三不靠的怪毛病,可他就是喜歡這一口。大辮子的頭發被男將拽在胳膊上,很疼,十分想叫。但是不能夠,隻好忍住。偶爾叫一聲,反而特別地亢奮,有了別樣的味道,是說不出來的好。大女兒出生之後,大辮子剪過一回辮子,是新式的短發,運動頭,英姿颯爽了。大辮子自以為很時髦,沒想到她的新式發型對大隊會計卻是意外的一擊,王有高在床上蔫了。很生氣,到了關鍵的時刻光知道咬人。大辮子從此知道了,長辮子剪不得,重新開始蓄。說起來大辮子從心底裏頭感謝自己的長辮子,是自己的長辮子幫她“拿住”了自己的男將。有一陣子有高迷上了賭,偷偷摸摸愛上了推牌九。大辮子知道了,不說什麽,突然把男將從牌桌上拖下來,一直拖到自己的家,一直拖到床頭邊,拿起剪刀就架到腦後,說:“你再賭我就薅幹淨,我讓你天天和尼姑睡。”有高軟了,說:“就是玩玩,看看自己的手氣,哪裏是真的賭。”大辮子看見男將的模樣心裏有數了,心裏頭得了寸,嘴上就進了尺,說:“玩玩也不許。手癢了我拿刷子替你刷。”有高說:“不許就不許,不玩就是了。舞刀弄槍做什麽。”大辮子凶歸凶,對待男將,有了自己的心得,把床上的事情打點好了,別的都好商量。大辮子有大辮子的智慧,明白了一個道理,千萬不能讓男人在床上發了毛。所謂男將們耳根子軟,怕老婆,懼內,都是假的,說到底是男將們在床上貪。一個大男將,如果床上不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天仙都沒用。就是這麽一個理。


    沈翠珍提著醬油瓶,拐了三四個彎,來到了大辮子家的家門口,隔著天井的院牆,聽到了縫紉機的咕嚕聲。知道大辮子在家了。翠珍在門口喊:“大辮子!”大辮子從洋機上下來,看見沈翠珍已經進門了。沈翠珍把醬油瓶立在天井裏的地磚上,扶穩了,說:“大辮子,家裏有幾件破衣裳,我也懶得拿針,有空你幫幫忙吧。”大辮子堆上笑,說:“拿來噻。”沈翠珍說:“我可沒錢給你,回頭我叫三小給你拿幾個雞蛋。”大辮子說:“沒得事啊,拿來噻。”這麽招呼過了,沈翠珍在堂屋裏坐穩了,坐直了,就在大辮子的對麵。放眼把大辮子的家裏考察了一遍,直誇大辮子“能”,家裏拾掇得眉清目秀。大辮子聽出來了,沈翠珍不像是來補衣裳,是有事央求於她。無緣無故的,她奉承自己做什麽?那就不用客氣了。大辮子說:“早上都忘了燒水了,也沒得水給你喝。”翠珍說不渴,一雙眼睛又開始研究起大辮子的洋機了,心裏頭想,怎麽開口呢。翠珍誇了幾句洋機“真好”,突然說:“天哪,要是哪一個姑娘跟我們家端方要洋機做聘禮,我可怎麽置得起啊。”大辮子是一個精細的女人,卻誤會了,以為端方看上了她們家的大女兒,自己家有洋機,自然就不會要這份彩禮了。大辮子說:“你慌什麽?端方不是才畢業嘛。”翠珍說:“大辮子,不小啦。我們家的形勢你又不是不曉得,端方念書晚,虛二十的人啦。”大辮子一聽更有數了。心裏頭篤定了,嘴上卻加倍地模糊,說:“真快哈。真是的哈。”翠珍忙說:“是的呢,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哇。”聽到翠珍這樣說,大辮子不敢再捉迷藏了,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搶茅坑了。大辮子決定立即把話挑到明處。大辮子說:“妹子,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我家那丫頭你可不曉得,給她老子慣得不像樣子,你說說看,瘋得還有個人樣?”沈翠珍怔了半天,明白過來了,大辮子她弄岔了。雖說自尊心受了傷害,沈翠珍反過來卻拿眼睛抱怨起大辮子來了,說:“大辮子,就我,哪裏有膽量動那分心思,好像我韭菜大麥都分不清了。就算五根指頭長得一樣齊,端方也配不上做你大辮子的女婿。”沈翠珍欠過上身,拍了拍大辮子的膝蓋,小聲說:“你嘴巴會說,人又體麵,我是請你張羅張羅,有合適的,胡亂幫我們尋一個。”大辮子明白了。這個枝杈岔遠了,都岔到樹顛的喜鵲窩上去了,不好意思了,連忙說:“翠珍你真是,兔子嘴,一開口就豁。端方多好的小夥,王家莊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又不瞎。你不用愁,包在大辮子的身上了。”沈翠珍合不攏嘴了,自顧自,笑了。隻要聽到有人誇端方的好,簡直就是誇自己,滿嘴的冰糖化開來了,一直流淌到心窩子。沈翠珍不停地抿嘴,就是抿不上,嗓子也小了,很客氣地謙虛了,說:“端方一般。就這個樣子。一般般。”這麽說著大辮子已經站起身來,沈翠珍的心裏也踏實了。沈翠珍來到門口,回頭對大辮子說:“大辮子,我就厚臉皮了,賴在你身上了。”大辮子說:“再坐坐噻,水都沒喝。”沈翠珍依然笑眯眯的,還是說不渴,彎下腰去拿醬油瓶。心裏想,就你那個女兒,又饞又懶,內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當大隊會計,還有什麽?你大辮子還不肯,想得起來的。不要說我們家端方,就連我都看不上。你想得起來的你。沈翠珍私下裏在替端方忙活,端方卻不知情,悠閑得很。其實端方的悠閑是假的,說鬱悶也許更恰當一些。他的心裏有事,相當地嚴重,是單相思了。前些日子農活太忙,端方顧不上,現在好了,閑下來了,一個女孩子的麵龐就開始在端方的腦海裏來回地晃悠了。是一個中堡鎮的姑娘,端方的高中同學,趙潔。端方和趙潔同學了兩年,其實也沒什麽,端方卻總是牽掛她,牽掛她閃亮的眉眼,還有她閃亮的笑。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麽了。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在中堡中學,男女之間要想鬧出一些什麽,還真的不可能,為什麽呢?中堡中學有一個十分優良的傳統,男生和女生從來不說話,更不用說有什麽來往了。誰也沒有要求,誰也沒有規定,但每個人一進校就很自覺,維護和保持了這樣的一個傳統。所以說,校風特別的好,從來不出事。最出格的舉動也隻有一樣,就是深夜裏男同學為女同學毫無保留地遺精。這個好辦,洗一洗就幹淨了。沒想到臨近畢業,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主意,買來了硬麵的筆記本,請同學們相互留言。雖說隻有三四天的功夫了,但男女生的界限一下子打破了,一個個都像是喝了雞血,興奮得不知道怎樣才好。端方沒有買筆記本,越發地苦悶了。她相信趙潔是不會為他寫些什麽的。她那麽驕傲,兩年裏頭都沒有好好看端方一眼。每一次和端方對視,趙潔都要把高傲的下巴挪開去,想起來就叫人傷心。其實端方心裏頭有數,對趙潔,他是高攀不上的。除了夢遺,他實在也想不出什麽有效的辦法來了。


    春雷一聲震天響。最後一個下午,趙潔居然把她的筆記本遞到端方的麵前來了,就在學校的黑板報的旁邊。端方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近乎癡呆了。趙潔的這一頭卻落落大方。端方的心思她當然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再笨,對小夥子的目光都有足夠的演算能力,更何況趙潔根本也不笨。趙潔一路走到端方的跟前,連臉上的笑容都預備好了,說:“老同學,我等著你呢。”端方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愣了半天,明白了趙潔的意圖,接過筆,對著筆尖哈了一口,在手掌心上試了試筆,很流暢。但是端方的流暢到此為止。他的腦子被什麽東西堵死了,不知道該寫什麽。筆還沒有動,心裏頭早有了千言萬語。說千言萬語並不確切,最恰當的狀況應該叫千頭萬緒。端方寫了一個“趙潔”,寫得太工整,呆頭呆腦,不好,撕了,重新寫了一遍,過於潦草,更不好,又撕了。端方的字是端方最為驕傲的地方,曆來拿得出手。端方正要寫第三遍,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撕掉的那兩頁剛好連著校長和主任的題字。這邊撕了,那一邊自然要脫落下來。趙潔看著地上的兩頁紙,很有涵養地說:“沒事。”心裏已經不高興了。端方看在眼裏,側過臉,鼻尖正對著牆報上一幅巨大的標語。標語是黑色的,上麵用巨大的刷子寫了六個黑體的大字:“翻案不得人心”,後麵是三個巨大的驚歎號。那是清明節之後毛澤東主席批判鄧小平的時候所說的話。端方看見三個驚歎號變成了三把鋤頭,砸向了自己。咚!咚!咚!剛剛出現的一點點小小的希望就這麽被砸碎了。他把筆記本還給趙潔,痛心疾首。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驢頭不對馬嘴了。


    事實上,端方給趙潔的畢業留言其實並沒有完成,趙潔沒有再提,端方自然不好再說什麽。就這麽畢業了。實在是遺憾了。直到返回到王家莊,端方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撕了兩頁,端方會在“趙潔”的下麵寫什麽呢?端方想不出。這是最叫端方傷懷的地方。端方的心思實在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但是,再說不清楚,在她的筆記本上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也好哇。哪怕就留下一個簽名,好歹是個想頭,回首往事的時候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端方沒有。這個機會永遠也不會有了。這麽一想端方不隻是對不起趙潔,在自己的這一邊,有了不可挽回的遺憾。端方的遺憾是一支箭,對著端方的心,穿了過去。想起來就是一個洞。


    會寫什麽呢?這個下午端方蹲在大槐樹的底下,問樹根旁邊的螞蟻。螞蟻什麽也沒有說,卻越聚越多,越聚越擠,越聚越黑。端方的心思很快就從趙潔的身上轉移到螞蟻的這邊來了。它們把樹根當成了廣場,在廣場上,它們萬頭攢動——似乎得到了什麽緊急通知,集中起來了,組織起來了,正在舉行一場規模浩大的遊行。天這麽熱,它們忙什麽呢,一副群情激憤的樣子?它們很積極,很投入,很亢奮,究竟是為了什麽?天熱得近乎瘋狂,但更瘋狂的還是螞蟻。它們並沒有統一的目標,卻依照固定的線路,排好了隊,一部分從左向右衝,另一部分則從右往左衝,你踩著我,我踩著你,呼嘯而去,又呼嘯而來。端方終於看得膩味了,看了看四周,沒人,當即從褲襠裏掏出家夥,對準螞蟻的大軍呼啦一下尿了下去。螞蟻窩炸開了,一小撮拚了命地逃,更多的即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這是真正的汪洋大海,寬闊,無邊,深邃。端方瞄準了那些逃跑的螞蟻,跟蹤追擊,窮追不舍,它們逃到哪裏驚濤駭浪就翻卷到哪裏。端方肌膚無傷,一眨眼的功夫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漂亮的殲滅戰。完了,端方看了一眼,抬腿走人。


    往哪裏去呢?是個問題了。這麽熱的中午,莊稼人一般都躲在家中,村子裏反而空蕩了,連一個扯扯閑話的人都找不到。端方在大太陽的底下,精力充沛,卻又百無聊賴,隻能趿拉著拖鞋,開始晃蕩。巷子裏的地麵都已經被太陽曬得鬆動了,麵粉一樣的土灰浮在路麵上。端方的拖鞋像兩隻馬蹄,一腳下去就塵土飛揚。這個有趣了。端方幹脆赤了腳,提著拖鞋在巷子裏狂奔。巷子太短了,端方就開始折返,來回了四五趟,巷子裏的塵土彌漫起來,像經曆了千軍萬馬,有了大場麵的跡象。端方對自己的行為相當滿意,一頭的汗,是有所成就的喜悅。沒想到三丫的母親孔素貞突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孔素貞挎著籃子,望著端方,笑眯眯地說:“端方,你蠻會玩的嘛!”端方怔了一下,回過臉來望著孔素貞,滿臉都羞得通紅,再看看地上,遍地都是歪歪扭扭的腳印。是端方的腳印。孔素貞微笑著走開了,巷子裏又一次空了。寥落了。端方再也沒有了興致。望著地上的身影,粗粗短短的,像一個怪物。陽光在洶湧,飛流直下,卻又萬籟俱寂。這是標準的盛夏的中午,寂靜得像額頭上的汗。端方噓了一口氣,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巷子的盡頭,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水泥橋。水泥板被正午的陽光燒著了,燃起了白色的熱焰。端方無處可去,就在太陽底下用腳拇指寫字,是“趙潔”,還有一個冒號。最終卻抹去了。回過頭,晃來晃去,晃到了合作醫療。


    赤腳醫生王興隆倒是在。他這個赤腳醫生反而沒有赤腳,非常地自在,正蹲在地上洗刷鹽水瓶。興隆剛剛睡過一場午覺,左邊的半張臉上還清晰地印有草席的紋路。看見端方來了,興隆蠻高興的樣子,抿著嘴笑了,笑起來腮幫子的兩側還有一對幸福的酒窩。他瞄了一眼端方腿上的傷,已經結了一層紫色的痂。看起來不會再有什麽問題了。興隆甩甩手上的水,打開了櫃子,拿出一隻鹽水瓶,遞到端方的麵前。端方不知道興隆讓他喝注射液做什麽,沒有接。興隆的臉色鬼得很,拔掉鹽水瓶的橡膠塞,一串白色的泡沫立即從瓶口噴湧出來了。興隆說:“喝一口。”端方丟掉拖鞋,接過來了,卻是汽水。這太意外了。端方笑著說:“你怎麽會有汽水?”興隆自豪地說:“自己做的。”興隆補充說:“其實很簡單的。先把水燒開,等它涼了,放好檸檬酸,再配上蘇打,就行了。簡單得很。”端方拿著鹽水瓶,慢慢地喝,說:“從哪兒學來的?”興隆說:“部隊上。”興隆慢言慢語地說:“在部隊上做衛生員,看病沒有學會,放槍也沒有學會,做汽水倒學會了。”端方一邊喝,一邊聽,突然打了一個嗝。興隆說:“聽我說端方,晃蕩什麽?當兵去!就你這條件,怎麽說也能弄一支步槍玩玩,混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端方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卻從隔壁聽到了動靜,是口琴的聲音。端方說:“誰呀?”施興隆沒好氣地回答說:“還能是誰?混世魔王。”端方知道了,是南京的知青,提著鹽水瓶就打算過去聊聊。興隆追上來,壓低了聲音關照說:“喝完了!喝完了你再過去。”知青的宿舍原先是一個大倉庫,最多的時候住過七八個男知青,熱鬧過一陣子。可眼下隻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了。混世魔王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張草席。混世魔王的腦袋枕在胳膊上,而左腿正蹺在右腿上。渾身上下就一條褲衩。閉著眼睛,一隻手拿著口琴,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一刻兒有氣,一刻兒無力。端方走進來,因為赤著腳,所以沒有一點動靜。混世魔王閉著眼,口琴還在嘴邊上拉鋸,心裏頭卻在抒情,臉上的樣子無限地陶醉,眉頭還一挑一挑的。端方也不打攪他,在他的對麵躺下來了。腦袋枕在胳膊上,左腿蹺在右腿上,一隻腳在半空中晃。又聽了一會兒,口琴的聲音停下來了,混世魔王坐起了身子,一把推開端方的腳,說:“我說呢,怎麽這麽臭。”端方說:“你的腳也臭。”


    混世魔王的口音一點都沒有變,聽上去還是一口南京腔。蠻好聽的。端方對著混世魔王瞅了半天,總覺得他的臉上有哪裏不對。到底看出來了,是嘴巴。他的嘴角對稱地鼓出來一塊,想來是繭子,一天到晚讓口琴磨的。端方和混世魔王就那麽坐著,想說點什麽,可是也說不出什麽來。大倉庫裏靜悄悄的,在炎熱的中午反而像深夜,是陽光燦爛的下半夜,靜得像一個夢。牆角慢慢爬出來幾隻老鼠,它們賊頭賊腦,到處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裏都包含了前進與逃跑的雙重預備。端方和混世魔王麵帶微笑,望著地上的老鼠,像看電影。老鼠們


    三五成群,膽子越來越大,都走到端方的腳趾邊上來了,尖細的鼻頭還對著端方的臭腳丫嗅了幾下,十分地失望。端方惡作劇了,突然學了一聲貓叫。老鼠們都“彈”了起來,在倉庫裏亂竄,最後,卻又像子彈那樣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牆角的洞穴。電影散場了。正午的時光夜深人靜。


    動靜來了。透過大倉庫的門,端方看見大太陽下麵晃來了五六個身影,十分地耀眼。是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佩全是他們的老大,這一點從他們走路的樣子和次序上就可以看出來了。同樣還可以看出來的還有一點,大路和國樂是佩全最得力的幹將,屬於出生入死的角色。說起佩全,那可是太著名了,端方一來到王家莊就聽說了這個偉大的祖宗。他有一個光輝的事跡,聽說,那還是佩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王家莊召開批鬥會,牛鬼蛇神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站了長長的一溜子。顧先生也夾在裏頭。顧先生是誰呢?一個下放的右派,所以不姓王,那會兒在學校裏頭代課。批鬥會開得好好的,大夥兒正高呼著口號,佩全一個人悄悄走上了主席台。小東西撲到顧先生的麵前,拔出菜刀,對著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子。顧先生腦袋上的血不是流出來的,而是噴了出去。顧先生眼睛眨巴了幾下,一頭栽下了主席台。要不是佩全的力氣小,顧先生的腦袋起碼要被他削掉大半個。為了什麽?就因為顧先生在課堂上得罪他了。山呼海嘯的批鬥會被佩全的這一刀砍得死氣沉沉,一點聲音都沒有。顧先生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死活不肯到學校裏去,直到今天還在王家莊放鴨子。偶爾遇上佩全,顧先生都要低下腦袋,蛇一樣繞開去。佩全的那一刀給王家莊留下了心驚肉跳的記憶,所有的人都怕了他。村子裏的老人們懷著無限遺憾的口氣歎息說,佩全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三十年,佩全絕對是一個抗日的英雄,是狼牙山上的六壯士。家長們一再關照自己的孩子,對佩全一定要好一點,對佩全不好那就不好了。事實也正是這樣,誰要是得罪了佩全,那就不隻是得罪了佩全,而是得罪了大路、國樂,某種意義上說,得罪了整個王家莊。用不著佩全出麵,你家的雞就會飛,你家的狗就會跳。端方當年不是沒有巴結過佩全,巴結過的,巴結不上。原因也不複雜,端方不姓王。不姓王是不可以的。佩全發話了,“除非你跟我姓。”所以端方一直躲著他。遊離在王家莊的外麵。骨子裏是怕。佩全進門了,大路和國樂進門了,紅旗他們進門了。每個人都光著背脊,光著膀子,肩膀上掛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比較下來紅旗反倒特別了,他沒有打赤膊,周周正正地穿著一件襯衫,兩邊的肩膀上對稱地扛著兩塊補丁,針腳卻相當地整齊,相當地細密,一看就知道他的母親孔素貞是個講究的人。紅旗穿著襯衣,舉止裏自然就少了一分剽悍。雖說他在這一夥人裏頭年紀最大,可一眼就看出來了,紅旗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小跟班,屬於嘍羅的角色。他們走進了大倉庫,卻堵在門口,隻有佩全一個人走到了端方的跟前。佩全用他的腳尖捅了捅端方的屁股,端方仰起頭,望著佩全的臉。佩全說:“聽說你有力氣啊?”端方不停地眨巴眼睛,回過頭來看了國樂一眼,想起來了。昨天下午閑得無聊,在剃頭店裏頭和國樂扳了一回手腕。這也是鄉下的年輕人常玩的遊戲。國樂輸了,沒想到佩全卻當了真。


    端方說:“哪兒,是國樂讓我呢。”


    紅旗走進裏屋,拿了一張凳子,放在了佩全的身邊。佩全蹲下來,什麽也不說,把他的胳膊架在了凳子上。他要扳手腕。


    端方笑笑,說:“算了,這麽大熱的天。”


    佩全卻不想“算了”,他的胳膊就那麽架著,在等。這時候紅旗從佩全的肩膀上取下濕毛巾,疊起來,墊在了佩全的胳膊底下。端方想走,回過頭來看了看門口,知道走不掉的。操他奶奶的,沒想到扳了一回手腕還扳出了這樣的麻煩。端方不想惹麻煩,想服個軟。端方是知道的,佩全這個人其實沒別的,就喜歡別人服軟,你服了,就太平了。端方看了紅旗一眼,又看了大路一眼,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端方剛想說些什麽,國樂卻笑了。還不好好地笑,就在嘴角那兒。端方不喜歡這樣的笑,轉過身,伸出胳膊,交上手了。佩全的確有力氣,搶得又快,一下子占了上風。可端方穩住了。這一穩端方的信心上來了,他知道佩全使出了全力,心裏頭反而有了底。他已經稱出佩全的斤兩了。端方吸了一口氣,重新把胳膊拉回到正中央的位置。兩個人的胳膊保持在起始的位置,就那麽僵著。端方想,將來要是有什麽好歹,至少在力氣上不會吃他的虧。兩個人強了一兩分鍾的功夫。端方的臉上很漲,而佩全的臉已經紫了。端方知道,隻要再使一把力氣,就一定能把佩全摁下去。一定的。端方沒有。端方要的就是這樣。沒想到佩全在這個時候卻使起了損招,他把他的指甲摳到端方的肉裏去了。端方的血出來了,紅紅的,在往下淌。端方望著自己的血,心裏頭樂了。用揚眉吐氣去形容都不為過。一個人想起來使損招,原因隻有一個,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心氣上就輸了。端方把佩全的手握得格外地緊,不撒手。他要讓佩全先放棄。他不放棄,端方就陪他,一直陪到第二天的天亮。血還在流,順著端方的胳膊,一直流到了板凳上。最後還是混世魔王說話了,混世魔王說:“算啦。算啦。一比一。算啦!”佩全鬆開了,端方也鬆開了。兩個人的手上全是對方的手印。佩全說:“你還可以。”是在誇端方了。端方笑笑,不語。抬起胳膊,送到嘴邊去,伸出舌頭把手背上的血舔幹淨。


    緊張化開了,接下來就有了熱鬧。他們開始東扯西拉。七嘴八舌之後,話題慢慢扯到了吃。這是必然的。主題終於出現了,話題終於集中起來了。這就是民主集中製的好處。民主集中製有一個十分天然的次序,先民主,然後再集中。而集中起來的就不單單是話題,還包括說話的人,也就是把一個話題集中在某一個人的嘴上。現在,端方和佩全他們都安靜下來了,隻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人在說。他不再是閑聊,而成了關於“吃”的回顧與展望,類似於形勢報告。混世魔王在作報告。空蕩蕩的倉庫裏有了特殊的氣氛。惟一缺少的隻是麥克風的


    回聲。混世魔王的報告著重論述了南京的冰棒。冰棒共有四種,淺綠色的,是香蕉口味,橘紅色當然是橘子口味了,咖啡色的呢,卻不是咖啡的口味,而是赤豆。它們四分錢一根,雖說比五分錢一根的奶油冰棒還便宜一分錢,口味卻不差,也許還要好,一口下去嘴巴裏立即就是天寒地凍,能嚇舌頭一大跳。


    嚴格地說來,混世魔王的報告並不是回顧過去與展望未來。作為一個南京人,他實在也沒有吃過什麽,無非就是冰棒,再不就是臭豆腐。臭豆腐有什麽好回顧的呢?沒有什麽展望的潛力。但是,這不要緊。說穿了,回顧過去和展望未來就是編故事,他考驗的不是你的經驗,而是你的想像力,還有膽量。越是有想像力,越是有膽量,故事就越是精彩、神奇。有時候,越是無中生有,越是接近虛無,故事才越是有意義,同時,才越是真實。神奇與虛無意味著過去的輝煌,同時也意味著未來更加引人入勝。說的人解饞,聽的人更解饞。這是雙向的滋補,是共同的願望。混世魔王一邊咽,一邊說。端方他們一邊咽,一邊聽。吃,是多麽的美好,多麽令人憧憬,多麽可望而不可及。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及。還有什麽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饞的呢。這正好印證了王家莊的一句老話:“龍肉最鮮,唐僧肉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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