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新枝,葉嫩花初。


    汴京女郎粉裙漾舟,一雙點漆眸子如流光滿溢,少年郎薄衣春山,佐一盞琥珀酒相飲,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而宮中距離舒妃有孕已經三月左右,小腹逐漸凸顯,她整個人也近圓潤了起來。


    殿前宮燈在暖風中微微拂穗,春風隔花搖窗,窗內人影曳曳,唯鎏金卷耳瑞獸香爐的獸嘴頂蓋之上,靜靜地泛著白色香息,嫋嫋如縷不絕。


    薑藏月依舊往返於華陽宮和安樂殿之間,不過時常要去太醫院拿藥,而去拿藥每每都會經過和喜宮的偏殿蘭秀閣。


    “薑姑娘且慢。”有一女子溫柔嗓音傳來,便是入耳都心緒平和:“本宮有一事相問。”


    薑藏月眸光落進蘭秀閣門前,春日杏花樹下,是一位打扮素雅,烏發簪白玉簪,穿淺色蓮華纏枝素裙的女子。女子笑容和煦,由婢女攙扶上前這才對著薑藏月溫聲道:“本宮並非要耽擱薑姑娘替舒妃娘娘拿藥,卻是私事想問上兩句。”


    薑藏月依照規矩行禮:“奴婢薑月見過李貴人,不知李貴人想問些什麽?”


    女子心性平和,不爭不搶,於後宮來說實屬一股清風拂麵,片刻間她神色略帶歉意,讓人拿來了兩幅畫像,畫像泛黃起脆,可見年頭久遠,她小心翼翼展開,兩個青澀少年郎的模樣躍然其上。


    “薑姑娘未曾入宮之時,可曾見過這兩人?”


    薑藏月並未去碰那畫像,隻是這兩人她沒有見過,便也是實話實說:“奴婢未曾見過。”


    李芸見此有些失落收起畫像,還是笑著讓人拿了賞錢給她,蘭秀閣的門這才緩緩合上。


    恰好滿初追上來要去一趟安樂殿,見到這一幕,不禁納悶兒:“李貴人若是尋人找聖上不是更快?”


    薑藏月順著縫隙看向蘭秀閣裏滿樹杏花紛繁,提著藥包往回走,隻淡聲:“若是有用,便不會問到宮婢身上。”


    *


    蘭秀閣關閉大門後,經杏花樹,便是一處支起的菱格窗前。


    窗前的白玉瓶裏,插了幾枝含苞的杏花,此刻即將綻放。李芸帕子進屋捂唇咳了好幾聲才停下。


    蘭秀閣不比其餘旁的主殿那般奢華,其中布置便隻說得上溫馨雅致,宮婢聽見咳嗽聲放下熬藥的蒲扇著急出來:“貴人可是又出去見了風?淺草那丫頭怎麽伺候的!”


    “青黛,不關那丫頭的事。”李芸緩過了勁兒柔和笑罷,青黛內心一陣歎息。


    貴人這纏綿病榻都好長時間了,太醫院的太醫來來回回看了不知多少次,苦湯藥子喝了不少總是好不徹底,追問下去卻是說貴人有心疾,心疾需要心藥醫。


    李貴人的身世她們都是知道的,汴京的平民百姓,父親是個木匠有一身好手藝,母親的繡工也是不錯的,家裏還有兩個雙胞胎弟弟,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便也說得上美滿。


    可誰曾想李貴人父親有一日去山上伐木之時,斧頭脫了手傷到致命位置沒救回來,母親上山去尋之時跌落山崖,同一日墜亡。


    貴人一日之內失去雙親,沉痛之餘隻能強撐操辦喪事,卻在那一日喪事散盡之時發現兩個弟弟都失蹤了。


    她找了幾日幾夜神情恍惚之下差點撞上聖上的車架,這才誤打誤撞入了宮。


    這些年貴人一直在找兩個弟弟,每每宮中有新人入宮,她總是會問上兩句。那兩副畫卷便也是貴人最珍貴之物,可時日太久了,畫卷也逐漸易脆,人像也自然是模糊了。


    她挽袖,失去血色且蒼白的指尖淺淺勾勒著,泛黃陳舊的畫卷纖弱,兩個宮婢也下意識屏息凝神。


    反觀落筆人極其細致著墨暈染,深淺過渡,明暗交錯都那般剛好。


    足足勾勒了一個時辰,原本模糊的畫卷之上,兩個少年郎的身影再度清晰起來,與從前逐漸重合,待幹了些,青黛才拿出盒子小心翼翼裝起來。


    宮門閉,暮色合,李芸臉色更是蒼白了幾分,這才由婢子扶著在軟榻輕靠著喘息。


    青黛端上來的瓷碗還靜立在桌案上。


    當中還盛著琥珀色的湯藥,湯藥上氤氳著淡淡苦氣兒,與瓷杯表麵滋潤油亮的的光澤交織相融。


    菱格窗外天光與琉璃瓦相襯,好似牢籠。她目光恍惚中隻剩下了苦悶與壓抑,連著遠山都枯萎成了水中的倒影,整個人像是在綿密沸騰的幽潭中窒息。


    “貴人,您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身側青黛跟著紅了眼眶,她看向青黛隻拍拍她手。


    心口處不自覺傳來止不住的癢意讓她又咳了好一陣,這才輕聲:“本宮還沒找到他們。”


    淺草也跟著落淚,跪在她跟前:“娘娘,便是要找公子他們,您也要喝藥啊。”


    李芸含笑應了,讓兩個丫頭起來,如哄小孩子一般安撫:“本宮這麽大個人了,怎會不知道自己喝藥,你們不必擔憂,本宮不會有事。”


    窗前杏花紛揚,溫柔女子素衣羅裙,眸光似水瞧著人,偏烏發中悄然藏著銀絲:“氣候無常,你們平日也要注意增減衣裳。”


    兩人眼眶紅透。


    李芸看向架子上放畫卷的雕花木匣,語氣更輕了:“已經五年了,便是聖上也勸本宮放棄了。”


    兩人接不上這話。


    她們二人自貴人進宮就跟著了,這五年裏貴人經過多少苦她們不是不知道,聖上雖說著替貴人尋人,便不過轉眼就放下了。


    貴人一心將希望寄托在聖上身上,可一片芳心若流水。此後貴人便學著忍耐,學著克製,忍耐著寂寂無名,忍著在私下裏問遍每一個剛入宮的人,忍著那些陳年舊傷獨自哽咽。


    於是那些祈求化成了執念和荒涼,日複一日悲鳴連響。


    “貴人......”兩人啜泣。


    李芸眼眶也悄然紅了,夾雜著咳嗽聲:“今年是第六個年頭了......”


    她兩隻手被青黛和淺草握住,青黛更是哽咽連聲:“貴人隻有養好了身子,才有更多的時間去尋公子他們才對,也許時過經年,公子有運得世家供養,春風得意,金榜題名。”


    “奴婢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奴婢知道汴京梨花淡白,煙柳扶蘇的春日宴,終將有希望故人重逢。”


    李芸淚落如珠。


    她淚中帶笑:“便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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