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靈十八年,二月初一。


    衛褚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兩隻腳掌膨脹了數圈,連鞋都穿不上了。


    韓香骨上稟長官,獨自一人看守祁連塞,讓衛褚待在玉門關安心休養。


    二月初五。


    衛褚兩隻腳掌開始潰爛,流膿的同時散發腐爛的酸臭味。


    韓香骨每日回來都會拿著匕首,將腐壞部位的爛肉生生剜去。


    老兵們看過後連連歎息,說是嚴重營養不良,再不進食肉蔬,則潰爛會沿著腳掌往兩條腿蔓延,屆時就得截肢才能保住小命。


    玉門關肉蔬極匱乏,連百夫長這樣的軍官都吃不起,更何況衛褚一介無名小卒。


    “老韓,我不能死在這兒。”


    之後,衛褚拄著拐杖出了玉門關。


    整天都待在大漠上,找蛇、找蜥蜴、找蠍子,找所有能吃的活物。


    半夜回來後,韓香骨也會幫著抓老鼠。


    總之二月一整月,衛褚幾乎吃遍了大漠上所有活物種類,甚至連蛆蟲都不放過。


    三月份的一天。


    清晨,韓香骨被一陣哄然大笑聲吵醒。


    少年睜開惺忪睡眼,爬起身子走出石屋。


    不遠處的空地上,燃燒著一堆篝火,火上架著一口鐵鍋。


    鍋中沸水滾滾,煮著一匹昨兒死掉的老馬。


    玉門關幾位百夫長仿佛幾頭狼王,圍坐鐵鍋,人手捧著一根大骨頭惡狠狠撕咬著。


    而在一眾老兵指指點點的嬉笑聲中,衛褚學著狗的模樣,一會兒轉著圈,一會兒汪汪狂吠,一會兒吐著舌頭,取悅幾位百夫長。


    “男人的尊嚴都被你個廢物丟盡了!”


    “厚顏無恥,豬狗不如的鼠輩,賞你了!”


    一位百夫長將啃幹淨的骨頭遞向衛褚。


    衛褚剛要伸手接住。


    那位百夫長冷笑道:“做狗就要有狗的覺悟!”


    衛褚諂媚一笑,張開嘴巴。


    百夫長卻故意手一鬆,讓骨頭掉在了地上。


    衛褚沒有絲毫猶豫,低頭用嘴巴咬住沾滿土塵的骨頭。


    竟當真如歡脫的野狗般撒丫子跑開。


    ——


    那鍋馬肉骨頭,最後全歸了衛褚。


    男人將骨頭全部研磨成粉,每天喝小米粥時給自己和韓香骨一人加上小半勺。


    你還別說,真頂用。


    衛褚潰爛的腳掌很快好了,不過卻留下了後遺症,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而韓香骨也能明顯感覺到,原本林黛玉般嬌柔軟弱的身子,開始漸漸有了氣力,不再總打哈欠,困意連天。


    “值得嗎?”


    韓香骨問。


    “老韓,我不能死在這兒。”


    衛褚成了玉門關的笑話,將士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男人一點也不在乎,隻想活著。


    “老韓,隻要能活下去,活著見到我妻女,莫說做狗,就是吃屎我也願意。”


    ——


    自伏靈十八年三月份開始,魏國各州陸陸續續,有府縣捕快押解來服軍役的流放犯。


    算算時間差不多。


    伏靈十七年九、十月份秋收,有的地方鬧旱災,有的地方鬧洪災,蝗災。


    交不上賦稅那就隻能服徭役。


    九、十月份出發,路途遙遠,六七個月抵達西壘塞長城,可不就到伏靈十八年三四月份了。


    流放犯中竟有不少胡州湘繡縣人士。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天天下值後,衛褚便與老鄉們蹲坐在玉門關城池城根下。


    望著大漠壯美風光,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聊聊家鄉親朋趣事。


    大漠氣候無常。


    進入五六月份後。


    白晝陽光灼烤的盔甲滾燙,入夜後又冷的人直打擺子。


    太多士卒染疾,有的上吐下瀉,有的血肉潰爛,仿佛一具步履蹣跚的屍體,隔著很遠便能嗅到腐臭味。


    與來自肉身的痛苦相比,內心的煎熬最為折磨人。


    西壘塞長城士卒多為地裏刨食的老百姓。


    看守烽火台其實比種地輕鬆多了。


    可在家鄉,爹娘妻子兒女就在身邊,再苦再累內心也是充實的。


    而在西壘塞長城,士卒們要麵對的是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是比霜雪更寒的燕山月。


    是凶殘暴虐的匈奴騎兵。


    還有無孔不入的孤寂。


    白天還好。


    入夜後,那一位位佇立城牆之上,靜靜遙望故鄉方向的烽火台小卒,在高懸明月映照下,活像一尊尊石像。


    韓香骨見過堂堂七尺男兒,喝了一碗馬尿後,便如小孩一樣嚎啕大哭,滿地打滾要回家找娘親。


    也見過臉皮薄的,直等夜深人靜時,跑出石頭房,尋一僻靜處,抱頭嗚嗚,哭聲之悲戚,仿若女鬼。


    ——


    光陰似駿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恍惚之間,伏靈十八年便從指縫間悄無聲息溜走。


    伏靈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


    祁連塞烽火台。


    老了十歲的衛褚,一手摩挲著一塊長條形的骨牌。


    兩塊骨牌皆來自於去年那鍋馬骨頭。


    骨是衛褚削磨的。


    ‘沈星烈’‘衛燕奴’六個字是韓香骨用匕尖刻的。


    兩塊骨牌是衛褚準備回鄉後送給妻女的禮物。


    說是要將‘一鍋馬骨與人狗’的故事講於妻女聽。


    “老韓,快了,下月咱倆就能回去了!”


    衛褚加重力道,兩塊骨牌早被男人摩挲至如玉一樣溫潤。


    “兩年多風霜,這幅鬼樣子,也不知你女兒還認不認得出你。”


    衛褚老了十歲,韓香骨也不再少年。


    兩年前濃密烏黑的長發,如今已是枯黃雜亂似雞窩。


    如女子一樣白淨的皮膚,也被大漠烈陽曬至黝黑,被風沙割裂至粗糙。


    “會的!不論我變成什麽樣子,燕奴一定會認出我的!”


    衛褚信誓旦旦道。


    ——


    知道韓香骨與衛褚下個月就要回去了。


    三十來位湘繡縣老鄉,將兩人逼仄石屋塞得滿滿當當。


    一眾人等,也就韓香骨一個人會識文斷字,自然擔當起了落筆重任。


    玉門關沒筆墨紙硯,卻休想擋得住老鄉們的思鄉之情。


    有人將屋裏床板拆了,用斧頭劈成長條。


    有人偷偷溜進灶屋找炭,被巡邏士卒發現,被長官用鞭子抽的鬼哭狼嚎。


    有人抽出鋼刀,要放血作墨。


    衛褚趕忙阻止。


    最後韓香骨甩甩手腕,抽出綁縛於小腿上的匕首。


    “爹娘,俺是大柱,俺想您二老了。”


    “他媽的,兗州口音?滾蛋,老韓與老衛是要南下胡州!”


    “翠兒,我是孩他爹,告訴爹娘,我想他們了,再告訴小蛋,我也想他,翠兒,我最最想你,爹娘老了,小蛋才四歲,家裏家外就你一人,我……”


    “打住打住,太多了,一根木片撐死也就刻二十個字,醞釀好了再上前。”


    “翠兒,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很好,勿念。”


    “多了多了,減去兩個。”


    “翠兒,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愛你。”


    ——


    ps:失算了,還得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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