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正午太陽特別地火爆,玉米決定把家裏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櫃裏畢竟經曆了梅雨季節,為了防黴,講究的人家還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陽裏出出潮。玉秀又是翻箱又是倒櫃,衣裳掛了一天井,花花綠綠的,滿天井都是樟腦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是很喜歡樟腦的氣味的,今年卻有些特別,聞不來了。玉米想,看來還是害喜的緣故,所有的氣味都不大對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裏頭對自己產生了一絲憐惜,很滿意了,有一種取得最後的勝利才有的感覺。看起來玉米還是笑到了最後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開動郭家興,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個下午都坐在郭家興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眯著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的衣裳。玉米後來閉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磚上。玉秀連忙走上來,替玉米扇了一會兒風。玉米小睡了幾分鍾,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靜靜地懷孕吧,閑著也是閑著。


    玉秀不停地來到烈日底下,陽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這裏翻一下,那裏翻一下。動作相當地輕快。人站在衣服堆裏,是那種很厚實的熱。玉秀能感覺到樟腦的氣味蓬勃的勁頭,在太陽下麵熱烘烘的,一個勁地彌漫。玉秀用力地嗅著樟腦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實也不完全因為樟腦的氣味,說到底還是因為別的。這麽些年來玉秀一直和玉米較著勁,可是,給玉米跪下去之後,玉秀真的伏帖了,踏實了,成了別樣的快樂,別樣的幸福。伏帖其實也是有癮的,伏帖慣了,會很甘心,很情願。滋味越來越好。當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郭巧巧不回來,家裏頭終歸是要簡單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了,就她那脾氣,不等到下鄉插隊的事情鬧過去,怕是不會回來的。就算是回來了,離她到紡織廠的日子也不遠了。這麽一想玉秀感覺到往後的日子又有了盼頭,嘴裏都哼起曲子來了,是電影裏的插曲,還有淮劇好聽的唱腔。


    下午的三點多鍾天井的大門突然響了。大門原來是開著的,玉米關照玉秀,這麽多的衣裳,這麽高級的料子,又是府綢又是哢嘰又是平絨,還有那麽多的毛線,讓機關裏的人看見了不妥當。還是關上門,閂起來,悶聲大發財的好。天井裏的衣裳雖說都是郭家興的前妻留下來的,現在自然是玉米的了。這個是該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們,但是,帶到王家莊,尺寸改一改,姊妹幾個一人一身新,終究是個去處。穿在姊妹們的身上,露臉麵的當然還是玉米。她們享的畢竟還是玉米的福。


    天井的門響了,玉秀走上去,拉開門閂,門口卻站著一個陌生的小夥子。台階上還放了一隻人造革皮包,上麵印有花體的“上海”字樣。小夥子很帥,有一種很有文化的氣派,襯衫束在褲帶的裏頭,口袋裏頭還有一支筆。衣冠齊整的,在炎熱的太陽底下有一種難得的抖擻。玉秀仔細看了半天,小夥子也對著玉秀仔細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道:“大姐,是郭左回來了!”玉秀幫郭左拎回皮包,一個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已經來到屋簷底下,站在玉米的對麵了。玉米望著郭家興的大兒子,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唉呀”了一聲,跨下來一步,又“唉呀”了一聲。郭左笑著說:“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紀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時有點難為情,卻沒想到郭左這樣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幾下。這時候玉秀已經把洗臉盆端過來了。玉米連忙從水裏撈起毛巾,擰成把子,對郭左說:“擦擦汗,快擦擦汗。”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對這樣的稱呼相當滿意了。他這樣稱呼玉米,反而避開了許多尷尬,有了別樣的親和力,好相處了。郭左看上去還是要比玉米大上一兩歲,名分上是母子,畢竟還是同輩。玉米喜歡。玉米當即便對郭左產生了良好的印象。玉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比較起來,郭巧巧這丫頭嘎咕,是個不識好歹的貨。郭左這樣多好呢。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爽了。郭左坐到父親的藤椅裏頭,拿起父親的煙,點上一根,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裏都是衣裳,花花綠綠的。玉米吩咐玉秀趕緊收拾衣裳,自己卻走進廚房了。玉米要親手為郭左下一碗清湯麵。再怎麽說,自己是做母親的,還是要有點母親的樣子。玉秀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經坐在藤椅裏頭靜靜地看書了,是磚頭一樣厚的書。玉秀今天的心情本來不錯,這會兒愈加特別,特別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覺真好,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樣的心情雖說有點說不上來路,可高興是千真萬確的,瞞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裏頭卻在唱,不隻是淮劇的唱腔,還帶上鑼鼓。怎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呢。在她忙進忙出的過程中,每一次都要瞥一眼郭左,有意無意的,瞥上那麽一眼。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點看不住自己了。


    郭左顯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陽底下,這時候已經戴上了一頂草帽。寬寬的帽簷上有毛主席的題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郭左和玉秀對視的時候玉秀突然衝著郭左笑起來了。沒有一點由頭,隻是抽象的高興與熱情,特別地空洞,卻又特別地由衷,像是從心窩子裏頭直接流淌出來的。這時候太陽剛好偏西,照亮了玉秀嘴裏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閃一閃的。郭左想,這個家真的是麵目全非了,一點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生氣。母親去世的時候郭左原本應當回來一次的,順便把這些年積餘下來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興忙得很,母親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把屍體送進了焚屍爐。回過頭來給郭左去了一封信,相當長,都是極其嚴肅的哲學問題。郭家興著重闡述了徹底的唯物主義,生與死的辯證法,很有理論質量了。郭左就沒有回來。郭左這一次回來倒不是因為休假,而是工傷。糾察隊訓練的時候腦袋被撞成了腦震蕩,隻能回來了。傍晚時分郭家興下班了,父子兩個對視了一下,點了一個頭,郭家興問了一兩句什麽,郭左回答了一兩句什麽,然後什麽都不說了。玉秀想,這個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卻都是同誌般的關係。就連打招呼也匆忙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產的樣子。這樣的父子真是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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