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跪在地上,給她們穿上褲子。玉秀和玉葉的襠部全是血,外加許多粘稠的液汁。她們的褲子上洋溢著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氣味。玉米用稻草幫她們擦幹淨,拉緊她們的手,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玉米拽著自己的兩個妹妹,在黑色的夜裏往回走。馬燈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馬燈照出了一輪金色的光輪。一陣夜風吹了過來,吹亂了玉米的頭發,幾乎蓋在了臉上。玉秀和玉葉都哆嗦了一下。她們在夜風的吹拂下像兩個搖擺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麵前,一把揪緊了玉秀的雙肩。


    玉米問:“告訴我,誰?”玉米扳著玉秀的肩頭,拚命搖晃,大聲問:“是誰?”玉米搖晃玉秀的時候自己的頭發卻洶湧澎湃,玉米吼道:“——誰?!”


    玉葉接過了問話,玉葉說:“不知道。好多。”


    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彭國梁遠在千裏之外,然而,村子裏的事顯然沒有瞞得過彭國梁。彭國梁來信了,他的來信隻有一句話,“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雖然遠隔千裏,玉米還是感受到了彭國梁失控的體氣,空氣在晃動。玉米差不多被這句話擊倒了,全身透涼,沒有了力氣。玉米無端地恐懼了。玉米看到了一隻手,這隻手繞過了玉秀還有玉葉,慢慢伸向她玉米了。陽光普照,但那隻手卻伸手不見五指。玉米知道了,村子裏的人不僅替玉米看彭國梁的信,還在替玉米給彭國梁寫信。玉米怎麽回答彭國梁呢?這樣的問題玉米如何說得出口呢?玉米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人都想呆了。彭國梁現在是玉米和玉米家最後的一根支柱,他這架飛機要是飛遠了,玉米的天空真是塌下來了。


    玉米把四十克信箋攤在桌麵上,團了好幾張,又撕了好幾張。玉米發現這一刻自己隻是一張紙,飄飛在空中,無論風把她拋到哪兒,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被撕毀,就是被踩滿了腳印。哪一隻腳能放過地上的一張紙呢。腳的好奇心決定了紙的命運。夜深人靜了,玉米把紅管英雄牌銥金筆捏在手上,她其實並不想寫信,隻是以這種空洞的方式和彭國梁說說話。玉米憋了很久,卻發現信箋上已經寫著一行話了,這句話把玉米自己都嚇了一跳。玉米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寫的,特別地大膽,特別地放縱。信箋上寫道:“國梁哥,我的心上人,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玉米隻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已經厚了,這樣的話也有膽子說了。


    玉米想了想,壯起膽子,又寫下了一行:“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寫到第二遍,玉米的胸脯拚命地向外鼓了。她望著燈芯,拿燈芯當彭國梁,好讓彭國梁亮亮地、暖暖地在她的麵前立正。玉米又寫了一行:“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玉米說不出別的什麽來了,前前後後就是這一句。這是玉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需要加倍地吃力才敢說得出。玉米從來沒敢說過,玉米終於把它說出來了。別的還有什麽呢?就是從頭再說,玉米還是這一句,隻有這一句,就是這一句。玉米一口氣寫了五頁紙,因為信箋隻有最後的五頁了。五頁紙上寫的全是同樣的一句話。第二天的上午玉米把這五頁紙橫著豎著又看了幾遍,看到最後玉米自己都不敢再看了,一頁一頁的淚。玉米告訴自己,要是心底的話國梁哥還是聽不見,那隻能是山太高,水太長,說什麽也是白說了。玉米把信寄了出去。信件寄出去之後玉米還想找點什麽事情做做,但是沒有找到。那就坐下來歇歇吧。玉米坐在那兒,後來睡著了。玉米睡著了,坐在那兒。


    等信的那幾天玉米把王紅兵交給了玉穗,她要親自到橋頭慢慢地等候。她現在對彭國梁的回信沒有一點把握。要是彭國梁不要她了,說什麽也不能讓這封信丟到別人的手上。玉米丟不起那個人,誰要是有膽子把玉米的這封信拆開來,玉米會讓他吃刀子,玉米守在橋頭,等,沒有等到彭國梁的來信,卻等來了一個包裹。那是玉米的相片,還有玉米寫給彭國梁的所有信件。全是玉米的筆跡,很難看。玉米望著自己的相片、自己的筆跡,不知道怎麽弄的,並沒有預想的那樣難過,卻特別地難為情。不知道怎麽弄的,特別地難為情。太難為情了,就想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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