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找了一根小棍子,一天到晚握在手上。他現在什麽都不做,隻是盯著黑母豬和它的十六個小豬仔。小茅棚再也不是養豬場的宿舍了,現在,它是一個巨大的豬圈。端方就生活在豬圈裏,挺好。因為老駱駝的手,端方一直在負疚。可端方準確地找到了一條補救的路徑,那就是精心照顧好他們家的小十六子。老駱駝的受傷和小十六子之間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可是,端方認準了一條,既然老駱駝這樣寶貝小十六子,隻要把小十六子喂大了,他也就對得起老駱駝了。當然,這樣做有它的代價,端方必須讓十七條豬和他生活在一起。起初的幾天還好,可是,慢慢地,氣味不再是濃鬱,簡直就是壯烈了。小豬仔子們到處拉,到處尿,端方勤快起來,手忙腳亂。小小的豬屎可不再是小小豬屎,它簡直就是小小的錢包,什麽時候掉下來,端方就什麽時候把它們揀起來。要不然,你連下腳的地方可都沒有了。當然了,話雖然這麽說,事實上,茅棚裏還是沒有下腳的地方。想想看,十六隻小豬仔可是十六隻小肉球哇,它們不停地動,嬉戲,追逐,都花眼了。出腳的時候你要格外的小心,一不小心小肉球可就成了小肉餅了。端方小心翼翼的,這倒不完全是為了老駱駝,怕碰了豬仔傷了老駱駝的心。主要還是端方自己不忍心,日夜相處了這麽長的時間,端方對每一個小家夥都熟悉了,知道了它們的脾性,誰調皮,誰懶惰,誰大膽,誰膽怯,都能認得出來,傷了誰也不好。


    端方的手上為什麽總要拿著一根小棍子呢?有它的用處。唯一的用處就是保護小十六子。端方不允許別的豬仔們碰它,甚至,連它的媽媽都不允許。端方就擔心它受了欺負。到了吃奶的時候,老駱駝說得可沒有錯,小豬仔們可是要搶xx頭的。在這一點上黑母豬沒心沒肺了,它比不上女人。女人們喂奶端方見多了,她們總要把自己的上衣撩起來,然後,身子靠過去,再然後,把她們的xx頭準確無誤地送到孩子們的嘴裏。你再看看黑母豬吧,它什麽也不管,身子一側,躺下了,拉倒了。你們就吃吧。別的呢,它不管了。兩排xx子反正都在那兒,也飛不掉,你們就搶去吧。誰搶到了歸誰。搶不到?搶不到活該。端方不能答應黑母豬的其實正是這一點。小十六子那麽瘦,那麽小,哪裏搶得過它們。你這個做母親的怎麽能不偏心一點呢?你沒事一樣,一邊哼唧,還一邊咂嘴。有你這麽做母親的麽?你不偏心端方就替你偏心。端方有端方的辦法。到了吃奶的時候,端方把所有的小豬仔都轟開了,圈了起來。這一來好了,兩排xx頭就全是小十六子包場了。小十六子歡天喜地的,搖頭晃腦,樣子都有點像混世魔王吹口琴了。等小十六子吃飽了,喝足了,再叼著母親的xx頭玩上一番,端方把小十六子抱開,這才給別的十五個孩子開飯。誰不聽?不聽就用手上的小棍子打。端方一定要替老駱駝把小十六子養得棒棒的。端方都想好了,等小十六子長大了,一定要讓它享盡榮華與富貴。就讓它做種豬,一天一個新娘。隻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老駱駝手上的那番疼,才能對得起老駱駝手上的那塊疤。


    自從有了小十六子,端方的心都在它的身上了,對自己,反而淡寡了。沒有能去當兵,那就不當了吧。也死不了人的。端方不傷心了,相反,在小十六子的身上找到了樂趣。人哪,就是這樣,心死了,倒就快樂了。整天和小豬仔子們玩玩,不也蠻好的。老駱駝不就是這樣過了幾十年了麽。端方不允許自己想任何事情,日子是用來過的,又不是用來想的。別想它,日子自己就過去了。


    在王家莊的另一頭,在大隊部,吳蔓玲卻不太好了。可以說一天比一天糟糕。她開始後悔把混世魔王放走。如果不放走他的話,走的就一定是端方,她和端方說不定都“好”過了。現在呢,成全了混世魔王,她和端方呢,別說是“好”,就連一般性的交往都成了問題。吳蔓玲痛心其實正是在這裏。這件事太窩囊了。但吳蔓玲最痛心的還不是這個地方。吳蔓玲最痛心的是,經過這一番的折騰,吳蔓玲意外地發現,她真的愛上端方了。吳蔓玲到底年輕,她哪裏能懂得這樣的一個常識——男女之間是經不起折騰的。一折騰肯定壞。男人和女人說到底都不是人,是麵疙瘩。越是年輕水分就越是充足,不能揉。一揉就並起來了,特別容易糾纏。再往外撕,那就難了。也撕不幹淨。愛這個東西它一點也不講道理,就說吳蔓玲吧,最真實的情形其實隻是她的歉疚,覺得自己欠了端方。歉疚過來,歉疚過去,端方的身影就揮之不去了。一旦揮之不去,它就要從腦海往下沉,最終降落到心海。到了心海,你就完了。這些日子吳蔓玲的腦海裏一直盤旋著端方送別混世魔王的情景。他抽煙的樣子,他克製的樣子,他故作鎮定的樣子,當然,還有他拿起吳蔓玲的胳膊,慢慢地放下來的樣子。這些動作是倔強的,卻又是柔軟的,是冰冷的,卻又有他內在的分寸。端方這樣的男將就是這樣,越是落魄,越是無能為力,越是有他的魅力。吳蔓玲一點一點陷入了進去,叫天天不應。


    日子都過去了這麽久了,吳蔓玲一直盼望著端方來和自己吵。吳蔓玲真的盼望的,這麽一來吳蔓玲起碼還有一個解釋的機會,同時也就有一個承諾的機會。他們的關係就有了餘地。端方就是不來。吳蔓玲也知道的,端方不會來的。這是端方可惡的地方,可恨的地方,也是端方令人著迷的地方。既然他不來,那還是自己去找他吧。可吳蔓玲也不太敢。萬一談不好,再撈回來就不容易了。吳蔓玲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是現在能有一個媒婆就好了,幫他們撮合一下,吳蔓玲扭捏幾下,最終一定會答應的。可是,最好的日子早就被自己耽擱了,誰還有這個膽子給支部書記做媒呢,不會有的。人的一生真是被安頓好了的,哪一步都耽擱不起,真的耽擱了,這裏頭的冷暖就隻有你自己知道了。吳蔓玲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頭,好像是在等待什麽,其實什麽也沒有等,但骨子裏頭還是在等。


    端方的行蹤吳蔓玲大致上是知道了,大白天一般都在養豬場。到了晚上,和一幫小兄弟們在村子裏混混,也不做什麽。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這樣打發了。就算吳蔓玲打定了主意去找他,他這樣的行蹤也是麻煩。一到了晚上他的身邊就窩了一群人,見不到他的。看他呼風喚雨的派頭,他倒成了村支書了。吳蔓玲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比方說,把掃盲夜校辦起來,再比方說,把文娛宣傳隊組織起來,這一來就可以把端方叫過來,讓端方幫幫忙了。可一想到端方胡子拉碴的,他是萬念俱灰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會答應的。端方不來,那不就白辦了,還折騰它什麽?還是拉倒吧。


    單相思苦海無邊。吳蔓玲的日子越來越濃,卻又越來越寡,這一濃一寡之間的意味,吳蔓玲體會得深了。誰能想得到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又感冒了呢,病得不輕。說起病,王家莊的人們一直有一個固執的看法,隻有見到血了那才是大事,一般性的頭疼腦熱,不要緊,扛幾天就扛過去了。吳蔓玲就躺在床上,死扛。滿臉都燒得緋紅。大中午的,卻來了稀客,是誌英。這個誌英,她嫁人的那一天吳蔓玲可是第一次醉了酒,難受了好幾天。吳蔓玲哪裏能想到誌英會在這樣的時候回娘家,下了床,高興得什麽似的。誌英胖了,她的剛剛會走路的兒子更胖。兩個胖子進了門,無量撒起了狗來瘋,比吳蔓玲還要熱情。沒想到誌英的兒子卻不怕狗,相互試探了幾下,他們就熱乎上了。吳蔓玲還是第一次看見誌英的兒子,一定要抱過來,讓她“好好瞧一瞧”。小家夥說什麽也不肯,他“不要”。吳蔓玲罵了一聲粗話,親熱得要命。屋子裏頓時就有了人氣。想想也是,兩個早年的閨房密友,又帶了孩子,哪裏能不親熱。蔓玲就回到了床上,鑽進了被窩,拉起誌英的手,兩個人慢慢地聊開了。越聊越多,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


    一口氣聊到了二百,誌英這才注意到蔓玲臉色,摸了一把吳蔓玲的額頭。誌英吃了一驚,說:“姐,怎麽燒成這樣?”吳蔓玲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誌英的“姐”並不是她人,可是自己呢。都已經好多年聽不到這樣的稱呼了。很親。貼心貼肺的。吳蔓玲抓住了誌英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幫上,慢慢地蹭,像一隻撒嬌的小狗了。誌英說:“我帶你去打針吧?”她的兒子突然在地上說:“不打!”吳蔓玲望著小侄子,笑了,搖了搖頭。誌英到底是哄孩子哄慣了,說:“乖,聽話,我們打針去。”吳蔓玲還是搖頭。就這麽搖著,眼淚卻出來了。這麽多年了,人人都拿她當作了鐵疙瘩,什麽都扛得住。她關心著每一個人,卻從來也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她。自己也是個姑娘家呢。這麽一想吳蔓玲委屈了,一把撲在了誌英的懷裏。誌英讓了一下,對準吳蔓玲的後腦勺就是輕輕的一巴掌,罵道:“個狗東西,也不看看!”吳蔓玲還沒有明白過來,誌英斜了一眼自己的腹部,肚子裏又有了。吳蔓玲伸出手,撩起誌英的衣服,直接把她的巴掌送到了誌英的肚皮上去。她在摸。誌英渾圓而又光滑的肚皮就在她的巴掌底下了。緊繃繃的,熱乎得要命。她多幸福。誌英是一個多麽幸福的女人哪。什麽都有了。吳蔓玲一陣傷懷,自己卻是什麽都沒有的。這麽一想吳蔓玲再也撐不住了,把她的腦袋埋進了誌英的懷裏。誌英撫摸著她的頭發,明白了,這個能呼風、能喚雨的鐵姑娘,她的八字還是少了一撇,看起來還是一個女光棍。誌英把吳蔓玲摟緊了,說:“誰都知道你的條件高,姐,你就別太挑了。”這正是吳蔓玲最為傷心的一句話了。也傷人,也委屈。吳蔓玲抬起頭,淚汪汪地望著誌英,說:“妹子,我沒挑。我真的沒有挑哇。”誌英小聲地說:“我不信。滿世界都是人,總有你看得上的吧?”話題一到了這裏吳蔓玲不說話了,目光也恍惚了。這又是她心中的一個痛。說不出口的。誌英捅了吳蔓玲一下子,說:“有的吧?”吳蔓玲看了一眼門外,說:“有倒是有的。”誌英挪動了一下屁股,說:“誰呀?”吳蔓玲沉默下來,隻是愣神。誌英說:“誰呀?告訴我,誰有福氣做我的姐夫。”吳蔓玲最終吐出了兩個字:“端方。”這一回輪到誌英不說話了,好半天,誌英還是說了:“我媽說,他和三丫好過的。”吳蔓玲說:“這個我倒不在乎。”誌英說:“倒也是。他呢,端方呢,他知道麽?你們挑開了沒有?”吳蔓玲又搖了搖頭。吳蔓玲說:“我得罪他了。他不會原諒我的。我要是不當這個支書——”誌英打斷了吳蔓玲的話,急切地問:“你怎麽會得罪他呢?八竿子也打不著哇。”話說到這裏吳蔓玲沒法往下說了,這裏頭牽扯到混世魔王,牽扯到她的噩夢。不要說是對誌英,就是對自己的親媽,吳蔓玲也要守口如瓶的。吳蔓玲一臉的悵然,說:“咱們不說這個了吧。”誌英歎了一口氣,說:“你呀,總是把什麽都悶在心裏,還是這樣。這怎麽行呢?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又不知道,這怎麽行呢?——我去給端方說去!”吳蔓玲一把拉住了。吳蔓玲說:“聽天由命吧。”


    這句話不像是吳蔓玲說的了。誌英雖說嫁出去了,可畢竟在王家莊呆過那麽多年。吳蔓玲最不喜歡的一句話就是“聽天由命”,不論是在會議上,還是在高音喇叭裏,吳蔓玲說得最多的恰恰是“人定勝天”。誌英把她的雙手放在吳蔓玲的大腿上,說:“姐,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


    “我說過什麽?”


    “你說,人定勝天。”


    “這要看什麽事,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


    “什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都是你放屁。你是抹不開麵子。你這頭母驢子我還不知道,又不肯下腰,又不肯彎後腿。那怎麽行?不能什麽事都得讓人家來求你。這種事不能的。——要說呢,端方真的配不上你。可這要看你呆在哪兒了。你要是願意從樹上爬下來,依我看,端方又配得上了。嗨,這種事呢,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心裏頭沒他,他就配不上,你心裏頭有他,他就是我姐夫。”誌英到底生過孩子了,是個過來的人了,說起話來和過去就是不一樣。說話都沒了門牙了。吳蔓玲愛聽。吳蔓玲一把捏住了誌英的嘴,說:“撕爛了你!”笑鬧了一陣,誌英又把話題扯回來了。誌英認真地說:“姐,你可也不小了,還是找一個‘好’上吧,早早嫁出去。你看看,燒成這樣,連個遞茶端水的都沒有。可憐見的。”


    誌英想了想,輕聲說:“嫁了人,晚上關了門,燈一熄,好的。”


    吳蔓玲的心口突然就咯噔了一下。嫁了人,晚上“關上門,燈一熄,好的”。這句話誘人了,卻又不是挑逗,有了紮紮實實的鼓動性。要是細說起來,從事實上來看,吳蔓玲“關上門,燈一熄”,這種事也算是“有”過了。其實並沒有。個中的滋味吳蔓玲既知道,又不知道。它們是兩種性質了。是兩碼事。結了婚,“好”不“好”另說,吳蔓玲想,自己是不會討厭的吧。吳蔓玲含含糊糊地把話題推回到誌英的這邊來,有些吞吐,說:“他,對你還好的吧?”


    誌英當然知道蔓玲所說的“他”是誰,望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說:“不好!”


    吳蔓玲到底是外行,哪裏能聽得懂已婚女人言談裏的奧妙,傻乎乎地說:“他向我保證過的,怎麽又不好了?”


    誌英說:“個狗日的東西,看上去老實。憨臉刁。不能碰的。你一碰他,他就想要。你說,就一張床,怎麽能不磕磕碰碰的?”誌英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都這樣了,都不肯放過呢。還發瘋,到了關鍵的時候,就讓我喊他爹。”


    吳蔓玲不解地問:“怎麽能讓你喊他爹呢?”


    “他那是疼我。希罕我。我知道的。”


    “這是什麽話?你還真的喊了?”


    誌英的臉紅了。自己卻笑了。誌英老老實實地說:“我喊的。我也是疼他的。”


    “是的嗎?”吳蔓玲說。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了。一明白過來反倒更不明白了。“那種事”到底是怎樣的呢?怎麽會這樣的呢?它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呢?怎麽都讓誌英“這樣”了呢?吳蔓玲一摸黑了。誌英給她打開了一扇小小的窗子,看起來生活不隻在屋子的外頭,它藏在屋子的裏頭呢。它自有它的奧秘。它自有它看不見的神采。還有它的樂趣。招人的。好叫人心旌蕩漾的。吳蔓玲說:“是的嗎?”


    誌英說:“姐,別看你讀的書比我多,見的世麵比我廣,這件事你要聽我的。把架子放下來,去給端方說。端方又不傻,他哪裏能不知道你的好?隻怕是高攀不上呢。什麽得罪不得罪的,隻要好上了,男人沒有那麽小的心眼。聽我的,沒錯的。”


    吳蔓玲突然拉著誌英的手,說:“誌英,你喊我媽吧。”


    誌英愣了一下,明白了。突然就是一陣大笑。笑得肩膀直抖,腰也彎了,眼淚都溢出來了。誌英說:“姐,我當你是個明白人,你是個大傻x呢。”


    吳蔓玲跟著笑了,說:“你才是個大傻x!”


    某種意義上說,吳蔓玲的決心是誌英替她下的。她決定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有多麽地一往無前。她到底還是來到了養豬場,當然,是裝著路過的樣子。還沒有進屋,一股子豬騷就把吳蔓玲堵在了門口。端方拿著一根小竹棍,他的頭發很亂,胡子很長,邋遢得厲害。他正在和小豬仔們玩呢,似乎是在給小豬仔們軍訓,叫它們“立正”,“稍息”,“向前看齊”。小豬仔們並不理他,可端方依然是興興頭頭的。吳蔓玲就站在門外,看著他。看了一眼,掉過頭,附帶把頭發捋向了耳後。端方到底還是看見吳支書了,他放下了手裏的小棍子,出門,站在了吳蔓玲的麵前。吳蔓玲的嘴裏其實有一句話的,要是換了平時,吳蔓玲就說了:“端方,把胡子刮刮吧。”可吳蔓玲就是禁不住,要抖。這個毛病壞了。所以吳蔓玲就不能開口。還是端方說話了,端方蠻禮貌的,也是善解人意的樣子。端方說:“吳支書,你想說什麽,我其實都知道。我已經不恨你了。這裏太冷,你還是回去吧。”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端方又笑。這個人的笑壞了,太壞了。想用手摸一摸,卻更想抽他一巴掌。他笑得那樣地明白,那樣地傻,那樣地自信,那樣地謙和。吊兒郎當了。滿不在乎的。就讓你覺得欠了他。端方說:“吳支書,回吧,這裏太冷了。”客氣了。吳蔓玲突然就想起混世魔王了。混世魔王做出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事,可終究給了吳蔓玲一次機會。可見端方連混世魔王都不如。這個人壞,太壞。他的心是鐵打的。吳蔓玲的抖動已經傳染到嘴唇了,她再也顧不得自己是王家莊的支部書記了,急了,一下子亂了方寸。“端方!”吳蔓玲說,“我知道你的心,你怎麽就不知道我的心!”


    因為是脫口而出,吳蔓玲的這句話其實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來了。話說到這裏談話的局勢就已經結束了。談話往往就是這樣,一開頭就達到了頂峰,往往意味著一開頭就摔進了低穀。吳蔓玲的話把自己嚇住了,同樣把端方嚇住了。兩個人都不敢再說什麽。端方不相信吳蔓玲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聽懂了,似乎又沒懂,想再聽一遍,但歸根結底還是聽懂了。隻是不相信。端方說:“你還是回去吧。”端方說:“這裏的確太冷了。”


    端方還是那樣亂糟糟的,但是,胡子刮了,下巴幹淨了。男人這個東西就是奇怪,有時候,下巴就是他的全部。下巴幹淨了,人就被提升了一個檔次,整個人都一起幹淨了。幹淨起來的端方坐在自己的床上,不停地撫摸自己的下巴。身邊並沒有人,可他局促得厲害。關鍵是找不到自信。吳蔓玲是誰?中國共產黨王家莊支部的書記。他端方是誰?一個養豬的,一個身體合格卻不能當兵的小混混。端方躺下了,心裏頭想,吳蔓玲好是好,但是,這是一個能娶回家的女人麽?不娶,可惜了。娶了,往後還有日子過麽?那可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怎麽突然冒出這麽一檔子事來的呢?太突然了。端方從來也沒有動過這般的心思。這不是癩蛤蟆吃天鵝肉麽?端方不是越想越高興,而是相反,越想越害怕,說如臨大敵都不過分,不停地摸下巴。


    端方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幸福了,恐懼了。他夢見了自己的婚禮,吳蔓玲到底把自己娶回去了。婚禮的場麵是巨大的,整個王家莊都出動了。高音喇叭裏頭不停地播放革命歌曲,鑼鼓敲打了起來,鞭炮聲響徹了雲霄。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來到了養豬場,佩全不由分說,把紅蓋頭放在了端方的頭上。端方一把揪起佩全的領口,說:“這是幹什麽?拿掉。”佩全卻不敢。佩全說:“不能啊,吳支書關照過了,她要給你披上紅蓋頭呢。”端方想了想,隻好同意了。紅旗這時候說:“端方,往後你要多關心我們,說不定明年我還能去當兵呢。”端方慚愧得無地自容。沈翠珍卻在一邊插話了,說:“放心吧紅旗,有吳蔓玲給端方撐腰,包在我們身上了。”端方害羞得直想在地上鑽進去。沒想到一轉眼紅旗就穿上軍裝了。紅旗說:“全體起立,送端方!”大夥兒都站起來了,端方也站起來了。端方頭頂紅蓋頭,低著腦袋,往大隊部的那邊去。端方突然發現自己是赤著腳的,每一步都要在大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回頭一看,腳印像一朵又一朵的梅花,原來是豬腳印。端方急了,說:“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佩全也不搭理他,用繩子把他的胳膊捆起來了,這一下端方就動不了手了。端方就這樣被牽到了大隊部。大隊部坐滿了人,所有的社員同誌們都坐在台下,他們神情肅穆,穿的都是草綠色的軍裝。在端方被牽上主席台的時候,全體起立,奏響了《國歌》。主席台上隻有吳蔓玲一個人,她昂首挺胸,站立在麥克風的後麵。她的身邊還有一張椅子,看起來是端方的了。吳蔓玲倒沒有穿軍服,是土黃色的中山裝,四個口袋,領口能看見雪白的襯衫。節奏昂揚的《國歌》聲剛剛結束,吳蔓玲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全體社員“嘩啦”一聲,都坐下了。大隊部鴉雀無聲,端方被人摁在了吳蔓玲的旁邊,椅子上還放著一隻枕頭呢。吳蔓玲咳嗽了一聲,扶住麥克風,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角度,說:“今天,我和端方同誌就結婚了。大夥兒同意不同意?同意的,請鼓掌通過!”大隊部裏回蕩起麥克風雄渾的回聲,台下響起了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吳蔓玲說:“通過。謝謝大家。”吳蔓玲就把端方頭頂上的紅蓋頭掀起來了。端方害羞極了,他再也沒有想到婚禮居然是這樣的,想逃跑,紅旗、國樂卻把他的道路擋住了。端方暴怒,大聲說:“紅旗,你這是幹什麽?”紅旗說:“端方哥,對不起了,我聽吳支書的。”吳蔓玲看了端方一眼,對著麥克風說:“既然是結婚,就要生孩子,我的意見是生男孩,同意的請鼓掌通過!”台下再一次響起了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暴風雨般的掌聲。端方忍無可忍,跳起來了。他跳到了台下,踩著一大堆的腦袋,拚了命地逃。台下的腦袋有極好的彈性,他們的脖子就好像是彈簧做的。每踩上一顆端方就蹦得老高。端方借助於脖子的彈性,越跳越高,兩條胳膊一劃,飛起來了。他的胳膊是雙翅,是雙槳,他既像是在天空飛,又像是在水中遊。他先是變成了喜鵲,後來又變成了兔子,中途還變成了一回螳螂,最終,他變成了一條黃鱔。他的身體柔軟了,光滑了,表麵上布滿了黏稠的分泌液。這一來好了,安全多了,別人抓不住他的。但是,有一點卻非常的糟糕,不管端方變成了什麽,他總是被別人認出來。興隆就把他認出來了。興隆把他趕出了合作醫療,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找混世魔王去!這不是廢話麽,端方怎麽知道混世魔王在哪裏呢?端方隻能躲到顧先生的那邊去。顧先生倒沒有含糊,他說,唯物主義不反對結婚,徹底的唯物主義認為,結婚是人類的再生產的有效的形式,既然端方的精液是千千萬萬的中華兒女,端方就沒有理由隱瞞這個事實,端方應當全部地、無私地實施精液的公有製,把自己的精液全部奉獻給大隊,也就是吳蔓玲。讓吳蔓玲來保管端方的精液,他放心。端方隻能再逃。相對來說,孔素貞卻要客氣一點,她非常遺憾地告訴端方,她已經不能阿彌陀佛了,別了,阿彌陀佛主義!別了,端方!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端方無處藏身,在緊急之中,他縱身一躍,跳進了河裏。他躲在了水草的中間。但是,高音喇叭還在響。高音喇叭就是在水下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高音喇叭裏傳來了吳蔓玲的聲音,吳蔓玲說:“端方,你跑不了的。不管你是在天上,地上,水裏,你都跑不了。全體社員們請注意,全體社員們請注意,請你們帶上彈弓、大鍬、鐵鍁、漁叉、漁網,迅速占領每一道路口、河口,立即將端方捉拿歸來,立即將端方捉拿歸來!”最終發現端方的還是佩全。他認出了端方這一條黃鱔。端方慶幸了,他變成黃鱔是多麽的正確!佩全抓不住他。端方的身子一收,馬上就從佩全的手指縫裏逃脫了。然而,佩全這一次沒有給端方留下半點的情麵,他拿來了一張大漁網。就在端方的頭頂上,漁網“呼啦”一下,撒開了,罩住了端方。漁網被收上來了,端方水淋淋的,和王八、泥鰍、水婆子、河蚌、青蛙、蛇攪和在了一起。端方怕極了,一條蛇已經把它的身子和端方糾纏在一起了。端方最後被佩全一扔,丟在了吳蔓玲的婚床上。因為身上纏著漁網,這一下端方逃不了了。吳蔓玲的手上拿了一隻老虎鉗。她用老虎鉗夾住端方的尾巴,不高興地說:“端方,好好的你跑什麽呀?”高音喇叭再一次響起了革命歌曲的聲音,鑼鼓喧天,鞭炮轟鳴。端方一嚇,醒了,渾身都是汗。天已經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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