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在公社大院裏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來了,玉秀到斷橋鎮來,並不是玉秀聰明,猜準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這個斷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莊呆不下去了。這個是肯定的了。玉秀這個丫頭,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麽樣的屁。玉米望著低三下四的玉秀,想,這樣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購站的想法告訴她,再緊一緊她的懶骨頭也是好的,再殺一殺她的傲氣也是該派的。不管以前怎麽樣,說到底玉米現在對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該好好學著怎樣做人了。就憑玉秀過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現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蹋了一回,原本是壞事,反而促動這丫頭洗心革麵,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壞事還是變成了好事。


    玉秀其實是驚魂未定,心裏頭並沒有玉米那樣穩當。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玉秀的心思卻一天天沉重了。出門的時候玉秀一心光想著離開王家莊,卻沒有思量一下,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萬一玉米不鬆這個口,真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這麽一想玉秀相當後怕。形勢很嚴峻了。問題是,玉秀要麵對的不隻是玉米,還有郭家興,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這一來形勢就更嚴峻了。


    不過玉秀很快就發現了,決定自己命運的並不是玉米,而是郭家興,甚至可能是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別看玉米在王家莊的時候人五人六的,到了這個家裏,玉米其實什麽都不是。屁都不是。這一點可以從飯桌上麵看得出來的。吃飯的時候郭家興總是坐在他的藤椅裏頭,那是他固定不變的位置,朝南。吃飯之前總要先抽一根煙,陰著臉,好像永遠生著誰的氣。郭巧巧又不同了,這個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在外頭瘋瘋傻傻的,說話的嗓門比糞桶還要粗,一回到家,立即變了。臉拉得有扁擔那麽長,同樣永遠生著誰的氣。那肯定是衝著玉米去的了。飯碗盛上來了,玉米的左手是郭家興,右手是郭巧巧,玉米總有些怯。生怕弄出什麽出格的動靜。尤其在伸筷子夾菜的時候,總要悄悄睃一眼郭家興,順帶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們的臉色。


    這一點已經被玉秀看在眼裏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興。不過怕得卻又有點蹊蹺,七拐八拐地變成怕他的女兒了。玉米總是巴結郭巧巧,就是巴結不上,玉米為此相當地傷神。所以說,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隻要他們能容得下,玉米想趕也趕不走的。對付郭家興,玉秀相信自己有幾分心得。男人到了這個歲數,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馬屁,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親王連方就是一個最顯著的例子。而應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隻要下得了狠心作踐自己,再配上一臉的下作相,不會有問題的。雖說在郭巧巧的麵前作踐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過轉一想,玉秀對自己說,又有什麽不甘心的?你本來就是一個下作的爛貨。


    玉秀在郭家興和郭巧巧的麵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玉秀的第一個舉動就令郭巧巧大為感動。一大早靜悄悄地替郭巧巧把馬桶給倒了。這個呆丫頭真是邋遢得很。越是邋遢的丫頭越是能吃,越是能喝,越是能拉,越是能尿。馬桶幾乎都滿了。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倒過的了。晃一下就溢出來了,弄得玉秀一手。這個舉動的功效是立竿見影的,郭巧巧都已經和玉秀說話了。玉秀真是很幸福了。而到了吃飯的時候,玉秀的機靈發生了作用,眼裏的餘光一直盯著別人的碗,眼見得碗裏空了,玉秀總是說:“我來,姐夫。”要不就是說:“巧巧,我來。”玉秀不隻是機靈,每一頓飯還能吃出一點動靜。


    玉秀采取了和玉米截然相反的方法,差不多是一次賭博了。一到吃飯的時候玉秀便把自己弄得特別地高興,興高采烈的,不停地說話,問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問題。比方說,她把腦袋歪到了郭家興的麵前,眨巴著眼睛,問:“姐夫,當領導是不是一定要雙眼皮?”問:“姐夫,公社是公的嗎?有沒有母的?”問:“姐夫,黨究竟在哪兒?在北京還是在南京?”諸如此類。頓頓如此。玉秀問蠢話的時候人卻特別地漂亮,亮亮的,有些爛漫,純得很,又有點說不出的邪。一些是真的不知道,一些卻又是故意的了,是玉秀想出來的,可以說挖空心思了,累得很。好在玉秀的父親做過二十年的支書,這才想得起來,這才說得出。玉秀的愚蠢讓玉米難堪,好幾次想擋住她。出人意料的是,郭家父女卻饒有興致,聽得很開心,臉上都有微笑了。而郭巧巧居然噴過好幾次飯。這樣的情形真是玉米始料不及的。玉米也偷偷地高興了。郭家興在一次大笑之後甚至用筷子指著玉秀,對玉米說:“這個小同誌很有意思的嘛。”


    玉秀住在天井對麵的廚房裏頭,而骨子裏,玉秀時刻都在觀察郭家父女。一旦有機會,玉秀會提出留在斷橋鎮這個問題的。關鍵是火候。關鍵是把握。關鍵是方式。關鍵是一錘子定音。一旦堵死了,就再也沒有打通的餘地了。玉秀要掌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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