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華淵漸漸將大部分的字都認識之後,柳長歸便開始教他習武。


    不涉及靈力,隻是最簡單的強身健體的功夫。


    於是院子裏就經常是這樣一幅景象:那個叫什麽宿弦的小孩兒一回來就會被老頭子劈頭蓋臉罵一頓,再罰去牆角麵壁,華淵看熱鬧看了個爽,一時不慎漏出來幾聲幸災樂禍地笑,結果樂極生悲,被柳長歸罰去牆角蹲馬步。


    整個院子就那麽大,那麵牆也就那麽寬,二人卻誰也不肯離誰近一點,好像中間隔了個銀河。


    華淵是真的不待見宿弦,這都得多虧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柳長歸隱隱袒護宿弦的態度,這也導致他這段時間裏看柳長歸總是莫名其妙地來氣,動不動就鬧脾氣。


    柳長歸先開始還時不時點他一下,直到發現他越是關注華淵,華淵這股莫名其妙的勁就越旺之後,他也不怎麽理華淵了。


    他作妖任他作,反正他自己會把自己哄好的。


    宿弦是真的不在乎華淵鬧什麽脾氣。


    自從柳長歸借住在這裏後,他小小的世界裏就裝了越來越多的東西。


    他原先隻想著和師父住在這裏,靠著算命的錢勉強果腹,就這樣度過一生也好。


    誰知道柳長歸的出現完全打碎了他對未來的規劃。


    第一次見麵時,師父似乎很害怕柳長歸,他叫柳長歸是仙人,把宿弦嚇得不輕。


    那天晚上他在夜間聽見華淵抱怨蚊蟲太多的聲音,第二天晚上開始再也沒聽見過,就連隔天起來,華淵身上也沒有什麽消退不下去的蚊子包。


    宿弦給自己紅腫的蚊子包上掐了個十字,心想自己要是能學會柳長歸這功夫,就再也不愁盛夏的夜裏,他那個總是被蚊蟲煩得睡不著覺的師父了。


    偶爾他擺攤回來,柳長歸還在給華淵上課,他總是在他師父的默許下搬個小板凳過去旁聽,雖然有很多東西聽不懂,但他還是將這些東西都深深記下來,打算等自己長大了再去尋找答案。


    可惜他等不到了。


    那時華淵和他的關係總算有一點緩和,可能是因為華淵發現柳長歸並沒有真的想收宿弦為徒弟、帶著他和他們一起走的念頭。


    華淵放下警惕,他們的生活便不再像一壇平靜的湖水,而是被華淵攪得咕嘟咕嘟地,像沸水一樣冒著泡泡。


    他原先還總惦記著在柳長歸麵前裝裝乖,這下子唯一一個競爭者也沒有了,華淵直接就是一個原形畢露。


    有事兒沒事兒就帶著宿弦上山捉雞打鳥,怕回去挨罵,幹脆就在林子裏自己烤了。


    有一次險些引發山火,被氣到麵無表情的柳長歸狠狠打了好幾個板子。


    還有一次似乎沒烤熟,吃得兩人回來當天就鬧肚子,柳長歸把他們治好,又罰兩個人 蹲馬步蹲了一夜。


    第二天起來一看,這倆人腿抖個不停,大腿處還有些柳長歸的靈力抽上去的痕跡。


    華淵和宿弦疲憊至極,都不需要眼神交流,柳長歸出來就開始沒命地死嚎認錯,讓柳長歸疑心自己養的不是倆孩子,而是什麽動物崽子。


    他們從初春漫山遍野地玩兒到下一年初春,不知為何,老頭子的身體越來越差,宿弦在華淵這裏,也從“病歪歪的瘦猴”變成了“勉強能一起玩兒玩兒的瘦猴”。


    他和宿弦都以為,老頭子可能撐不過這年春天了。


    華淵還因此寬慰過宿弦,他生硬地說著從柳長歸那裏聽來的大道理,什麽“人生來就有一死”“反正每個人的結局都是下去的,老頭子隻不過是走得快了些”,等等這種沒什麽屁用的話。


    可宿弦卻被他逗笑了,他笑得直不起腰來,給華淵笑得莫名其妙地來了火。


    “你笑什麽!”


    宿弦笑得更大聲了,眼淚都笑出來了。


    華淵耳朵紅紅,撲上去捂宿弦的嘴。


    “不許笑了!!!”


    “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宿弦一側頭,眼睛裏還有殘存的笑意,和華淵肩並肩,躺在草地上看月亮。


    “你原來還會安慰別人啊?”


    華淵哼了一聲。


    “這世上就沒有我不會做的事。”


    宿弦又小聲地笑起來。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誰讓你小子是我的朋友呢。”


    宿弦怔了片刻,一時間,隻有窸窣的蟲鳴在他們之間蔓延。


    他一撐草地坐起來,華淵卻已經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華淵!你剛剛說什麽!”


    “我睡著了。”


    兩個人又鬧騰起來,一個長住山林間,也曾羨慕過村鎮裏孩童的友誼;一個不斷奔波,從未知道友誼是什麽感覺。


    看似兩個完全不可能相交的靈魂,卻在這一刻因為友情而連接到一起。


    華淵甚至在想,如果老頭子走了,柳長歸要帶著宿弦和他們一起遊曆山河也不是不行。


    未曾料到,初春過後扛不住的不是老頭子,而是宿弦。


    他的病像一陣毫無預兆的海嘯,突如其來地席卷了所有人。


    華淵漂浮在浪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宿弦的個子才剛長開一點,身上穿著短了一截的破爛衣服,露出一截腳脖子和手腕子,華淵的目光落下去,宿弦的手腕上還帶著他們互相做給對方的草編手環。


    幼稚的宿弦說,這是他們友情的見證。


    華淵雖然嘴上嫌棄,卻一直沒有摘下來過。


    穀雨還未過,春天還未過去,他們約定好要去抓魚的,宿弦說春天一過天氣就暖和了,到時候會有很多魚在河裏。


    春天一過,春天一過。


    宿弦的春天停在了破破爛爛的草編房子裏,華淵的春天卻還在繼續往前走。


    從那以後,華淵就格外厭惡春天的一切。


    柳長歸格外的沉默,老頭子不讓他靠近那個小小的靈堂,從他哀切嘶吼的嘴中聽不清什麽話,華淵心亂如麻,隻恍惚聽到了一句“早知道”。


    再早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華淵的心中空了一個洞,他在棺材前長久地跪著,最後把草編手環摘下來,輕輕放進了火盆裏。


    草葉嬌嫩,被火一燎就成了灰。


    “下輩子不要和我做朋友了。”


    華淵的臉和身子都被火盆熏得暖烘烘的,他起身,迎麵便是一股悲涼的風。


    柳長歸已經沒有和老頭子繼續糾纏了,華淵看見老頭子懷裏也塞著一枚鶴羽,他靠著牆,整個人透出一股瀕死的灰敗氣息。


    他去牽馬,柳長歸已經坐進車廂了。


    “老師,我們這就要走嗎?”


    柳長歸嗯了一聲,一隻手伸出簾子,遞給他一個完好無損的草編手環。


    “重要的東西便放好,走吧,讓他師父最後陪著他。”


    華淵的眼裏隻有那根放在柳長歸手心的手環,他眼睫一眨,一滴滾燙的淚便落在柳長歸手心。


    “老師,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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