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願意跑3000米。3000米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你必須像一頭驢,不吃不喝,在四百米跑道上熄燈瞎火地磨上七圈半。玉秧在體育上頭沒有任何能力,和同學們比較起來,她做不到更高、更快和更強。玉秧的身體矮墩墩的,很結實,死力氣也許還有一把,不過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玉秧是一個缺少鍛煉的鄉下姑娘,胳膊腿之間缺少必要的協調性和靈活性。和大部分鄉下女同學一樣,玉秧沒有任何特長。學習還行,別的都不怎麽樣。長得就更不怎麽樣了。這樣的女同學還能指望班主任對她有什麽印象呢。但是,年輕的班主任是一個體育迷,十分計較競技場上的一得一失。他在3000米的報名表上填上王玉秧,其實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指望,有棗無棗打一棒罷了。萬一掙到一個第六名,興許還能在總分榜上添一分呢。王玉秧再沒有能力,為了八二(3)班的集體榮譽,她苦還是應該吃的,汗還是應該流的。


    同時被報上去的還有龐鳳華。龐鳳華冷笑笑,私下對玉秧說:“看出來了吧,老師器重啊,總是把最光榮的任務交給我們,——你可不要讓人家失望。”龐鳳華也是從鄉下考上來的,是一座小鎮,各方麵的情況和王玉秧差不多。但是龐鳳華顯然比王玉秧有見識,老師一批評她,龐鳳華的眼淚來得比小便還要利索,嘩啦嘩啦的,弄得你反過來要可憐她。玉秧看得出,龐鳳華骨子裏頭比她有膽量,她眼睛一擠一擠的,眼淚一把一把的,嘴裏頭卻不亂,該說什麽一字一句總是能說到點子上。這一點王玉秧就比不上了,說到底龐鳳華還是比玉秧自信,主要是好看一些,漂亮是說不上的。可是龐鳳華有她的一套,玉秧看出來了,龐鳳華骨頭縫裏天生就有那麽一股子的騷,


    王玉秧走上跑道的時候非常怯場。一起跑就出了一個洋相,愣槍了。發令員喊過“各就各位”,發令槍居然響了。同學們都衝了出去,伸長了脖子,爭先恐後,推推搡搡的。王玉秧傻頭傻腦地站在原地,還在等。800米以上的發令隻有“各就位”,從來就不喊“預備”。玉秧哪裏能知道。大夥兒衝出去了,發令員提著槍,走到玉秧的身邊,和顏悅色和她商量:“想好了沒有?再想想?”發令員突然大聲說:“還望呆!跑——哎!”王玉秧的第一步其實是嚇出去的,幾乎跳了起來。看台上哄起了一陣笑。王玉秧人是跑出去了,卻羞得不像樣子。而龐鳳華已經衝出去五六米了。


    龐鳳華的舉動出乎王玉秧的意料,中午吃飯的時候龐鳳華拉著王玉秧一起找過班主任,龐鳳華的臉色相當苦,對班主任說,她身上“不方便”,“不能跑”了。年輕的班主任很不高興。但女同學“身上”的事,他也不好摻和什麽。龐鳳華望著老師的臉,隨即又表了一個態,說:“要不我堅持堅持看,拿不到好成績老師可不要怪我。”話說得又合情又合理。班主任點了點頭,拍了拍龐鳳華的肩膀,很讚賞。槍一響,龐鳳華匹馬當先,哪裏有半點“不方便”的模樣。王玉秧非常清楚地記得,龐鳳華上一個星期剛剛逃了一節體育課,理由就是“身上不方便”。這個小婊子一個星期裏頭都“不方便”了兩回了,都成自來水的龍頭了。也真是好本事,太不要臉了。


    要是細細地推算起來,王玉秧的身體倒是在這兩天就要倒黴了,吃中飯的時候王玉秧的下腹部已經有那麽一點感覺,無端端地脹。不過王玉秧絕不會說出去。這樣的事,玉秧開不了那個口。然而,跑到第二圈的時候,王玉秧發現,龐鳳華的不要臉還是值得,太難受了,呼吸上不來,又下不去,全憋在胸口,想死的心都有。還是人家龐鳳華劃算,十分風光地領跑了一圈半,已經軟綿綿地趴在班主任的懷裏了。玉秧可是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龐鳳華在老師的懷裏一點力氣都沒有,胳膊掛在班主任的脖子上,飄飄的,就跟獻給老師的哈達似的。龐風華的眼睛還閉上了,嬌氣得很,就差一隻枕頭了,都像是老師的親骨肉了。這一刻玉秧還在跑道上死撐,人家龐鳳華一定喝過糖開水,和班裏的同學說說笑笑的了。玉秧不是不想在中途退下來,可是,班主任正遠遠地站在水泥看台上,嚴厲地對著她吆喝。他的身子站得和標槍一樣直,兩條胳膊抱在胸前,麵色嚴峻,正憂心忡忡地盯著自己。難受歸難受,王玉秧還是怕了。為了八二(3)班的集體榮譽,玉秧必須撐著。堅持一步是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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