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從小在家裏就是最——


    不受寵的那個。


    他家在無鎮城是個極其有名的富商巨賈,祖上就一直是皇商,哪怕時過境遷朝代更迭,他家的地位依然沒有變過。


    按理來說,他作為家中唯一一個帶把的,應該過著爹疼娘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生活。


    但實在可惜。


    他上頭有個經商天賦點滿的大姐,飽受父親寵愛,打小就帶著她跑商會。


    二姐則是他們無鎮城赫赫有名的才女,三歲成詩,五歲作曲,從小就水靈靈的,更別提成年後了,媒婆都快把他家門檻踩爛了,他娘就是不願意讓別家豬拱了他家白菜,加上二姐也不願意嫁,拖成了無鎮城的老姑娘。


    他是老三,不尷不尬地卡在中間,又是個文不成武不就隻知道招貓逗狗的傻子,他爹他娘看到他就歎氣。


    下麵兒還有個小妹,小妹聰明機靈,活潑開朗,是全家人的開心果,爹娘都對她很疼愛。


    但蘇言心挺大的,甚至覺得爹娘不在乎他也挺好。


    他從小就看著大姐天天忙著撥算盤,有時候飯都吃不上熱乎的,二姐呢,從小琴棋書畫就沒落下,也是忙起來飯都不吃的。


    再看看自己睡醒了吃吃完了出去溜達,一天天無所事事的生活,嗯,也挺好的。


    蘇言覺得他蘇家出了這倆牛批哄哄的人物就夠了,而他呢,一不跟大姐爭家產,二又沒那個實力,從小到大最大的願望就是以後能讓大姐給他勻個鋪子,他守著鋪子混吃等死做個廢物就行了。


    但他爹非常義正言辭地戳破了他的幻想,胡子一吹眼睛一瞪,說家產以後都是家裏幾個姑娘的,你要麽學有所成,要麽滾犢子。


    蘇言美夢破碎後,不得不在學堂裏荒廢他的人生。


    他當時也很想拍桌子起來跟他爹對峙,再吼上一句“滾犢子就滾犢子!我要離家出走!”,然後背著他的小包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可惜他身上沒錢。


    於是這麽一場還未冒出苗頭的離家出走就這麽被他扼殺在心底深處。


    他在學堂天天跟著胡子花白的夫子之乎者也,心裏卻常常有一個行走江湖的偉大夢想。


    仗劍天涯,青衣白馬,再遇上三兩個知交好友,就這樣牽著馬聽著風浪跡天涯,也著實是一件美事。


    直到夫子把他桌兜裏的江湖小說收走。


    年過半百的夫子氣得臉都紅了,連他爹和他一塊兒罵,滿口的不尊師重道目無尊長,最後丟下一句,“誰愛教誰教!”,然後一收東西跑路了。


    他爹和他看著夕陽下夫子的背影,片刻後,他爹沉沉歎了一口氣。


    “你這死小子,以後到底怎麽辦啊。”


    他爹仿佛一下老了十幾歲,從小在蘇言記憶中那挺括的後背也漸漸垮塌下來,尤其是那雙他從小害怕到大的鷹一樣的眼,現在更是布滿了皺紋,和夫子快沒什麽兩樣了。


    蘇言那時候還不明白,自己還未行冠禮,父親為什麽天天要操這麽多心。


    他後來在逃難的前一天才從奶娘口中聽說,原來是他們這個國家要完蛋了。


    講實話,蘇言實在對自己這個國都沒什麽歸屬感,皇帝處理政事處理得一塌糊塗,其他地方到處都生靈塗炭,他家光這兩年都不知道開過多少次糧倉了。


    當然,這也是他後來才注意到的事。


    他家多有錢啊,蘇言從來就對金子銀子銅板沒什麽概念,不知道有些百姓可能這輩子都不曾見過一次金子,也不知道除了銀元寶還有銀錠子。


    他家也經常神色匆匆地路過各種人,有人穿著官袍,有人穿著華麗,也有人身穿布衣,不知來他家謀求什麽,這都是他往常不曾在乎的事,當然,現在也沒有多在乎。


    他知道的是,這段時間大姐的算盤都快撥爛了,父親成天在書房裏和一群人爭吵,二姐傷春悲秋,寫了很多亡國詩,小妹這段時間也不再吵鬧,十分乖巧,母親經常跟幾個女兒圍坐在一起,有時會哀哀地哭起來。


    她們的哭聲透過房門,傳得很遠很遠。


    後來蘇言猛然醒悟,那不是母親和他姐姐妹妹們的哭聲,那是無鎮城很多人的哭聲。


    逃亡的前一天,母親把他也叫過去了。


    父親和母親坐在上首,大姐二姐哭紅了眼眶,小妹的眼淚還沒停下來。


    往常這種家庭聚會是從來沒有他的位置的,他怕父親看到他就煩,從來不主動來過。


    但這次,他父親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說出一句,“你終於肯來了。”


    蘇言跪坐在下方,目光澄澈,卻不知父親為何要這麽說。


    父親給了他一把隨身匕首,說是他年少時找最好的師傅打的。母親給了他一串佛珠,蘇言這才看到,他家裏的人手上都有一串,除此之外,還有一塊質地上乘的玉玨。


    大姐將自己從不離手的算盤拆下來,一人給了一顆,二姐則是送了他們一人一張絲帕,是這些時日來她親自繡的,小妹也給了他們一人一顆磨得光滑的鵝卵石,上麵刻了每個人的名字。


    他沒準備什麽,撓撓頭,隻好給了每個家人一個擁抱。


    不知怎的,最後就發展成了大家抱在一塊兒哭泣。


    他父親直說對不起他,除了對不起他外,還對不起蘇家的每一個人。


    他問,“爹,我們要去哪裏?”


    他爹摸摸他的頭頂,慈愛的目光頭一次輕柔地落在蘇言的身上,他隻覺得心頭泛起一陣緊縮的疼痛,密密麻麻地,好像死了十幾年的心突然學會感知情緒了。


    他爹說,“能跑到哪裏就去哪裏,我們分頭跑,日後靠著這些東西,總能相認的。”


    清晨時分,城破了。


    叛軍拿著某個將軍的人頭衝進來,他們似乎是民兵起義,在衝進皇宮捉拿皇帝時,也衝進了其他富商地主的家裏。


    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這個道理他知道,江湖小說裏寫了,人在擁有權利的時候,總是會變成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蘇言被母親推進了地道,他們六個人在晨光熹微時分道揚鑣,逃往了不同的方向。


    他跑了很遠,跑了很久,直到遇上了兩個同樣在逃難的孩子。


    一人叫昭雲,是個虎了吧唧的姑娘。一人叫南杏落,是個不怎麽說話的怪人。


    他們年齡相仿,便結伴而行,隻求在亂世中謀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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