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沒有弄明白那具屍首是誰。從河邊回來小金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小金寶安靜了,大草屋也就安靜了。整個孤島都一起安靜了。


    黃昏時分小金寶開了門。出門時臉不是臉嘴不是嘴。我在門縫看見了她的一臉死相。我從門縫後頭猜測她的心思。翠花嫂送晚飯來了,我聽得出她的腳步。她拉開門,留出一顆腦袋的縫隙。小金寶和翠花嫂就在這個觀察點裏打了個照麵,兩個女人的這次照麵在我的眼裏都有些猝不及防。翠花嫂對小金寶點頭一笑就低下了腦袋,似乎很不好意思。翠花嫂走過時隻用眼睛瞄著小金寶的腳尖。翠花嫂低下頭,小金寶這才想起來補一個笑臉,笑得極快,極短暫,稍縱即逝,但翠花嫂已經走過去了。小金寶點頭一笑過後也沒有再看翠花嫂,目光中氣不足,又陷入了先前的恍惚。翠花嫂剛一走過小金寶就把門掩上了。我感覺到不對,怕惹出什麽事,也忙著把腦袋收了進來。


    小金寶沒有到阿貴的房間裏吃晚飯。我吃完飯給小金寶盛了一碗,是稀飯。我把飯碗放到小凳子上,小金寶隻用筷子挑了幾下,推開了,掉過頭去。這樣坐了很久。我看見小金寶呼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直衝老爺的房門。我站在過道裏預感到要發生些什麽,便走進了自己的屋子。老爺的門不久被敲得震天價響,是那種不恭不敬的放肆響聲。我坐到床上,把身子貼在了木牆上,眼睛在耳朵裏瞪得滾圓。門打開了。


    但接下來便沒了響聲。這次寂靜的過程極其漫長。很久之後才傳出老爺的一句話,老爺拖了腔說:"我的錢,正過來是我的麵子,反過來還是我的麵子!"我聽得出老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隨後便沒了聲息。又過了一刻老爺拖了腔說:"你說怪誰?這種事你說能怪誰?——要真的怪誰,還得怪你,你晚上要是不亂跑亂動,我還不知道那邊有人呢。"


    接下來又好一陣沉默。我猜不出小金寶在一陣沉默的過後說了一句什麽。這一句話聲音不太大,但一定戳到老爺的疼處。老爺"咣當"一聲扔掉了手裏的瓷器,瓷器碎片在老爺屋子裏四處飛迸。老爺怒吼道:"拉屎把膽子拉掉了,誰敢對我這樣說話!"


    夜籠罩了孤島。是大上海的夜色籠罩了孤島。我聽見小金寶從老爺的屋子裏走了出來,由西向東。她的腳步聲中有極大的破壞性,是那種貿然放肆的破壞性。我聽見她一腳踢開了房門,我的耳朵被黑夜塞滿了。


    這樣的夜誰能入眠?


    說句實話,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弄不清,怎麽小金寶惹上誰誰就得倒大黴。她的身上長滿了倒黴鉤,她一動就把別人鉤上了。你不喜歡她時她是這樣,你喜歡她時她依舊是這樣。我不知道她這輩子真正喜歡過什麽人沒有,在我的眼裏她對桂香不壞,桂香立即死了兒子;她對翠花嫂也不錯,翠花嫂一轉臉就失掉了心上人。我不知道她的倒黴鉤將會鉤住什麽。


    黑夜的孤島上水汽真大。小金寶的背影在這股潮濕的黑色中悄然走向了翠花嫂家。我拿著傘,沿著小金寶的背影跟了上去。翠花嫂家亮著燈,在這樣的孤島之夜那盞燈光給人以歸家的感覺,我跟在小金寶身後,但不敢太靠近,我擔心我一靠近反而招來厲聲嗬斥。


    小金寶敲開門,微笑著站在翠花嫂的麵前。她的臉上很清爽,看不出任何事情。翠花嫂熱情得有些過了頭,她端著燈一個勁地把小金寶引向屋內。


    翠花嫂和阿嬌正在編席。她們的屁股下麵是厚厚的一疊。眉葦子都泡到了好處,又柔又韌,在手裏歡快地躍動。小金寶咧開嘴,笑著說:"正忙哪?"


    翠花嫂放下燈就進了屋去,小金寶有些納悶,弄不懂她慌裏慌張做什麽去了。翠花嫂出來時手裏捧著一件上衣,不好意思地說:"我正想給你送去,昨天你來借衣服,我頭疼,也沒給你挑一挑,這件好,你換了。"


    小金寶怔了一下,接過衣服側過了頭去。阿嬌在燈下對她一笑,她也就笑了一笑。小金寶想了想,說:"今晚上你可要好好陪我說話了。"翠花嫂低下頭,坐回到葦席上去,不敢看小金寶的眼睛。翠花嫂吞吞吐吐地說:"昨晚上真是對不起小姐了,我有些頭疼。"翠花嫂側過臉關照阿嬌說,"阿嬌,睡覺去。"阿嬌噘著嘴,扭了扭屁股,不願意。小金寶笑笑說:"我也常頭疼的。"翠花嫂抬起頭瞥一眼小金寶,又笑了一回,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你今年多大了?"小金寶問。


    "屬馬。"


    "你怎麽老成這樣?"小金寶說,"你還是我阿妹呢!"


    "老點好,老了蚊子咬不動。"


    "你怎麽不改嫁?"


    "小姐又瞎說了,又不是城裏頭。"


    "心裏頭有人了吧?"


    "小姐就喜歡拿我取笑——阿嬌,去睡覺!"


    "我就不信,嫂子這樣,就沒男人喜歡?"


    "小姐……"


    "我給嫂子說一個。"


    "姨娘,我阿叔喜歡我阿媽。"阿嬌突然插話說。


    "阿嬌!"


    小金寶點點頭,目光卻散掉了。


    翠花嫂見瞞不過去,也就不瞞了。翠花嫂低下頭,低聲自語說:"其實吧,也不是外人,就是死鬼他三弟。"


    翠花嫂臉上溢出來的幸福光彩一點一點刺進了小金寶的心窩。


    "人呢,倒不錯,就是太木,也沒什麽大本事——他還嫌我不是黃花閨女呢,我就開導他,是你親哥哥,又不是人家,肉還不是爛在自家鍋裏!他一聽,也就不提這事了。"


    "你們什麽時候成親?"


    "死鬼去了三年了,"翠花嫂想了想,說,"個把月後,我也給他守了三年寡了,再有個把月,我也不住在這個鬼地方了,就跟了他,到鎮上去了。"


    小金寶一把捂住了翠花嫂的手,一時卻又說不出話來。"……等你成親,告訴我一聲,我送你兩床緞麵被子,兩隻鴛鴦枕頭,把你的屋子裏插滿紅蠟燭,貼滿紅雙喜,到處紅彤彤亮堂堂的,到處喜氣洋洋的。"小金寶望著小油燈,目光有些收不攏,小金寶的臉上漸漸失去了剛進門時的好興致,臉上疲乏了,彌漫出一股青灰的光。"要不我送嫂子一件白婚紗,最好的白婚紗,法國料子,毛茸茸的,讓兩個穿西服的童男子拖著紗腳,一路都是鮮花、馬車,還有好聽的歌,一直通到大教堂去。"


    "小姐!"翠花嫂的臉上難看了,翠花嫂順下眼皮說:"小姐可不要拿我們這樣的人窮開心。"


    小金寶的目光卻收不回來了,她一把抓住翠花嫂的胳膊,自語說:"女人家,誰不想當新娘,當多少回也值得。"


    翠花嫂捋著眉葦子,沒有接話茬。


    "我要能像你,在島上有人疼,有人愛,平平安安過一輩,有多好。小姐還沒有成親?"


    小金寶"唉"了聲,臉上走了大樣。她的淚水湧了開來,在小油燈下默然一點頭,不吱聲了。


    "小姐這個歲數,也該嫁了。"翠花嫂說,"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猜你命不順……"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成親……"小金寶的淚在往外湧,她用力忍住,失神地說。


    "小姐怎麽說這樣的話?"翠花嫂用眼睛罵她了,"女人的命,是等的命,什麽事都要等,全靠等,隻要你真心,耐著性子等,苦苦地等,慢慢地等,好運道總會來到。"


    "嫂子!"小金寶失聲撲進了翠花嫂的懷裏,身子弓成了一隻蝦米。小金寶說:"嫂子……"


    翠花嫂抱著小金寶,撫著她的頭,輕聲說:"阿妹。"


    小金寶的兩隻胳膊無力地沿著翠花嫂的肩頭向上攀緣,十隻指頭一起亂了方寸。


    "嫂子……"


    "你不要太傷心,你看看我,那時候……真像死了一樣,現在不也好了,阿妹,慢慢等。"


    阿嬌瞪大了眼睛,似乎嚇著了,呆呆地望著這邊。


    我坐在門外,懷裏抱著雨傘。我弄不懂兩個女人哪裏有這麽多的話要說。她們安頓了阿嬌,頭靠著頭,守在小油燈底下,就這麽在夜的深處說著。她們說話的聲音極低,到後來隻有她們自己聽到了。我慢慢打起瞌睡,在門外睡著了。


    翠花嫂開門時天已經大亮。她的開門聲驚醒了我。翠花嫂手裏端著燈,她是在看見東方的晨曦後吹滅手裏的油燈的。我睜開眼,一縷弧形猩紅正從東方的天邊流溢而出,一副大出血的樣子。一塊雲朵被燒得通紅,使我想起了鐵匠爐裏燒得通紅的鐵片。太陽一點一點變大了,帶著一股濃鬱的傷心和絕望。小金寶和翠花嫂一齊望著初升的太陽,她們的臉上籠罩著血腥色,籠罩著傾訴了一夜過後的滿足與疲憊。小金寶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多乖的太陽,我都十幾年看不見這樣的太陽了……"


    我半躺在牆角。大地一片陰涼。我挪了挪身子,腿腳全麻了,站不起來。我的動靜驚動了小金寶,小金寶回頭時臉上吃了一驚。小金寶疲憊的臉上布滿了疑慮。小金寶說:"你怎麽在這兒?"我抱緊了雨傘,說:"外麵水汽大。"小金寶半信半疑地望著我,不相信地說:"你在這裏躺了一夜?"我點點頭,我想應該是一夜。


    小金寶走到我麵前,拉我起來。她摸了摸我的頭,帶著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臉上全是太陽反光,那種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樣清冽而短促。她背過身,對我說:"我們回去。"我聽清楚了,她說,我們回去。我覺得她說的我們很好聽,洋溢著小鎮雷雨之夜她身上的溫馨氣味。


    老爺出門吃早飯成了今天的開門彩。他一出門就顯得容光煥發,老爺步伐矯健神采奕奕。阿貴、阿牛、翠花嫂、阿嬌和我正在老爺對門的屋子裏,圍著桌子準備開飯。老爺的門打開了,老爺笑眯眯地湊上來,說:"今天有什麽好吃的?"大夥一見是老爺,眾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爺。翠花嫂第一次見老爺,有些緊張,順了眼笑著說:"老爺早。"老爺的興致極好,說:"你就是翠花嫂吧?"翠花嫂聽到老爺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寵若驚,說:"老爺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老爺大聲說:"天天喝你熬的魚湯,怎麽敢不記住你的名字?"阿貴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爺的話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老爺說:"翠花嫂,等你什麽時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上海玩兩天——這是阿嬌吧?"老爺轉過臉問。老爺坐下來,把阿嬌抱到自己的腿上,動作又慢又輕,看了好大一會兒,說:"小丫頭多俊俏,跟小金寶當年一個樣——小金寶呢?"老爺回過頭關照我說:"去把小姐叫過來。"


    小金寶已經來了,正站在門口。她的站樣有些鬆散,兩隻手不撐也不扶,就那麽垂掛在那兒,臉上是沒睡好的樣子,流溢出乏力浮腫的青色。老爺還是第一次看小金寶的農婦裝扮,咧開嘴說:"嗯,你別說,你這身打扮還真是不錯。"老爺回過頭對阿貴說:"回頭也給我找一件,我也再做一回莊戶人。"阿貴答應過了。老爺說:"小金寶,你看看這孩子和你那時候像不像?"隨後大聲說:"來,認孩子做個幹女兒。"阿嬌從老爺的懷裏掙脫開來,抱著小金寶的兩條腿,仰著頭就小聲喊:"幹媽!"小金寶極疲憊地一笑,樣子有些淒豔。翠花嫂說:"阿妹,我給你炸了幾個糍粑,涼了就不脆了。"小金寶沒有動,隻是低著頭用手指順阿嬌的頭發。翠花嫂一把拉過阿嬌,對著老爺大聲說:"還沒有叫幹爺爺呢!"屋裏頓時靜了下來。我在翠花嫂的身後輕輕拽了一把她的上衣下擺,翠花嫂以為自己擋住小金寶的路了,忙退回一步,笑著說:"小姐,你阿爸真好,一點沒架子!"老爺大聲說:"你們看看,不就成一家子了?"大夥又一陣哄笑,暗地裏鬆下一口氣。老爺坐下來,笑著說:"吃早飯吃早飯。"沒人敢坐。老爺說:"不要拘禮了,隨便坐。"阿貴阿牛歪著屁股坐到了老爺對麵。小金寶站著沒動,老爺說:"吃飯了。"小金寶沒好氣地說:"幾天沒刷牙了,嘴巴臭。"老爺挪了挪身子,依舊是一臉的笑。老爺用手指頭輕輕點了點身邊的凳子,聲音裏頭卻是威嚴。小金寶不敢違抗,走了過去。阿牛見小姐過來了,拍了個高級馬屁,說:"嘴巴臭有什麽不好,就當吃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阿牛一說完自己先笑了,小金寶毫無表情地落座,阿牛見馬屁沒拍到位置,臉上極不自然,咧開一嘴大黃牙。阿貴見小姐的臉繃著,拉下臉說:"笑什麽?一嘴臭豆腐!"


    翠花嫂給每個人盛上飯,老爺說:"翠花嫂,中午殺兩隻雞,下午我有客人來。"翠花嫂應了一聲,老爺把嘴巴就到小金寶的耳邊,輕描淡寫地說:"是約翰和鄭大個子。"小金寶的肩頭猛地一個聳動,她順勢一手端起碗,一手執筷。小金寶的這次細微驚慌瞞過了所有的人,卻沒有逃得出我的眼睛。小金寶的眼珠子從老爺那邊移向了手裏的稀飯,卻又放下了,說:"我不餓。"


    鄭大個子從小船艙裏一出來就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憋死了!"老爺和小金寶一副鄉下人模樣,站在棧橋迎候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到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穿著漁民的舊衣,樣子很滑稽。宋約翰沒戴眼鏡,立在船頭彎著腿眯著眼睛四處張望。鄭大個子把宋約翰扶上岸,宋約翰才摸出眼鏡,戴上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走到老爺麵前,招呼過老爺。老爺笑得如一朵秋菊,滿臉金光燦爛。宋約翰說:"大哥的傷怎樣了?"老爺攤開雙手,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宋約翰鬆了一口氣,說:"這樣就好。"鄭大個子迫不及待地摸出一根粗大的雪茄,點上,美美地深吸一口。宋約翰望著小金寶的鞋尖,喊了聲小姐。小金寶則微微一笑,說:"你好。"鄭大個子大聲說:"才幾天,怎麽客套起來了?"老爺背著手,望著宋約翰,輕聲問:"那邊怎麽樣了?"宋約翰從懷裏掏出幾張報紙,遞到老爺麵前。老爺一邊看,一邊滿意地點頭。鄭大個子銜著雪茄,把手伸到褲帶裏去,說:"我這兒還有幾張。"三顆上海灘的巨頭就湊在了一處。老爺的後腦勺傾得很長。小金寶的目光如春草的氣息慢慢飄向了老爺的腦後。宋約翰的眼睛敏銳地捉住了這股氣息,目光就試探著摸了過來。他們的目光在老爺的後腦勺上轟然相遇,舌尖一樣攪在一塊。沒來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寬衣解帶,顛鸞倒鳳起來。老爺說:"幹得好!"四條目光正攪到好處,宋約翰花了好大的勁才撕了開來,小金寶在另一處嬌喘微微。這個慌亂的舉動如風行水上,隻一個輕波漣漪,即刻就風靜浪止,默無聲息了。


    老爺把報紙折疊起來,鄭大個子伸過打火機,啪一聲點著了。老爺望著報紙一點一點變成灰燼,長長舒了一口氣。三個人會心一笑,老爺說:"我這一刀子,值得!"鄭大個子背著手,銜著雪茄闊步而行,大聲說:"值得值得!"宋約翰說:"大哥,還是要多小心。"老爺拍著宋約翰的肩說:"多虧了你們兩個。"宋約翰說:"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做了,主要是大個子。"老爺又拍了一回,說:"大哥我心裏全有數。"


    小金寶側著身子,立在一邊抿著下唇,胸口裏的小兔子們又一陣亂跳。我站在陽台上,像二管家關照的那樣,一一招呼了宋爺和鄭爺。


    我記得就是宋約翰和鄭大個子上島的這天夜裏我的肚子開始疼的。肚子疼有點像天上的第一個雷,它說來就來。我想肯定是那個夜裏睡在外頭著了涼了。肚子疼得真不是時候,它發生在整個故事的最後階段。然而,肚子疼得也是時候,要不然,許多大事我真的沒法看得見。


    小金寶在這一夜裏沒有睡竹床,而是臥在了地板上。半夜裏小金寶伸出頭,如冬眠的蛇那樣伸出頭,輕輕撐起上身,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來了。小金寶卷起被子,踩上去,朝門那邊攤開來。她一邊退卻一邊卷被子,再轉過身,把被子朝門那邊延伸。小金寶出了門,把門鉤好,再用剛才的辦法一步一步向東移去。到頭了,小金寶沒有從木質階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輕輕丟在地上,再趴下來,吊吊蟲那樣爬了下去。


    這個機密的動靜本來完全可以避開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著肚子意外地聽到了動靜。我不知道時間,隻是看見小金寶的身影鬼一樣飄了出去。我隻好取過傘,往外跟,但我隻走了兩步就發現不對勁了,小金寶沒有向南,而是朝東走進了蘆葦叢。我弄不明白她走到那邊做什麽,屏住氣,緊緊張張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個黑影。那隻黑影是從地上突然站立起來的,這個黑影嚇了我一跳,我猜同樣也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怔住了。不過小金寶似乎立即認出對麵的黑影是誰了,我也認出來了,我是從那人臉上的玻璃反光認出他是宋約翰的。


    兩條黑影在蘆葦叢中隻靜立了一瞬,就擁在一處,胡亂地吻了。夜風蕩漾起來,蘆葦的黑影在秋風中搖曳得極紛亂,鬼鬼祟祟又慌亂不安。小金寶的雙臂緊勾住宋約翰的脖子,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宋約翰吻了一半就抬起頭,機警地張望四周。小金寶張著的雙唇沿著宋約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喘著氣用心追尋。宋約翰再也不肯低下頭了,小金寶的喉嚨裏發出了焦慮喘息。宋約翰的雙手托住小金寶的腰,用氣聲說:"老家夥是不是懷疑上我了?"小金寶用力甩動頭部,嘴唇像雨天水麵的魚,不停地向上躥動。"是不是懷疑我了?"宋約翰問。"我在等你,你愛不愛我?"小金寶的喘氣聲透出一股傷心熱烈的氣息。"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就剩下你這麽一點指望了。""老家夥讓我來幹什麽?"宋約翰急切地說。"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宋約翰極不耐煩這樣的瘋話,雙手一發力,小金寶的下巴就讓他推開了。這個推動過於生硬,小金寶突然安靜了,下巴側過去,放在了肩上。宋約翰公雞吃食那樣在小金寶的臉上應付了幾下,哄著她說:"告訴我,是不是懷疑我了?"小金寶一把抓住了宋約翰的手,捂在掌心裏頭做最後一次努力,"我們走。"她仰著頭說,"我們離開上海,你讓我當一回新娘,我依著你一輩子!"


    "你要到哪兒?"宋約翰問。


    "隨便到哪兒。"小金寶說,"隻要能像別人那樣,隨便在哪兒我都跟著你。"宋約翰擁住小金寶,柔聲說:"我會讓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隨便在哪兒,等我把上海灘收拾了,我讓你成為全上海最風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聽我的話——老東西到底讓我上島來幹什麽?"


    "你煩那麽多做什麽?我們離開,我們一了百了。"


    "他不會平白無故把我叫到這兒來,"宋約翰森森地說,"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賣了?"


    "我能賣誰?"小金寶淒然一笑,"我是賣到上海灘的,我能賣誰?"


    "大個子是不是來過島上?"宋約翰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問。


    "他和你一起來的,我怎麽知道。"


    宋約翰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擁住了小金寶。他吻著小金寶的耳墜,小金寶站著沒動,平靜地望著他處。"你盡快給我弄清楚,"宋約翰說,"你明天一定要給我弄清楚。"


    "好,"小金寶說,"我天亮了就問老爺,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搶你的椅子,他還搶了你的床!"


    宋約翰不吱聲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寶的雙唇。這次封堵很漫長,宋約翰的雙手爬上小金寶的胸脯,小金寶感覺到自己的胸脯不爭氣地起伏了。我蹲在遠處,看見兩條黑影慢慢倒在了蘆葦叢中。我聽見了兩個人無序有力的喘息,他們的喘息此起彼伏,在黑寂裏像兩條耕地的水牛。


    我捂緊了肩,夜裏真涼。


    第二天我開始了拉稀。我什麽也沒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肚子裏怎麽會有那麽多東西拉出來,我擔心這樣拉會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來之後就軟軟地倒在床上。中午時分小金寶來到了我的床邊,她臉上的氣色因為一夜的折騰變得很壞,但我想我臉上的顏色一定比她更糟。我們兩個病歪歪地對看了一眼,小金寶說:


    "你怎麽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麽了?"


    "我沒有瞎吃什麽。"


    "好好的怎麽會拉肚子?"我不再說話,她這樣的話聽起來叫我傷心。我望著她,她也就無聲地望著我,再後來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事。小金寶不聲不響地走到灶前,點上火,開始燒水。我倒在床上,望著她燒火的樣子,覺得她實在是太笨了,燒水這樣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燒火時的模樣實在是好看,爐火映在她的臉上,實實在在的就是一個村姑。我看著她的樣子,覺得"逍遙城"裏的一切真的都是夢。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床出去。草草處理完畢我隻得再一次捂著肚子回來。阿牛和阿貴坐在棧橋上吸煙,阿牛蹺了一隻腳,對我大聲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幾趟了?"


    "六趟。"我嘟囔說。


    "下次給我走遠點,"阿牛大聲對我說,"你自己也不聞聞——這屋前屋後你擺了多少攤了?再亂拉,小心我揍你!"


    我點著頭,小心地上了棧橋。其實我不點頭也像是在點頭。我的肚子裏全空洞了,走起路來像雞,頭也就一點一點的。


    我進屋的時候小金寶的手裏正握著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鹽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後把鹽末放進碗裏去,舀出開水。她一隻手拿一隻碗,兩邊對著倒,一邊倒一邊吹。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麽,我隻是覺得她上鍋下廚時的樣子像我的姐。她把水弄涼,端到我的身邊,說:


    "喝了。"


    "我不渴。"


    "喝了,"小金寶拉著臉說,"再拉,你就走不動路了——是鹽水,全喝了。"


    阿牛和阿貴恰巧走到我的門口,阿牛看見我在喝水,倚在了門口,說:"好你個臭蛋,你還在喝?你還想拉到什麽時候?"


    我望著小金寶,不知道該說什麽。


    小金寶的兩隻手也抱到了胸間,一步一步走到他們麵前,一副成竹在胸。她瞟了一眼阿貴,眨巴一下,又傲氣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阿牛,"小金寶說,"你是怎麽說來著?怎麽著臭?怎麽著又香了?你再說給我聽聽。"阿貴一聽這話捂著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頭,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寶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說:"說。"阿牛舔舔嘴唇,說:"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小金寶鼻孔裏冷笑一聲。"好你個阿牛,"小金寶說,"你討了便宜還賣乖!"小金寶虎地就拉下一張臉,罵一聲"下作",張開胳膊,一手拉過一扇門,"乒乓"就兩下,關死了。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雲朵大塊大塊地粉墨登場。月亮照樣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雲後鑽。月亮在雲塊與雲塊的裂口處偶一亮相,馬上又背過身去,十分陰險地東躲西藏。秋蟲們很知趣,該在哪兒早就蹲在了哪兒,大氣不敢出。月亮在黑雲的背麵寓動於靜,如不祥的預感期待一種猝然爆發。


    我又捂著肚子下床了。老爺的房間裏傳出零亂的洗牌聲。老爺的一陣大笑夾在牌聲裏,是那種杠後開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會兒,阿牛跟在身後,小聲對我說:"走遠點,給我走到水邊去!"我不敢違抗,黑頭瞎眼直往水邊的蘆葦叢中鑽。蘆葦叢一片漆黑,仿佛裏頭藏了許多手,隨時都會抓出來。我猶豫了片刻,有點怕,不敢弄出聲音,躡手躡腳才走了兩步,就在蘆葦叢邊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後剛才的急迫感反倒蕩然無存了,我就那麽蹲著,想一些可怕的場麵。這時候一顆水珠掉在我的臉上,隨後又是一顆。我伸出手,夜雨就涼涼地下了。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在這樣的時刻我聽上去如雷轟頂。"媽的,下雨了?"一個男人在蘆葦叢裏說。我的後背猛然間排開了凶猛芒刺,我的手撐在了地上,嘴巴張得像狗一樣大。我不敢動,不敢碰出半點聲響。


    "下雨好。下雨天辦事,我從來不失手。"


    "宋爺怎麽了?怎麽想起來殺小金寶?"


    "你別管。兩點鍾小娘們一進來,你就上,用繩子勒。"


    "宋爺說用刀子的。"


    "你別管,細皮嫩肉的,弄破了還有什麽意思?"


    "雨再大,我們躲到哪兒?"


    "躲到水裏頭。"


    我如一條蛇開始了無聲爬動,爬得極慢,極仔細,爬一陣停一陣,再仰起頭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喘氣,心髒在喉嚨裏無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點大了,天破得如一隻篩子。我匍伏在草地上,四隻爪子慌亂地舞,快到大草屋時我趴在了地上,靜了一會兒,站起身,一起身就對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我推開門,整個大草屋"砰"地就一聲,我沒來得及站穩身體就被門後的兩個男人摁住了。小金寶坐在對門。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同時回過來三張驚愕的臉,我喘著大氣,一身的泥漿,兩隻手全剮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亂比劃。"小姐!"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蘆葦叢!蘆葦叢!兩點鍾,你千萬別到蘆葦叢!"


    小金寶飛速瞟一眼宋約翰,呼地站起身,厲聲說:"你胡說什麽?"


    "是真的。"我急迫地辯解說,"來了,宋爺派人來了,要殺你,蘆葦叢!"


    鄭大個子從桌麵上抽回手,插進了口袋。


    我掙紮了兩下,身後的手卻摁得更緊了。老爺給了一個眼色,那雙手便把我推到老爺的麵前。老爺說:"把他放了。"老爺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處。我沒見過老爺這樣生硬堅挺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爺說,"望著我——你重說。""我拉肚子,蘆葦叢,有人說話。一個說,下雨了。另一個說,下雨好。一個說,宋爺怎麽了,要殺小金寶。另一個說,兩點鍾,小娘們一來,用繩子勒。一個說,宋爺叫用刀。另一個說,弄破了沒意思。"


    老爺點點頭,要過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過另一隻,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爺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眼睛裏頭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爺隻是伸出手,平心靜氣抓過一張牌。


    我不敢吱聲,偷看了一眼宋約翰。他的眼睛正對著我平心靜氣地打量,然後,小心地移到了老爺的臉上。小金寶一動不動,眼裏空洞了,像極幹淨的玻璃,除了光亮,卻空無一物,她就用那種空無一物的光芒照射宋約翰。隻有鄭大個子顯得高度緊張,兩隻眼珠子四處飛動。


    老爺的牌放在手上,轉動著敲打桌麵,卻不打出去。整個小屋裏就聽見老爺手上的牌與桌麵的敲擊聲,空氣收緊了,燈裏的小火苗都快昏過去了。老爺粗粗出了一口氣,看著桌麵說:"小金寶和餘胖子的事,今天在場的可能都聽說了——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這張臉算是丟盡了。"老爺抬起一雙渾濁的眼傷心地望著宋約翰,說:"我知道你對大哥的一片心,可我舍不得,你先放她這一碼。"老爺把牌打出去,說了聲二條,詢問宋約翰說:"你派了幾個兄弟?"


    宋約翰有些摸不著底,猶猶豫豫地說:"十八個。"


    老爺望了望小金寶,慢吞吞地說:"你瞧瞧,十八羅漢都給你用上了。"


    小金寶的雙手扶著牌,不動了,臉上卻有了笑意,怪異而又妖嬈,在小油燈的那頭楚楚動人。宋約翰低下頭,穩一穩自己,從一二三條中間抽出二條,冷靜地打出去,說:"跟大哥。"鄭大個子懵裏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寶用手攔住,笑開了,雖沒有聲音,卻咧開了,臉上的樣子像自摸。"宋爺,"小金寶說,"光顧了跟大哥,都當了相公了。"宋約翰一凝神,還過神來,掩飾性地跟著就笑,笑得太快,太倉促,都不像笑了。頭上竟無端地晶亮起來。鄭大個子看著老爺,越來越覺得不對,滿臉狐疑,隨便抓過一張,隻看了一眼又隨隨便便打了出去。輪到小金寶了,小金寶卻不出手,她就那麽對著宋約翰笑,癡了一樣,讓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與笑容如入無人之境,蛇一樣在宋約翰的眼前無聲纏繞。她從自己的牌裏夾出一張,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來,以戲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約翰的那張"跟"牌上,指頭修修長長而又嬌嬌柔柔,也是一張二條。隨後就把手指頭叉在一處,擱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對宋約翰撒了嬌說。宋約翰的頭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畢竟心裏有底,顯得並不慌亂。宋約翰沉沉著著地摸出手絹。"宋爺,你出汗了,"小金寶說,"都說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額頭的汗珠排得都有樣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對呢。"宋約翰把手絹團在手心說:"小姐也當相公了。"小金寶的笑容如同橘燈的最後一陣光亮,在淒豔之後緩緩退卻了,眼裏恢複了先前的空洞,目光也收了回去,眼裏的淚卻一點一點變厚。"我哪裏是當相公,"小金寶噙了兩顆大淚珠子說,"我是當婊子!"


    我立在一邊,看不出頭緒。老爺側過頭,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臭蛋,去睡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她從手裏抓了一摞子洋錢,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說:


    "去睡吧。"


    我剛出了門,木門迫不及待地給關緊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關在了裏頭。我沒有走回廚房,一個人走到草地上解下褲子,蹲了下去。老爺的房門關得很緊,屋裏安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仿佛是一座空屋,沒人了,隻有門縫裏殺出一條扁扁的光,看起來特別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麵的黑色分成了兩半。


    一隊黑衣人從過道裏快步向蘆葦叢跑去,他們走過那條光時手裏的家夥通通一閃。


    我知道小金寶不會挨刀子或挨繩子了。但我突然記起了小金寶剛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當著那麽多人說出這件事。我的手裏握著銀洋,我感覺到了銀洋的潮濕。


    天邊滾過又一個雷。大雨就要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我是在聽到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坐起身子的。我聽得出腳步很亂,腳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積滿了水,急促的腳掌踩在草地上一路發出吧嘰吧嘰的水聲。我下了床,打開門,過道裏沒有一線光亮,所有的房間全黑透了。這樣的場麵不同尋常。我倒吸一口氣,隱隱約約看見草地上有人正拖著東西往東邊的遠處去,被拖著的東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頭,深夜大雨如注。遠處有一盞孤燈。燈光下站著高高低低的人們。


    我不敢在這裏久留。我走進了雨中。沿著燈光小跑而去。滿地的屍體被人拖著飛跑。燈光越來越清晰了,老爺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張雨傘下麵,站得很高,他的腳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後是鄭大個子。幾個男人從地下的大土坑中鑽出來,雨網使他們的黃色背脊恍如夢景。他們把大鐵鍬插在地上。這時候一路屍體正好拉過來。人們閃開道,屍體在老爺的麵前橫得到處都是。


    但這次閃道給了我極意外的發現。我借著這道縫隙看見了五花大綁的宋約翰,離老爺五六丈遠。我正想上去看個究竟,一隻手拽住了我。阿貴正在這裏守戒。阿貴說:"別動,再過去你就沒命了。"


    宋約翰站在雨裏,四周沒有人說話,氣死風燈的殘光團中,一條一條的雨絲格外清晰。宋約翰站得很直,也很穩,他再也沒有風流倜儻的斯文模樣了,頭發被淋透了,西瓜皮一樣貼在了腦袋上。


    老爺望著他,一言不發。


    宋約翰隻是盯著鄭大個子,宋約翰說:"大個子,你怎麽忘了上海灘是誰的了?姓唐的還能有幾天?"


    "我怎麽會忘?"鄭大個子說,"上海灘怎麽弄,當然是你的主意好,可老大必須是大哥,這是一條死理,誰要想對大哥有二心,他是神仙我也得和他對著幹。"


    "你是一頭豬。"


    "豬又怎麽了?大哥讓我做,我就做,像你這樣不仗義,要我做人我都不做!"


    "姓宋的,"老爺笑著說,"這回你可花了本錢了,想當年在十六鋪那陣子,我想讓你的十八羅漢救救急,你都沒肯,這回,你可動了血本了。"


    "你那一套,上海灘快用不上了。"


    "你別忘了,我在上海灘這塊碼頭撐了多少年了?"


    "要說打打殺殺,你有一手,可拿鋤頭鏟刀的手,再也把不穩大上海的船了!"


    "上海灘我是要回去的——到了上海,我就說是餘胖子殺了你,我會給你披麻戴孝,讓上海灘看看我唐老大的大仁大義,然後,我和大個子還要替你報仇呢,我那一刀子舊賬,順便也了了。上海灘,還得姓唐,這回你總算明白了?"


    宋約翰望了望土坑,心中有些發毛,臉上做不了主了。宋約翰回頭看了一眼老爺,口氣突然有些軟了:"大哥。"


    "是不是想叫我饒了你?"老爺笑著說,"老弟,不饒人處且不饒——饒你?讓你來就為了這個!"老爺往遠處一送下巴,商量著對鄭大個子說:"大個子,就埋了吧?"


    宋約翰身後的男人猛一發力,宋約翰咕咚一聲栽進了坑裏。他在下滑的過程中臉上的眼鏡飛到了一邊,幾把鐵鍬一同揮舞起來,地底下傳出了宋約翰與泥土猛烈的撞擊聲。老爺俯身撿起宋約翰掉在泥地上的眼鏡,在手裏翻動了幾下,對鄭大個子歎了口氣,說:


    "今晚的麻將是打不成了。"


    小金寶被-個家丁押了過來。她沒有被綁,就那麽走到了老爺的身邊。雨水把她的長發淋得披頭蓋臉,她衝了老爺走過去,鬆鬆地將胯部送去,屁股扭得又快活又淫蕩。"把我埋在這兒?"小金寶歪著嘴唇說。


    "你還想在哪兒?"


    小金寶用目光數了數,說:"十九個,老爺,你也真是,等你入了土,這不明擺著是你的十九頂綠帽子嘛!他們誰的尺碼不比你長?"


    小金寶向四處看了看,地上橫的全是彪形死屍。"也好,"小金寶說,"十來個大小夥子——老爺。我可不是省油的燈。"


    老爺的臉頓時就黯下去了。


    小金寶嫵媚地斜了他一眼。"你瞧你,又吃醋了,都吃到死人的頭上去了。"


    小金寶走到鄭大個子麵前,摸摸他的臉,對老爺說:"你別說,你這麽多兄弟裏頭,還就數他不好色——男人家,不好色能有多大出息?"


    "小金寶!"


    小金寶拖了腔答道:"老——爺——"


    "你還有什麽要說?"


    小金寶抬起頭,想了想。她突然看到了遠處的孤燈,那是翠花嫂的窗前等待與期盼的燈光。


    "我是有一件事要求你——翠花嫂和阿嬌,你放了,她們和這件事沒關。"


    "我沒白疼你這麽多年,"老爺說,"就數你明白我的心思,小阿嬌我當然留下來,到上海調教調教,過幾年,又是一個小金寶,翠花嫂,隻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小金寶在亂發的背後瞪大了眼睛。"狗日的——姓唐的你這狗日的!"


    老爺笑起來,說:"小金寶,要怪還得怪你,誰讓你那天夜裏對她說了那麽多,我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金寶張開嘴,一時找不到話說。小金寶的目光移向了孤燈,兩行淚頓然間洶湧而出。小金寶回過頭,回頭撲向老爺,滿頭長發飄揚起來,像一頭受傷的母獅。"狗日的!我挖了你的眼!"


    小金寶剛一上去身後的男人就把她反揪住了,小金寶的腹部在燈光下劇烈地起伏,她的雙腿亂蹬,腳下飛起一片汙泥濁水。我知道他們要埋小金寶,我大叫一聲,掙開了阿貴,向老爺飛奔過去,我的頭一下撞到了老爺的肚子,一同倒在了泥漿之中。


    "唐老大,你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你!我在地下天天睜著眼,天天在你的脖子上瞪著你!"


    一隻腳踢在了我的頭上,我什麽也聽不見了。


    雨後的早晨格外幹淨。天更高,氣也更爽,鬱鬱蔥蔥,在夏末晨光中做最後的姿態。初升的太陽停在山頭,黃燦燦的,又濕潤又幹爽。我從昏沉中醒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那把刀和那隻碗,擱在灶台上,那是小金寶給我做鹽水的大海碗。我的眼紅腫著,頭疼得厲害,傷心的雨夜極頑固地留在我的臉上。我托著那隻碗,沿著草地來到了小金寶的墓前。但地上沒有墓,隻有一片新翻的泥土,散發出一股鐵釘氣味。我站在新土旁邊,淚水滾下來,鹹鹹地流入嘴角。


    我的記憶在這一刻徹底中止了,腦海裏一片虛空。我放下碗,準備蹲下去。我在下蹲以前打量了一趟四周,這個打量要了我的命。不遠處的小丘之上竟憑空坐著一個女人,散了頭發,模樣和小金寶如出一轍。這個駭人的畫麵使我如雷轟頂,我一個驚嚇就跪了下去。我看見了鬼。我用力眨巴一下眼睛重新睜開來,那女人依然端坐在高處,對著初生的太陽一動不動,頭發蓬鬆開來,打了一道金色邊沿。我從坡後繞過去,從女人的身後悄然爬上高處。我明白無誤地看清了麵前的女人是小金寶。我小心地伸出手,我要用手證明我麵前的這個是人,不是鬼。我小心伸出手,向她摸過去。


    小金寶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回過了頭來。我的手僵在那兒,不敢前伸也不敢回收。小金寶的臉上又空洞又疲憊,無力地眨一下眼,顯然是活的。小金寶無力地說:"臭蛋你幹什麽?"我說:"你有沒有死?"我把手抽回去了,蹲下身緊張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死?"小金寶充滿了憐愛。"我好好的。"小金寶無力地說。我勇敢地伸出手,撫摸小金寶的臉,溫的,我托住小金寶的下巴淚水飛湧出來,小金寶平靜疲憊的臉極傷心極難受地笑了。滿天滿地全是鮮嫩的太陽。小金寶貯著滿眼的淚,把我攬進懷裏,望著初升的太陽說:"又是一個乖太陽。"我抱緊小金寶的腰,滿眼是血色的晨光。


    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孩快樂的笑聲。是小阿嬌的笑聲。小金寶似乎被小阿嬌的笑聲燙著了,呼地站起身,遠遠地朝草地上望去。青黃色草地上夏末陽光分外燦爛。阿嬌正攙著老爺的手在草地上一步一跳,如一隻紅色蚱蜢,老爺慈愛地望著阿嬌,依舊穿著農夫的衣褲,像領著小孫女趕集的阿公。小金寶拉了我就猛跑過去,阿嬌說:"爺爺,我到了上海,有沒有好衣服穿?""有。"老爺拖了腔調說。"有沒有金戒指?""有。""手鐲呢?""有,都有。""我也要像姨娘那樣!"阿嬌滿臉自豪地說。老爺輕輕撫摸著阿嬌的臉蛋,眯著眼說:"好,也像姨娘那樣。"小金寶猛地從小坡上衝下來,跑過去,在離老爺不遠處立住腳。我看見小金寶的眼神霎時間如水草一樣呈現出秋水姿態,有一種不確切的粉碎與波動的絕望。小金寶望著阿嬌。她正勾過老爺的脖子,親老爺的腮。老爺的目光像絨毛,親切慈愛地吹拂小阿嬌的麵龐,微笑得如同秋日裏的另一顆太陽。


    "阿嬌!"小金寶這樣神經質地叫道。


    小阿嬌張開雙臂,撲向了小金寶的懷抱。小金寶模糊的眼裏小阿嬌如同水麵的一道清純小波浪,嘩地一聲,爬上了小金寶的心靈之岸。"姨娘,我要上大上海啦。"阿嬌高聲說。小金寶擁住阿嬌,一個勁地親,兩隻眼卻盯著老爺。"我媽先去了,"阿嬌說,"我媽夜裏頭讓老爺接到上海啦!"小金寶不說話,看著老爺向她笑盈盈地靠近。老爺回頭看一眼草屋,靜靜地說:"都幹淨了。"老爺說著話就接過阿嬌,摸阿嬌的小辮子,小金寶一把反搶過阿嬌,努力弄平靜說話的語調。"阿嬌,聽姨娘話,"小金寶說,"我們不去上海。"小金寶才說了兩句語速就快了,收不住,一句連一句往外躥。"阿嬌你不能去上海,那是個壞地方、鬼地方,到處是大老鼠……"阿嬌眨了一下眼睛,頑皮地說:"我不怕,我們家就有老鼠。""阿嬌。"小金寶急了,"聽姨娘話,你不能去!"阿嬌望著小金寶的瘋樣有些害怕,抱住老爺的一條腿,抬起頭看了看老爺。老爺正對著她慈祥地微笑。阿嬌竟也笑了。"姨娘你騙我,"阿嬌說,"我媽還在上海呢。"小金寶說:"阿嬌!姨娘帶你在島上,我們哪裏也不去!"阿嬌抱緊老爺的腿,隻是搖頭。"阿嬌!"小金寶大怒說,"你不許去!你不許去上海!"阿嬌把身子轉到老爺的身後去,伸出半截腦袋,不高興地說:"我媽早就說了,你這人不壞,就是說話不討喜,哼!"


    小金寶的臉上一下就傻掉了。


    老爺抱起阿嬌,哄了兩句,對小金寶說:"你這是怎麽弄的,怎麽到了島上,你連謊也不會說了?"


    "我這是怎麽弄的,"小金寶耷拉著臉自語道,"怎麽連謊也不會說了。"她的聲音沒氣力了,悶在喉嚨裏。小金寶自語說:"我連謊也不會說了。"


    小金寶回到草屋後就坐在了床邊,一言不發。陽光從窗子裏爬了進來,斜印在地板上,留下窗欞的陰影。我從廚房裏出來,看見老爺正站在陽台朝著河邊對著誰點頭。蘆葦的頂上一隻白帆被人扯上去了,隻扯了一半,又停住了。那張破帆像一張裹屍布,彌漫出一股屍臭。


    老爺很開心的樣子,對我說:"臭蛋,叫小姐收拾收拾,要開船了。"


    我站在過道與小金寶和老爺剛好形成一隻三角。我對屋內說:"叫你收拾收拾,要開船了。"


    "告訴他,我不回上海。"小金寶輕聲自語說。


    "小姐說,她不回上海。"我對著陽台傳過話去。


    "叫她別怕,"老爺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會把滿漢全席扔到黃浦江去。"


    "老爺讓你別怕,"我接著說,"他不會把滿漢全席扔到黃浦江去。"


    "別人不扔,我扔。"小金寶說。


    "別人不扔,她扔。"我對著太陽那端說。


    "我手下留一口氣,是天大的麵子了。"


    我朝屋內說:"手下留一口氣,是天大的麵子了。"


    "他想要,就拿去。"


    "你想要,就拿去。"


    老爺愣了一下,大聲說:"臭蛋你瞎說什麽?"老爺故意加大了嗓子說:"小姐怎麽會說出這種混賬話!"


    我傻站住,不敢再傳話。


    "臭蛋,告訴他,小姐說了這樣的混賬話!"


    我預感到不對,慌忙看一眼老爺,輕聲說:"小姐。"


    小金寶站起來,走到門檻前大聲說:"你說,我不是他媽的小姐!"


    老爺聽見了。老爺什麽都聽見了。老爺拉下一張臉,臨走時對我說:"臭蛋,幫小姐收拾收拾,回家了。"


    我緊張起來,和小金寶僵持在門檻兩側,小心喊道:"小姐。"小金寶籲出一口氣,平靜了,好像掃幹淨胸口裏的一口惡氣,她摸著我的頭,輕輕鬆鬆地說:"幫我收拾一下,我要回家了。"


    我點點頭,走進小金寶的房間。小金寶倒過身,卻進了廚房。我幫小金寶折疊好上衣,放在一塊布上,紮成褡褳。我回到過道,看見廚房的門關上了,順手推了一把,卻關死了。我敲敲門,叫"小姐"。裏頭傳出了咣當一聲,像是刀子掉在了地板上。我重敲一遍,說:"是我,臭蛋!"這時候門檻底下很意外溢出一絲鮮紅的東西,洋溢出一股濃鬱的腥氣,我蹲下去,汪汪鮮血又迅猛又困厄地洶湧而出,冒著濃腥的熱氣。


    我刹那間明白過來,伸出手用力捂住縫隙,死死往裏堵,仿佛捂住了小金寶的洶湧傷口,不讓血流出來。我大聲說:"別淌血了,姐,你別淌血了!姐、姐、姐你別淌了。"


    老爺趕了過來,我張開血手,一把撲向了老爺。


    我的腳被阿牛捆上了,拴到了船帆上。阿貴和阿牛一扯風帆,我倒著身子被扯了上去。我口袋裏的洋錢隨著身體的上扯全都掉進了船艙,在船艙裏四處飛奔,阿嬌說:"爺爺,怎麽把臭蛋哥吊起來了?"老爺摸著阿嬌的腮,笑著說:"他沒聽話,做錯事了,長長記性。"老爺高興地對鄭大個子說:"我早說過,這小東西是塊姓唐的料,我還真有點喜歡,好好給幾鞭子,馴服了就好了。"


    鄭大個子說:"是。"


    我被一頓猛揍,倒懸在桅杆上。水麵上一片刺眼的水光。小船啟動了。老爺和鄭三爺坐在船幫看阿嬌在艙裏嘻笑。阿嬌極開心,心中裝滿大上海,笑臉格外甜,眼睛格外亮,聲音格外脆。老爺說:"阿嬌,告訴爺爺,你最喜歡做什麽?"阿嬌並了腳尖,在屁股後頭掰著手指頭,撒了嬌說:"唱歌。"老爺就開心,老爺說:"阿嬌唱一個給爺爺聽聽。"阿嬌看一眼我,說:"把臭蛋哥放下來吧?"老爺說:"你唱你的,阿嬌,等他聽話了就放他下來。"


    "到上海就要聽話嗎?"


    "到了上海就要聽話。"


    阿嬌想了想,說:"我給老爺唱外婆橋,好不好?"


    "好!"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說我好寶寶,


    又會哭,又會笑,


    兩隻黃狗會抬轎。老爺順著阿嬌的節奏輕輕搖晃上身。小木船一左一右輕輕搖晃起來。湖麵和孤島以倒影的形式在阿嬌的歌聲裏一點一點遠去。孤島在搖晃,被新鮮的太陽照耀得安詳寧靜優美妖豔。我的淚水湧上來,孤島和水麵就渾濁了。船一晃,淚水掉進鼻孔裏去。孤島和水麵又清晰如初。阿嬌唱得正起勁,船晃得愈厲害了,孤島和水麵就又一次晃糊塗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橋上喜鵲喳喳叫。


    紅褲子,花棉襖,


    外婆送我上花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猛一陣咳嗽,血往頭上湧,我的頭疼得厲害,快裂開來了。我的眼眨了幾下,昏過去了,銀亮雪白的水麵夜一樣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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