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疙瘩養成了一個毛病,每天都要花很長的時間盯著沈翠珍送過來的那兩隻蘆花雞。隻要閑下來,榆木疙瘩就要點上他的旱煙鍋,坐在門檻上,對著那兩隻蘆花雞發愣。榆木疙瘩沒什麽本事,人老實,要不然大夥兒怎麽會喊他榆木疙瘩呢。可有一樣,榆木疙瘩在伺弄家禽方麵是個行家。對雞的脾性,榆木疙瘩很了解了。雞喜歡合群,所有的家禽都喜歡合群。別看它們整天散落在外麵刨食,其實是“一家一家”的。白天裏刨完了食,天一黑,它們自己會往“家裏”走,永遠都錯不了。一旦來了新夥伴,你不能放,一放就跑了。關鍵是要


    擺在家裏“悶”。“悶”上一些日子,就好了。在這一點上家畜就不一樣。家畜們生性孤傲,自尊而又自大,往往守得住寂寞。比方說,牛,比方說,驢,它們自得其樂。該忙的時候忙,該閑的時候閑,真正做得到獨來獨往。


    大棒子去了,但兩隻蘆花雞來了。剛開始的那幾天,兩隻蘆花雞有點怯,光知道躲在角落裏,側著腦袋,一愣,又一愣,不敢和別的雞搶食。慢慢地熟悉了,好了。現在已經合群了。對榆木疙瘩來說,它們不光是兩隻雞,也還是大棒子。望著它們,也等於看見大棒子了。榆木疙瘩對這兩隻蘆花雞特別地愛惜,甚至都到了護短的地步。要是有哪隻雞敢欺負它們,榆木疙瘩會把那隻惹事的雞捉過來,刷它的尖嘴巴。一邊打還一邊罵,日親媽媽的。


    這兩隻蘆花雞算是被榆木疙瘩“悶”過來了,但是,卻不願意在榆木疙瘩的家裏下蛋。一有空就偷偷跑回端方家的草垛子上,下完了蛋再回來。回來就喊:咕咕嘎——,咕咕嘎——,咕咕、咕咕嘎——。這是告訴它的主人,它下了蛋了。榆木疙瘩的心很細,花了一整天的功夫盯梢它們,答案找到了,就在端方家的草垛子上。這兩個東西吃裏扒外了。榆木疙瘩特別地恨。他拿著溫熱的雞蛋,來到佩全的麵前,把情況向佩全說了。佩全什麽都沒有說,佩全那一天他把端方打成那樣,端方一直不肯還手,心裏頭對端方反而有了幾分的怵。佩全說:“算了。把兩隻雞賣了吧。”榆木疙瘩的脖子歪了,說:“不賣。”


    紅旗卻咽不下這口氣。老實說,在處理大棒子的事情上,紅旗就一直沒有咽得下這口氣。大棒子死了,網子還活蹦亂跳,憑什麽呀?少說也得讓他吃點苦頭。紅旗對佩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沒有理由,紅旗就喜歡這樣。紅旗喜歡對一個人忠心耿耿,這樣心裏頭舒服,日子過起來也踏實。紅旗永遠都要跟在佩全的後頭,做佩全手下的積極分子。紅旗決定為佩全做點什麽,當天下午就把網子收拾了。紅旗用麻袋悄悄套住了網子的腦袋,摁在牆角,一頓拳打腳踢。誰都沒有看見。網子的鼻子和腦袋都破了,哭著回家了。王存糧把網子拉到自己的跟前,甕聲甕氣地問:“誰幹的?”網子說不出。網子說他的腦袋被人用麻袋蒙住了,什麽也看不見。王存糧憋了三四口氣,到底憋不住了,衝到牆角就操起了扁擔。好在端方在家,一把拽住了。死死地摁住了。


    端方說:“你找誰去?”


    王存糧說:“我找榆木疙瘩!”


    端方說:“不是他。”


    王存糧說:“不是他是哪個?”


    端方說:“不是他。”


    王存糧梗起腦袋,說:“不是他是哪個?”


    端方說:“反正不是他!”


    網子被人暗算了,最傷心的當然還是沈翠珍。對網子來說,這樣的處境其實很危險了。沈翠珍望著網子頭上的血,衝到了天井的外麵,突然就是一聲嚎哭。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巷口,一邊哭,一邊罵。紅粉也出來了,站在後媽的旁邊,沒有哭,嗓子卻比後媽還要大。這一對平日裏不和的母女終於走到了一起,齊心協力。她們對著天,對著地,對著空洞洞的巷口詛咒痛罵。紅粉的詛咒刻毒而又凶猛,威力巨大,卻沒有一個人出麵,沒有一個人接她們的話茬。連一個勸的人都沒有。


    到了晚飯時分沈翠珍和紅粉才平息下來。不平息下來又能怎麽樣呢?其實她們有數,這件事和榆木疙瘩家有關。一定有關。但是,沒有證據,你就不能血口噴人。王存糧不吭聲了,紅粉不吭聲了,沈翠珍也不吭聲了。但是不吭聲並不等於事情過去了,相反,隻是一個開始。一家子都明白這樣的道理,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麻煩的日子還在後頭,說不定網子或端正還會有什麽凶險。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要是總被人惦記著,日子是沒法過的。端方沒有說話,卻有了堅定的主張。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他一定要讓王家莊的人看看,惹到他端方的頭上,究竟能落到什麽好。這件事必須了斷,今天就了斷。


    吃晚飯的時候端方給網子盛了一碗稀飯,自己也盛了一碗,交代了幾句,出去了。沈翠珍看了一眼端方,心裏頭極不踏實,說:“你做什麽去?”端方什麽也不說。沈翠珍又追了一句:“你做什麽去?”端方還是什麽都不說。端方帶著網子,手裏頭端著碗,四處瞎逛,最終來到了河邊。端方終於看見了佩全了,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都在。這就好,端方對自己說。佩全他們圍成了一小圈,每個人都端著各自的晚飯碗,正在說話。端方走上去,笑著和佩全打了一個招呼。佩全沒有料到端方會和自己這般客氣,有些詫異,連忙笑了笑。端方順便和大路也打了招呼,還有國樂,還有紅旗。端方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細節,端方和紅旗打招呼的時候紅旗向佩全的身後挪了一小步。端方看在眼裏,都看見了。佩全剛想和端方說些什麽,卻看到了網子腦袋上的傷。網子傷得不輕。佩全眨巴了幾下眼睛,雖說不知情,卻猜得出發生了什麽,拿眼睛看四周的幾個人。端方順著佩全的目光打量過去,佩全和端方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過去。一遍掃下來,佩全的心裏有了幾分的數,端方的心裏同樣有了幾分的數。但是,誰都不提,就當沒這檔子事。端方吃完了,把手裏的碗筷遞到網子的手上,叫網子拿回去。端方看著網子走遠了,來到佩全的身邊,一隻手搭在佩全的肩膀上,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端方和佩全一起走出去四五步,從佩全的手上取下飯碗,放在了地上。佩全不知道端方要做什麽,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說:“做什麽?”端方說:“佩全,你也看見了,我們家網子被人打了。”


    佩全說:“不是我。”


    端方說:“我知道不是你。這種事你做不出。”


    佩全說:“那你來找我做什麽?”


    端方說:“我們家網子是被狗咬的。”


    佩全笑了,說:“你找狗去啊。”


    端方沒有再說話,突然弓起膝蓋,十分凶猛地撞在了佩全的小肚子上。大路、國樂和紅旗都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佩全已經倒在地上了。端方的這一下可是使足了力氣,佩全又是飽肚子,疼得說不出話,氣都喘不出。“找狗去?”端方大聲喊道,“找狗去我丟不起那個人!——老子要打的就是狗的主人,老子打你!狗咬一次人,我打你一次,咬兩次人,我打你兩次!”


    端方喘著氣,說:“佩全,不服氣你起來。”


    大路、國樂和紅旗都圍上來了。端方沒有走,就站在他們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準備的,腰裏頭帶了家夥。他想好了,不管是誰,不管吃了誰的苦頭,他都不理。他今天隻盯著一個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來。佩全終於起來了,他沒有撲到端方的身上去,隻是弓著腰,在那裏喘氣。看起來他一時半會兒是還不了手了。端方也沒有再動手,卻把紙煙掏出來了,叼了一根,給了紅旗一根,給了大路一根,給了國樂一根。最後,給了佩全一根。佩全沒接。端方的手就舉在那兒,最終,還是接過去了。紅旗從端方的手上搶過火柴,幫大夥兒點上了。沒有人說話。一幫人就那麽悶著腦袋,認認真真地吸煙。香煙真是個好東西,是男人就應該叼上它。


    就這麽抽著煙,端方把話題叉開了,開始了說笑,網子的事一個字都沒有再提。端方對佩全客客氣氣的,佩全對端方也客客氣氣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過周圍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頭上拉屎了。不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這一回完全跌軟了,是個蠟燭坯子,散了一褲襠的雄。


    臨了,端方把煙頭掐滅了,丟在了一邊。端方說:“佩全,過去的事我們都不再提。我對天發誓,從今往後,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端方通情達理了,說,“我們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說:“好。”


    端方說:“你想好了,我再問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斬釘截鐵了,說:“好!”


    端方說:“你們都姓王,——大夥兒說呢?”


    大夥兒說:“好。”


    王存糧一直站在一棵樹的後麵,沒有出麵。但是,他都看見了,他都聽見了。王存糧無比地寬慰,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老話,養兒如羊,不如養兒如狼。端方在外麵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想到三丫在他的家裏,正在和紅粉說話。沈翠珍和紅粉今天傍晚在巷子裏罵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出麵,沒有一個人來串門,沒想到三丫過來了,看起來這孩子倒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沈翠珍剛剛和三丫說了幾句網子的事,紅粉卻從箱子底下把自己的衣裳端出來了。三丫是知道的,紅粉今年的年底要出嫁,這些日子一直忙她的嫁衣,便對沈翠珍笑了笑,把話題轉到針頭線腦上去了。沈翠珍暼了一眼紅粉的衣裳,一個人到天井去了。說起紅粉的嫁衣,沈翠珍蠻傷心的。到底母女一場,沈翠珍從心底裏希望自己能夠替女兒把好這一關。紅粉不讓。就是不讓。沈翠珍趁紅粉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瞄過幾眼,針線粗得像狗啃的。唉,女兒的嫁衣太難看了,她這個做母親的臉往哪裏放。沈翠珍不好說,也不敢說。就覺得丟人。


    三丫跑到端方的家裏來,是因為她和母親又吵架了。當然還是因為三丫的婚事。三丫又把一個提親的人給回了。看還沒看,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她,她就把人家回了。從歇夏開始,孔素貞就一直在外麵托人,好不容易又說了一個,三丫輕飄飄地就打發了。做女兒的哪裏能體會做母親的心思。做母親的沒有別的,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著落,趕緊把終生的大事定下來。可三丫這一頭也有三丫的苦衷,主要是自尊心被傷得太深了。給三丫做媒的一般都知道三丫家的情況,商量好了似的,介紹過來的不是地主的兒子,就是漢奸的侄子,再不還鄉團團長的外甥。三丫有一個感覺,天底下所有做媒的人都不是在給她說媒,而是合起夥來把她三丫往糞坑裏推。好,你推,我還不見了!統統不見!孔素貞急了,問三丫:“你當你是誰呀?”聲音雖然小,挖苦的意思全有了。三丫說:“還能是誰,你孔素貞的閨女。”話裏頭有怨了。孔素貞說:“不是吧,我看你是金枝玉葉。”三丫說:“全托了你的福了。”這句話露骨了,孔素貞想,怪罪自己的意思全有了。——可這句話她能夠說麽?做母親的又不是陰陽先生,哪裏能知道哪一塊雲底下是風,哪一塊雲底下有雨?早知道是這樣,就是把x縫起來也不會生出你們來。孔素貞傷心了,說話的聲音雖輕,但是,話重了。孔素貞說:“人之初,性本善。丫頭,你的心喂狗了。”三丫知道自己的母親冤,可最冤的還是自己。這麽一想也傷心了,話也一樣地重了。三丫說:“你的心喂了我,你怎麽知道我就不是一條狗。我生下來就是一條狗。”這句話是一巴掌,打在了孔素貞的臉上。孔素貞氣急敗壞,說:“你是狗就好了。你要真的是狗,公狗會追著你的屁股轉。何至於我來操這份心?”母親看來是氣急了,終於戳到了三丫最疼的地方。三丫盯著自己的母親,眼眶裏閃起了淚花,突然笑了,說:“我求你別說了,媽,你別說了,幫幫忙吧。”三丫的話是有出處的,點在了孔素貞的死穴上。多年以前父親王大貴上了水利工地,前腳出去,支書王連方後腳就跟進來了,請孔素貞給他“幫幫忙”。素貞幫了。幫了許多次,三丫撞上過一回。這會兒三丫把“幫幫忙”這三個字端出來,嗓子雖然不大,在孔素貞的那一頭卻是迅雷不及掩耳。孔素貞愣在那裏,點上了大貴的煙鍋。孔素貞望著手上的煙,好半天,說:


    “丫頭,等你真的做了女人,當了媽,你會到我的墳上去,為你的這句話專門給我磕九個響頭。”


    三丫捧著紅粉的嫁衣,嘴裏頭一直在誇耀紅粉的針線,卻有些心不在焉了。她不停地往外瞟,端方就是不進來。三丫已經看出來了,端方就像沒有三丫這個人似的。他是故意的呢還是忽略了呢,他是驕傲呢還是害羞呢,三丫沒有把握。沒有把握其實也沒什麽,端方的驕傲是迷人的,端方的害羞就更加的迷人了。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往往會走險。賭。拿一生去賭。三丫想了三四個晚上,決定賭。賭輸了她這一輩子就決定不嫁了。去他媽的,無所謂了。事關命運,三丫做得出。其實三丫並不是一個拘謹的姑娘,小時候又特別地受寵,能說,會跳,活潑得很。上樹,下河,男孩子敢做什麽,三丫就敢做什麽。但是,剛剛懂事,剛剛知道家世,三丫就徹底泄了氣。也好,三丫倒成了一個文靜的姑娘了,也省得別人再說她是假小子。然而說到底,文靜是做給別人看的。女孩子的內心,畢竟還是由別人看不見的那個部分組成的,到了綻放的時刻,你以為她的一枝一葉都羞答答的,其實,是橫衝直撞。


    三丫沒有偷偷摸摸,直白得近乎搶劫。大白天的,她把端方攔在了合作醫療的大門口。三丫叫過端方的名字,沒有繞彎子,輕聲說:“晚上我在河西等你。”色膽包天了。不亞於晴天裏的霹靂。三丫一說完就走。端方一個人站在合作醫療的門口,像一個白癡望著三丫的背影。三丫已經走遠了,端方永遠都不會知道,三丫的心髒在巷口的拐角已經跳成了什麽樣,用巴掌捂都捂不住,用繩子捆都捆不住。


    端方站在合作醫療的大門口,在某一個刹那,腦子裏並不是三丫,突然跳出來的卻是他的高中同學趙潔。這個感覺特別了。像初愈的傷口,不痛了,卻癢得出奇。端方渴望伸出手去撓一撓身上的癢,卻找不到。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伴隨著這一針的癢,趙潔的形象一點一點地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丫。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趙潔,就這麽輕易地打發了。晚上,我在河西,等你。


    吃完了晚飯端方就跳到了河裏,他要在河裏洗一個澡。屋後的這條大河現在不再是河,對端方來說,它成了巨大的澡堂,屬於端方一個人。河水被夏天的太陽曬了一整天,表麵上已經很溫熱了,在夜色降臨的時分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這一來就更像一個澡堂了。而河底的深處依然十分地清涼,這就是說,端方洗了一個熱水澡,同時又洗了一個涼水澡,這個感覺相當地酣暢,近乎奢侈,有了放浪的跡象。端方在水裏頭折騰,其實是在消磨時間,等天黑。天黑得相當慢,其實也相當地快。天到底黑下來了,端方帶著一身的肥皂氣味,悄悄來到了河西。河西是一條筆直的大堤,大堤的兩側栽滿了泡桐,仿佛一條黑洞洞的地下隧道。天慢慢地黑結實了,頭頂上的泡桐樹葉沙啦啦地響個不停,地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風。哪裏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完全是風欲靜而樹不止,像不可收拾的顫抖。


    三丫突然出現在端方的麵前,準確地說,三丫粗重的鼻息出現在端方的麵前。她的鼻息像小母驢的吐嚕。兩條濃黑的身影就那麽立在大堤上,誰也不敢貿然做出任何的舉動,都有些駭人了。兩個人就這麽站著,就好像他們的生活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的就是此時,就是此刻。三丫的果斷和勇敢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她不想再等了。三丫直接撲進了端方的懷抱。一點過渡都沒有,直接把等待變成了結果。三丫的臉龐貼在端方的胸前,一把摟住端方的腰,箍死了,往死裏摳。


    這是端方的身體第一次和女孩子接觸,端方不敢動。端方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呼吸。找不到不要緊,那就用嘴呼吸。三丫仰著臉,她的小母驢一樣的吐嚕打在端方的臉上。端方用他粗糲的大手把三丫的臉蛋子托起來了。這是三丫的臉,像一個橢圓的蛋子。端方把三丫的臉蛋子托在掌心,不知道下一步該怎樣才好了。突然悶下腦袋,把嘴唇摁在了三丫的嘴唇上。端方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動作會如此地精確,比雪花擊中大地還要精準。他們忙裏偷閑,開始呼喚對方的名字。三丫。端方。三丫。端方。三丫。端方。端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什麽、究竟要幹什麽。不知道。不知道就用力氣。端方蠻了,三丫喘不過氣來。她要換氣,隻能張開了嘴巴。三丫把她的嘴巴一直張到了極限,附帶發出了絕望的卻又是忘乎所以的歎息。她想叫。她要叫。三丫的嘴巴剛剛張開,端方卻無師自通,他的舌頭以最快的速度占領了三丫的嘴巴。他們的舌尖像兩條困厄的黃鱔,攪和起來了,充滿了韌性和爆發力。他們立即從對方的舌尖上發現了一個永遠都無法揭示的秘密,這是一個驚人的秘密,驚天動地的秘密。奇異的感覺一下子鑽進了端方的心窩。幾乎在同時,兩個人都打了一個激靈,這是一個高度危險的感受,著實把他們嚇著了。他們停頓下來。然而,危險並沒有發生,好好的,什麽危險也沒有。虎口脫險了。死裏逃生了。劫後餘生往往會反過來激發人們的勇氣,隻想著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再危險一次。再驚天動地一次,再死裏逃生一次。他們不再是親嘴了,幾乎是搏鬥。他們張開嘴,像撕咬,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叼在嘴裏,嚼碎了,咽下去。他們在輕輕地咬,惡狠狠地吮吸,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端方,為了這個晚上,死都值得!”


    “怎麽能死。還有明天,還有後天,還有大後天!”


    第二天的晚上他們沒有到河西去。不管怎麽說,河西畢竟是露天,他們不喜歡。現在,他們最喜歡和最需要的是一間房子,隻要有四麵牆,哪怕是牛棚,哪怕是豬圈,能夠把自己


    十分妥當地包圍起來,那就好了。端方到底是端方,有主意了,他把三丫帶到了王家莊小學的教室,他當年讀小學的地方。眼下正是暑假,學校裏空曠得很,寂靜得很,像一塊墓地,所有教室的門窗都封得死死的。端方悄悄潛入了學校,決定爬窗戶。推了幾下,沒耐心了,一拳頭就把窗戶上的玻璃捅開了。玻璃的破碎聲突兀而又悠揚,在寂靜的黑夜裏劃開了一道道不規則的長口子。端方蹲下身子,機警地聽了一會兒,什麽動靜也沒有。端方悄悄拉開了插銷,抱起三丫,把她塞進了教室,然後,貓著腰,進去了。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端方重新關上窗戶,現在,一切都妥當了。教室變成了天堂,是漆黑的、無聲的天堂。在天堂裏,漆黑是另一種絢麗,另一種燦爛,是看不見的光彩奪目。


    端方和三丫都看不見對方,但是,臉上都掛上了勝利的微笑,因為無聲,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夜的一個部分。他們又開始親嘴了。迫在眉睫。卻沒有找對位置。也就是三四下,找準了。一上來就全力以赴,有點像最後的一搏,是那種鞠躬盡瘁的勁頭。他們不是親嘴,是吃。可是,吃不飽,越吃越餓。端方毫無緣由地揪住了三丫的xx子。端方揪住它們,就好像三丫的xx子不再是xx子,而是救命的稻草,一撒手就沒命了,一撒手就掉進了無底的深淵。三丫聽到了端方吃力的喘息,知道了,端方他喜歡這個地方,端方他需要這個地方。三丫捂住端方的手,把端方的雙手挪開了,低下頭,開始解她的紐扣。三丫的胸脯光潔挺拔,是她驕傲的地方,是她最為光榮的隱秘,隻可惜,端方看不見了。如果端方看見了,他一定會加倍地喜愛,加倍地珍惜。三丫的這一塊地方是她的聖地,既然端方喜歡,三丫就給他。她什麽都舍得。三丫把她的花褂子脫了下來,掛在了端方的肩膀上。端方雖然看不見,但是,知道了,三丫的上身已經是一絲不掛。端方害怕了,三丫的舉動太過珍貴了。三丫把嘴唇一直送到端方的耳朵邊,不是用聲音,而是用顫抖的氣息問他:“端方,喜歡不?”端方用同樣顫抖的氣息做出了動人的響應:“喜歡。”三丫特別地感動,可以說喜極而泣。端方的回答使三丫得到了格外的鼓舞,三丫說:“都是你的。”這句話大膽了。可以說義無反顧。端方依靠三丫的語氣清晰地看見了三丫的表情,是大無畏才有的鎮定。三丫的鎮定有感人心魄的震撼力,端方的心裏突然害怕了。端方說:“三丫,你怕不怕?”


    三丫說:“我怕。你呢?”


    端方說:“我也怕。”


    三丫仰起頭,說:“其實我不怕。隻要有你,我什麽也不怕。”


    三丫替端方把上衣扒開了。她愛這個地方,這是她情竇初開的地方。他們的胸口貼在了一起了。這是一次絕對的擁抱。它更像擁有。不可分割。是血肉相連。如果分開來,必然會伴隨著血光如注。他們心貼心,激蕩,狂野,有力。然而,兩個人都覺得安寧了,清澈了,感傷了,無力了。他們的胳膊是那樣地綿軟,有了珍惜和嗬護的願望。他們感覺到了好。想哭。沁人心脾。端方撫著三丫的兩個xx子,對這個好了,就擔心冷落了那個,剛剛安慰了那個,又擔心冷落了這個。手忙腳亂了。寧靜重新被打破了,清澈同樣被打破了,激蕩和狂野又一次占得了上風。端方用他的嘴巴含著三丫的xx頭,頑強地吮吸。端方每吸一口三丫都要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抽出去一樣東西,慢慢地空了,飛絮那樣,成了風的一個部分,有了癱軟或迷失的跡象。而端方越來越有力氣,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了某一個特殊的地方。端方一把就把三丫的褲子扯開了,壓在了三丫的身上。三丫知道,時候到了,這樣的時候終於到了,到了自己用自己的身子去喂他的時候了。三丫什麽都沒有,隻有自己的身子。隻有身子才是三丫惟一的賭注。三丫不會保留的,她要把賭注押上去,全部押上去。但三丫並沒有馬上配合他。她把兩條腿並在了一處,弓起來,用膝蓋死死地護住了下身。三丫把她的嘴巴一直送到了端方的耳邊,想對端方說些什麽,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說什麽。三丫悄聲說:“端方,親我一下。”


    端方就親了一下。


    三丫說:“再親我一下。”


    端方又親了一下。


    三丫的淚水奪眶而出。三丫說:


    “端方,再親我一下。”


    可端方等不及了。他掰開了三丫的大腿,摁住了,頂了進去。三丫死死抓住了端方的胳膊,說:“哥,三丫什麽都沒有了。你要對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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