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秧嘴訥,手腳又拙巴,還不合群。也好,做父母的、做爺爺奶奶的反而省心了。可是有一樣,玉秧上學之後她的老師們馬上就發現了,玉秧愛學習。悶頭悶腦,舍得下死功夫,吃得下死力氣。雖說學業並不拔尖,可是很紮實。她能把課本一頁一頁地背下來,一本一本地背下來。玉秧考上城裏的師範學校,老校長的臉上有了光,一定要玉秧留下幾條學習方麵的經驗。玉秧站在教師的辦公室裏,背對著牆,鞋底在牆上不停地摩擦,憋了半天,留下了一條金科玉律,就一個字:背。真理是多麽地簡單,多麽地樸素。老校長激動了,他一把抓住玉秧的手,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玉秧的經驗一定要推廣。從下學期開始,號召同學們向玉秧學習,背!”老校長在激動之餘補發給了玉秧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並教導玉秧,到了城裏,一定要注意三個方麵。老校長扳起了手指,他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分別代表了身體好、學習好和工作好。


    王玉秧在王家莊度過了一個揚眉吐氣的夏天。每一天都很孤獨。但是,這是一種別樣的孤獨,和以往的不一樣。以往的孤獨是沒有人搭理,帶有被遺忘、被忽視的性質。1982年的這個夏天,玉秧雖說還是孤零零的,然而,這是鶴立雞群的孤獨。玉秧是雞群裏的一隻鶴,單腿而立,腦袋無聲地掖在翅膀底下,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雪白的光。這樣的孤獨最是淒清,卻又凝聚著別樣的美,別樣的傲,是展翅與騰飛之前的小憩,隨時都可以化成一片雲,向著天邊飄然而去。最讓玉秧感到自豪的是,事情都驚動了大姐姐玉米了。大姐玉米特地從斷橋鎮回了一趟王家莊。任務很明確,“家來”看看“我們家秧子”。玉米雖說是玉秧的大姐,以往卻和玉秧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瓜葛。在玉米的眼裏,玉秧還是個孩子。偶爾回一趟娘家,幾顆硬邦邦的水果糖就把玉秧打發了。一邊玩去,玩去吧,啊。


    玉米這一次回來得相當正規,她的頭發已經盤到了腦後,主要是人胖了,嘴裏也裝上了一顆金牙。雖說隻是薄薄的一層銅,發出來的到底還是金光。有了這樣的一層金光陪襯著,笑起來就有了熱情和主動的意思。喜氣洋洋了。為了讓嘴裏的金牙最大可能地展示出來,玉米格外地愛笑,幅度也大了。玉米雖然是公社裏的幹部娘子,這一回卻沒有擺官太太的架子,而是親自掏了腰包,專門為玉秧辦了兩桌酒。村裏的領導和玉秧的老師都來了。玉秧坐了“桌子”。這個“桌子”也就是酒席,標誌著一個人的身份。長這麽大,玉秧還是第一次在正規的酒席上坐上桌子,很不好意思,卻又很自豪。隻能抿著嘴笑。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桌子”上卻沒有玉秧這麽一個人。玉米在張羅。玉米在酒席上呼風喚雨,脖子一抬一杯,脖子一抬又一杯,酒量特別大。甚至有那麽一點蠻橫和莽撞。最後還“以玉秧的名義”替王玉秧喝了。玉米喝得不少,大家都以為她會醉。沒有。還是一杯一杯的。酒席過後王家莊的人都知道了,玉米現在能喝,有一斤半的量。喝完了還不誤事,村幹部陪著她打了兩個小時的撲克,玉米把撲克牌甩得劈劈啪啪的,每一張都壓在人家的小腰上,嚴絲合縫。


    三局撲克過後,玉米鑽到了玉秧的帳子裏頭,玉秧已經睡著了。玉米推醒玉秧,當著玉秧的麵,在油燈底下數票子。票子都是五塊錢的大麵額,連號,嶄新,能劈豆腐,能抽人家的耳光。一看就知道不是撲克牌上贏來的,而是專門為玉秧準備的。玉米一共數了十張,五十塊。另外還有二十五斤糧票,全國通用。相當大的一筆數目,足以惹出人命了。玉米把五十塊錢和二十五斤糧票遞到玉秧的跟前,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其實是親。命令說:“細丫頭,拿著!”玉秧一臉的瞌睡,說:“擱那兒吧。”玉米說:“睡糊塗了。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麽?”玉秧還是瞌睡,一點都沒有受寵若驚的樣子,說:“還是睡吧。”又把眼睛閉上了。玉米望著玉秧的後腦勺,沒有料到這樣的局麵,這個呆丫頭就是這麽不領她的情,說話的腔調也變了,完全是一個城裏人了,都學會四兩撥千斤了。玉米沒有再說什麽,把五十塊錢和二十五斤全國通用糧票塞到玉秧的枕頭底下,吹了燈,側在玉秧的背後,睡下了。究竟喝了不少的酒,一時睡不著。玉米想,還是玉秧大出息了。這丫頭誰都不靠,完全靠她手裏的一支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進了城。這是很不簡單的,特別地過得硬。早幾年想都不敢想。玉米在心裏說,呆人有呆福。細丫頭真是碰上好時候了。大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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