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外北風怒號,將細碎的雪顆粒刮了進來,所幸朱九陰與齊慶疾皆是陸地神仙,雖也能感覺到寒意,卻不會被凍到瑟瑟發抖,便是出去躺雪地裏一整夜,也不會擔心被活活凍死。


    就這麽一會兒,四條烤魚已悉數入了齊慶疾五髒廟,猶自不過癮,小孩子一樣吮吸著手指頭上油漬。這等畫麵,也就朱九陰能看到了,滿座人間,又有幾人可見?


    且不說北齊國師與稷下學宮大儒,令人人豔羨到流口水的名號,僅是陸地神仙光環,便絕無可能向旁人展現如此小孩心性一麵,最親近的人亦是如此。


    一想到這座人間還有這樣一位刎頸之交,朱九陰心裏便油然一陣喜悅之情。


    正可謂燭陰有慶疾,慶疾快哉,燭陰亦快哉!


    齊慶疾拿起葫蘆飲下一口酒,麵色古怪盯著朱九陰,“你想什麽呢?一臉猥瑣笑容!”


    朱九陰:“我在想,你與那個武牧還有白綰綰,是否三角戀呢?”


    “聽說三角最具穩固性,如今看來,你們三人之間的關係破裂的很徹底啊。”


    齊慶疾惱羞成怒:“好你個南燭,我給你講我之生平,是讓你體驗領略我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一生,你倒好,吃起瓜來了!”


    朱九陰:“讓我猜猜看,那個武牧喜歡白綰綰,白綰綰卻喜歡你,你呢?是否喜歡白綰綰?”


    齊慶疾腦袋搖的猶如撥浪鼓,“一點也不喜歡。”


    朱九陰恍然:“懂了,你喜歡那個武牧!”


    齊慶疾破口大罵:“去你馬勒戈壁的!”


    朱九陰許久未笑得這麽開懷了,“後來呢?”


    齊慶疾將酒葫蘆扔給朱九陰,神情感慨道:“我是在四十二歲那年,辭去北齊國師位的,先去稷下學宮看了看老頭子,又回郢中縣見過爹娘與宗門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後,開始人生第一次周遊列國。”


    “我像一個浪跡天涯的俠客,四處嫖娼。”


    “那十年,如今想來,仍是懷戀,真正意義上的無拘無束,放浪形骸。”


    “可離家的孩子,不論再遠,終究是要歸鄉。”


    “五十二歲那年,我回到北齊,年過半百,卻一事無成,終日像一條無所事事的野狗,吐著舌頭,哈著氣,漫山遍野撒歡亂竄。”


    “五十五歲那年,老頭子邀我再入稷下,擔任上陰堂的夫子。”


    “於是乎,我漫長的教學生涯開始了,我殫精竭慮,為北齊,為仙罡諸國,輸送了一批又一批優秀學子。”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覺得自己應該為後人留下些什麽,於是將我所學所掌握並深刻剖析的知識,將我對人、對天地、對事物的理解,著書立說,花費十載,寫出《齊論》。”


    “也正因為《齊論》,我才成就稷下學宮大儒之位,北齊廟堂為我鑄像,請入功德林。”


    “可惜,我的《齊論》他們看不懂。”


    “亦或是看懂了,所以才推崇我為‘大儒’,想用無與倫比的名望,堵上我的嘴。”


    “八十七歲那年,我大師兄禦子,禦劍乘風的禦,首次提出‘性善論’的學說。”


    “人之初,性本善。引發轟動,諸多論議。”


    “對此,我嗤之以鼻,反手便提出‘性惡論’的學說。”


    “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原本隻是純粹的學說辯論,好比陰與陽,天與地,光明與黑暗,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最開始隻是學說層麵的辯論,發展到後來,事態卻出乎意料,逐漸失控。”


    齊慶疾突然沉默。


    朱九陰清晰看到青衣眼神裏的深深恐懼。


    “我與大師兄,饒是老頭子,誰也沒有預料到事態會往失控的、魔幻的、荒誕的、血腥的方向發展。”


    “北齊權貴士族的上層階級,相信性善論,而與之相反的下層階級,卻堅信性惡論。”


    “兩個截然不同,差著天與地的階層各執一學說,激烈爭論。”


    “逐漸,統治階層與被統治階層由口頭爭論,演變成拳腳武力。”


    “兩個階層的人,不再關注善惡之爭的本身,或許一開始他們就沒關注過。”


    “善惡之爭不過一個導火索罷了,徹底點燃引爆了被統治階層對統治階層積怨已久的不滿。”


    “這份不滿,轟然爆炸時天崩地裂,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北齊……我就不說了,隻是稷下學宮,往日其樂融融,一派祥和的文武兩院,便爆發極慘烈血腥的流血事件。”


    “可能今兒還與你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的同窗,明兒便會因善惡之爭,將劍刃刺進你的心口。”


    “不對,不是因善惡之爭,而是兩個階層的戰爭!”


    “大師兄膝下唯一的女兒,花一樣明媚的年紀,被殺害了!”


    “那些記載在竹簡、紙張上的文字,那些描述著人類文明由遠古的舊石器時代,發展進化到新石器時代,直至青銅時代,鐵器時代,充斥著曆史厚重感,由文字描述而成,可歌可泣的古老故事,被今人的鮮血浸染。”


    “文房四寶的硯台成了學生們攻擊彼此的武器,打的頭破血流。”


    “連毛筆也被順手拿起插進同窗眼眶內,教書育人的稷下學宮,幾乎成了血腥的屠宰場。”


    齊慶疾臉龐上浮現悔意與深沉痛苦之色。


    “事後,我的儒像被北齊廟堂移除功德林砸毀,畢竟他們是最終的勝者。”


    “我幾乎成了過街老鼠,上層階級恨不得食我肉,飲我血,寢我皮,下層階級也恨我,罵我甕中之鱉、縮頭烏龜,作為‘性惡論’的發起者,卻不能領導他們,對抗‘性善論’的權貴士族。”


    “心灰意冷之下,我離開稷下學宮,開始人生第二次周遊列國之旅。”


    “也是第二次周遊列國,我修出我之本命字,成就陸地神仙。”


    “二百歲時,稷下學宮來信,老頭子時日無多,要化道了。”


    “我結束列國之旅,趕回北齊,去見老頭子最後一麵。”


    “我的人生之師,於我而言最重要之人,走到了生命末路。”


    “我無力回天,隻能眼睜睜看著老頭子化為大片光雨,灑落壯美河山。”


    “化道前,老頭子說,讓我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去走我的夜路。”


    說到此處,齊慶疾揮了揮袖袍,將刮進來的大片雪顆粒掃出洞穴。


    “給我葫蘆。”


    朱九陰晃了晃陳舊黃葫蘆,“早被你喝光了。”


    “此等故事竟然沒酒!著實掃興!”


    齊慶疾還是拿過黃葫蘆,拔去塞子,仰頭將最後幾滴酒液滴入口中。


    咂巴了兩下嘴,齊慶疾繼續開口,道:“老頭子一番臨終遺言,激勵了我。”


    “於是,我回到玉蟬州,尋了塊風水寶地,於衡色府晴朗山上,創辦了上陰學宮。”


    “我之學宮,有教無類,無論多麽貧苦人家的孩子,隻要願意學,我便掏心掏肺教。”


    “我為陸地神仙,人間絕頂,黃白之物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並沒有來自錢財方麵的壓力。”


    這絕對是句實話,多少達官貴人,隻為了能見上一麵,吃上一頓飯,便千兩黃金萬兩白銀,上趕著白送陸地神仙。


    最頭疼的問題對青衣而言卻輕鬆拿捏。


    “短短二十載,我上陰學宮的學子規模,於偌大北齊,便僅次於稷下學宮。”


    “那時的我,意氣風發,自認人間最得意,我的學生,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沒有孬種。”


    “然而上陰學宮的茁壯成長,卻觸及了北齊廟堂權貴士族階級的利益,尤其是觸犯了北齊二帝的逆鱗。”


    “南燭,你要知道,任何王朝都絕不會容忍下層階級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種地,反而全跑去讀書識字。”


    “下層階級一旦掌握了知識,便意味著具有了推翻腐朽王朝的能力。”


    “北齊廟堂開始將上陰學宮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可礙於我這尊陸地神仙,他們也隻能隱忍,選擇去打壓我那些學成下山的學生們。”


    “北齊二帝原本想著讓權貴士族去拉攏我那些學子們,以聯姻的方式,將他們同化為一類人。”


    “可權貴士族卻是井底之蛙,從來都隻是門閥與門閥之間聯姻,讓他們將掌上明珠賤嫁給山野泥腿子,一萬個不願意,即使入贅,也是萬萬不可的。”


    “無奈,北齊二帝隻有兵行險著,采取打壓政策。”


    “凡上陰學宮學子,不得參加科舉,各州府縣衙署部門不得錄用,且嚴禁離開北齊,這股打壓之風發展到最後幾乎扭曲變形,我的學生去食肆吃飯,客棧住宿,甚至會被掌櫃的轟出門去。”


    “但凡哪家食肆掌櫃好心,賣了我學生一碗麵條,翌日便會被所在地衙門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貼上封條,停業整頓。”


    “後來,凡上陰學宮學子,不論在家還是外出,都必須嚴格遵守朝廷法令,腰間係掛鐫刻‘罪’之一字的腰牌。”


    “若是哪天忘佩了,不巧被巡街捕快抓住了,免不了一頓板子,將後背打得皮開肉綻。”


    “成為上陰學宮學子,成了北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災禍事。”


    “想不到多年以後,我的學生們,也淪落成了過街老鼠。”


    “唉~”


    齊慶疾歎了一口氣,仿佛整個人驟然被巨大疲憊籠罩吞沒了,挺直的脊背,沒來由駝了下去。


    “我想過將上陰學宮關宮,舍棄一切,放下一切,就做個逍遙神仙;也想過將學宮遷走,遷去別的地方,我堅信,這世間總有屬於我與學生們的一方淨土。”


    “可惜,太遲了。”


    “我壽二百七十九年時,我的第一批學生,組織領導了北齊三千年綿長國祚史上,規模最浩大的一場起義,席卷了小半座北齊疆域。”


    “武牧禦駕親征,陸地神仙下場,起義自然失敗了,人,自然也被斬下頭顱,傳首十方。”


    “為了上陰學宮三萬餘學子,我親自去往北齊國都見了武牧與白綰綰。”


    “我卑躬屈膝,低聲下氣與二帝好商好量,讓他們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給我一年時間,我將與學生還有學生們的家人,遷出北齊,再也不會回來。”


    “看著我這個師兄幾乎快要給他們跪下磕頭,苦苦哀求,武牧與白綰綰點頭應允。”


    “次年,稷下學宮有書信傳來,是我大師兄禦子,壽元將盡,想見我最後一麵。”


    “那年陽春我下了晴朗山,趕赴稷下。”


    “等到了稷下,見到大師兄,感受著其體內雖至暮年,卻還算旺盛的氣血,我明白,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武牧命整座北齊江湖七大頂尖宗派勢力,聯合朝廷兵馬,一舉攻破晴朗山,將我的學生們斬殺殆盡,一個不留。”


    回憶往事,青衣不禁潸然淚下。


    朱九陰怔愣了,認識齊慶疾這麽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青衣流淚,且哭得如此傷心。


    “三萬一千九百二十七名學生!我的學生!他們愣是一個活口都沒留!”


    “等我回到晴朗山,整座山都被猩紅人血血洗了!”


    “我的上陰學宮,我的心血,付之一炬,成了殘垣斷壁!”


    “我捧著學生們支離破碎的血肉塊,我恨啊!!”


    “我該怎麽麵對學生們的爹娘!”


    “他們找我要孩子,我拿什麽給啊!”


    “那一日,我幾乎入魔!”


    齊慶疾顫抖著聲音,“我殺進北齊國都,卻發現武牧與白綰綰並不在皇城內,二人躲去了稷下學宮。”


    “因為那裏有大師兄這尊陸地神仙,不僅大師兄一人,當時稷下學宮共計一十七尊陸地神仙。”


    “武牧與白綰綰知道我會以命換命,所以去了稷下。”


    “我一輩子的心血,我那三萬一千九百二十七名學生。我的心血煙消雲散,我的學生灰飛煙滅,是非對錯,我已無心解釋,我殺上稷丘!”


    “那一戰,我殺了太多太多人!”


    “有朝廷軍隊,有稷下武院學生,他們叫我師叔,還有曾經我的同窗!”


    “我視天道落刀為無物,我搖搖欲墜,肉身幾乎碎裂,走過的地方被淌下的血染紅!我隻想見到武牧與白綰綰,我隻想當麵問二人,我的學生們,到底犯了什麽錯,以至於一個不留!連全屍都不留!”


    ——


    ps:抱歉,更新晚了,稿費延遲到十七號,借錢交房租去了。


    老齊的故事我很喜歡,都能單獨擴出一本書了,有想寫的隨意發揮,別怕被舉報,反正我不會。


    可惜沒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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