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是王大夫帶著另外的“一張嘴”過來“看一看”的時間,也是沙複明的胃開始疼痛的時間。沙複明的胃痛越來越準時了,上午十點來鍾一次,下午三、四點一次,夜裏的淩晨左右還有一次。對付胃,沙複明現在很有經驗了,隻要疼起來,沙複明就要從口袋裏摸出一粒喜樂,塞到嘴裏去,嚼碎了,幹咽下去,幾分鍾之內就止疼了。中醫是有用的,但中醫永遠也不能像西醫這樣立竿見影。


    沙複明在前廳嚼藥,王大夫卻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門口,大聲喊了一聲“沙老板”。王大夫到底走過碼頭,他沒有喊“老同學”,而是把“沙老板”這三個字喊得格外地有聲勢,差不多就是卡車上的汽喇叭了。沙複明從裏頭出來,一來到門口就開始和王大夫寒暄。王大夫首先給沙老板介紹了小孔,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規的,他把小孔叫成了“孔大夫”。沙複明立即就知道了,的確是沒有結婚的樣子。


    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節製,也就是一兩分鍾,沙複明就把王大夫帶到休息區去了。休息區裏鴉雀無聲。不過王大夫感覺得出來,休息區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王大夫愣了一下,笑著說:“開會吧?”沙複明說:“開會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業務學習。”王大夫說:“正好啊,我也來學習學習。”沙複明笑著說:“老同學開玩笑了——抽空你還得給他們講講。現在的教育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沒法說,跟我們那時候沒法比了。”王大夫笑出聲來,同時也聽出門道來了,當著全體員工的麵,沙複明給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臉麵,連小孔在他的身後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王大夫沒有順著杆子往上爬,笑著說:“沙老板客氣了。沙老板的理論和實踐都是一流的。”沙複明不在意人家誇他的手藝,卻在意人家誇他的“理論”。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個“有理論”的人。沙複明就笑。王大夫這樣說倒也不是拍沙複明的馬屁,沙老板的確有手段。短短的幾分鍾,王大夫已經“看”出來了,生意不論大小,沙複明拾掇得不錯。有規有矩。有模有樣。王大夫放心了。作為一個打工的,王大夫喜歡的事情有兩樣,規矩,還有模樣。


    王大夫的感覺是對的。“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一個特征,不隻是做生意,業務培訓抓得特別緊。這也是沙複明別出心裁的地方了。培訓是假,管理才是真。一般來說,上午十點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時候,沙複明打工的那會兒,經常利用這樣的機會睡個回頭覺。說起上班時睡覺,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了。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一閉上眼別人就看出來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樣了,隻要坐下來,腦袋一靠就過去了,誰也看不出來。雖說看不出來,但是,誰要是睡覺了,大夥兒還是知道的,說話的聲音在那兒呢。被驚醒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說話的聲音不是懶洋洋的就是急促得過了頭,反應總歸是不一樣。沙複明當年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暗地裏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嚴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當上了老板,絕對不能讓員工在推拿中心睡覺。這個現象必須杜絕。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員工們都在打瞌睡,他們所看到的決不是懶散,而是生意上的蕭條。反過來,利用空閑的時候開開會,探討探討業務,前廳的精氣神就不一樣,是精益求精的氣象。氣象很重要,它是波浪,能夠一傳十,十傳百。沙複明是打工出身,知道打工生活裏頭的abc,回過頭來再做管理,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樣。他知道員工們的軟肋在哪裏。所謂管理,嗨,說白了就是抓軟肋。


    沙複明帶領著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裏走了一遍,每一個房間都走到了。王大夫對沙複明的盤子已經估摸出來了,十三四個員工,十七八張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資金沒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這樣的模樣。這麽一想王大夫就難受起來了,手指頭的關節劈裏啪啦又是一陣響。


    最後的一個房間看完了,沙複明後退了一步,把推拉門關上了。王大夫知道,關鍵的時刻來到了,談話馬上就走入了正題。沙複明的語調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學來助陣,他由衷地高興,由衷地歡迎。所談的內容卻是平等。王大夫懂沙複明的意思,雖說是老同學,他王大夫在這裏和別人一樣,沒有任何的特殊性。王大夫幹脆把話挑明了,輕聲說:“這個老板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王大夫把話都說到這兒,沙複明就搓了搓手,說:“那你們就去添置一點東西,生活必需品什麽的,我馬上打電話到宿舍去,給你們清理床位。”王大夫拍了拍沙複明的肩膀,沙複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複明提高了聲音,說:“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們。”


    王大夫側過腦袋,不解了。明明是“沙複明推拿中心”,沙複明為什麽要說“沙宗琪推拿中呢?”


    “是這樣,”沙複明解釋說,“這個店是我和張宗琪兩個人合資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麽。”


    “張宗琪是誰?”


    “我在上海認識的一朋友。”


    “他現在在哪兒?”


    “在休息廳呢。”


    “我還沒去看望人家呢。”王大夫說。


    “沒事。”沙複明說,“時間長著呢。什麽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個人似的。——他在開會。”


    王大夫仰起頭,做了一個“哦”的動作,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心裏頭似乎鬆動一些了。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又立即放下了。原來沙複明的店是合資的。他也隻是二分之一個老板。有一點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並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強。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沙複明站在寒風裏,仰著頭,“看”自己的門麵。對這個門麵,沙複明是不滿意的。嚴格地說,“沙宗琪盲人推拿”的市口並不好,勉強能夠擠進南京的二類地區。二十年前,這地方還是農田呢。但這年頭的城市不是別的,是一個熱衷於隆胸的女人,貪大,就喜歡把不是rx房的地方變成rx房。這一“隆”,好了,真的值錢了,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類地區了。先幹著吧,沙複明對自己說,等生意做好了,做大了,租金再高,再貴,他沙複明也要把他的旗艦店開到一類地區去。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樓或者新街口。


    從打工的第一天起,沙複明就不是衝著“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為原始積累而努力。“自食其力”,這是一個多麽荒謬、多麽傲慢、多麽自以為是的說法。可健全人就是對殘疾人這樣說的。在殘疾人的這一頭,他們對健全人還有一個稱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實是不正常的,無論是當了教師還是做了官員,他們永遠都會對殘疾人說,你們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覺好極了。就好像隻有殘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們則不需要,他們都有現成的,隻等著他們去動筷子;就好像殘疾就隻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沒餓死,都沒凍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媽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遠也不知道盲人的心髒會具有怎樣彪悍的馬力。


    沙複明原始積累的進程卻慘不忍睹了。馬克思說,原始積累伴隨著罪惡。沙複明的原始積累沒有條件去伴隨罪惡,他夠不著。沙複明的原始積累所伴隨的是犧牲。他犧牲的是自己的健康。年紀輕輕的,沙複明就已經落下了十分嚴重的頸椎病和胃下垂了。他給多少頸椎病的患者做過理療?數不過來了。可他自己的頸椎卻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暈起來的時候都想吐。每一次頭暈的時候沙複明的腦海裏都想著一樣東西,錢。要錢幹什麽?不是為了該死的“自食其力”,是做“本”。他需要“本”。沙複明瘋狂地愛上了這個“本”。沙複明暈一次他的眼睛就亮一次,暈到後來,他終於“看到”了。他業已“看到”了生活的真相。這個真相是簡明的關係:不是你為別人生產,就是別人為你生產。就這麽簡單。


    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沙複明相信,他一個人就足以麵對整個世界。他是一個讀書的好料子。這正是沙複明自視甚高的緣由。他會讀書。舉一個例子,在他們學習中醫經脈和穴位的時候,在王大夫他們還在摸索心腧、肺腧、腎腧、天中、尾中和足三裏的時候,沙複明卻他通過他的老師,到醫學院學習西醫的解剖去了。他觸摸著屍體,通過屍體,通過骨骼、係統、器髒和肌肉,沙複明對人體一下子就有了一個結構性的把握。中醫是好的,但中醫有中醫的毛病,它的落腳點和歸結點都在哲學上,動不動就把人體就牽扯到天地宇宙和陰陽五行上去。它是淺入的,卻深出,越走越深奧,越學越玄奧。西醫則不。它反了過來,每一個環節都能夠深入淺出。西醫裏的身體有它的物質性和實證性,而不是玄思與冥想。一句話,解剖學更實用,見效更快。一個未來的推拿師,又是盲人,隻要把屍體摸清楚,就一定能把活人擺弄好。


    沙複明學得很好,可是,和班裏的另一位優等生王大夫比較起來,他們的風格不一樣了。王大夫同樣也學得很好,他知道將來自己要幹什麽,說白了,就是靠自己的身體吃飯。王大夫就一直在健身。王大夫的課餘的時間幾乎都泡在了健身房。為了將來能有一個好的臂力與指力,他臥推的重量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二十五公斤。王大夫的胳膊和女同學的大腿一般粗,大拇指一摁就是入木三分的氣力。


    沙複明卻從來不練基本功。沙複明堅信,手藝再好,終究是個手藝人。武功再高,終究是個勇士。沙複明要做的是將軍。花那麽大的精力在健身房幹什麽呢?還不如學一點英語和日語呢。後來的事實證明,沙複明的“眼光”是長遠的,獨到的,戰略性的。剛剛到上海打工的時候,隻要香水味——外賓——走進來,盲人們就害羞起來了,一個個都不情願講話。沙複明的優勢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他用有限的英語或日語和他們打招呼。招呼一打,客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沒有人抱怨沙複明在搶生意。相反,同事們羨慕沙複明,崇敬的心思都有。沙複明的心眼活絡了,說外語的信心也上來了,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或日語就小費的問題和國際友人們展開了討論,其實就是討價還價。回到宿舍之後還翻譯給同事們聽。同事們一聽嚇壞了,這哪裏是討價還價?簡直就是國際貿易。簡稱國貿。他們的嘴巴張開來了。沙複明玩大了。他的生意脫穎而出。忙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來一個五馬分屍。


    沙複明幾乎不要命了,沒日沒夜地做。他的指法並不出色。但是,老外哪裏能懂什麽指法?他們就知道肱二頭肌、肱三頭肌、胸大肌、背闊肌、斜方肌和腹直肌,不知道心腧、隔腧和天中,更不知道摁、壓、揉、搓、點、敲、剝。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複明的口頭表達,他親和,機敏,博學,還有因為外語的簡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隨便舉一個例子,老外看見沙複明穿得很單薄,問他冷不冷。沙複明說,不,我是一個不怕冷的男人。可是,他的英語是這樣表達的,“iamahotman。”這句英語的意思是什麽呢?是“我是騷貨”。老外們樂壞了,他們想不到這個盲人朋友是如此地風趣。沙複明的出現改變了許多客人對殘疾人的基本看法,甚至改變了許多國際友人對中國人的基本看法,“沙先生”是如此地健談、樂觀、open和humer。基於此,沙複明的客人都要提前兩三天預定,隨叫隨到是絕對不可能的。其實,預定的時間也用不了那麽長,但是,沙複明就是有如此這般的排場和派頭。事情就是這樣,越是不好預定,客人就越是願意等。沙複明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後來,沙複明幾乎不在拉動內需這個問題上動腦經了,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國貿。許多國際友人都知道了,在民鳳路和四象路的交界處,有一家推拿中心,在推拿中心裏頭,有一個了不起的“dorctorsha”。他的手藝和談吐都“fantastic”。


    但是,隱患出現了。沙複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蕭條的跡象。似乎有那麽一天,老外反過來和沙複明討價還價了。沙複明並不知道,這些恰恰都是沙複明的同事們教的。“你可以還價的”,沙複明的一個同事說對老外說,你可以“攔腰之後再攔一刀”。什麽叫“攔腰之後再攔一刀”?老外側著腦袋,費思量了。語言是可以被阻隔的,然而,語言的表達欲望什麽樣的力量也不可阻擋。沙複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範。他摸到了老外的腹部,另一隻巴掌繃得筆直,做出“刀”得形狀,舉起來了。掌落刀落,老外的身體“哢嚓”一下就被“攔”了一刀;老外驚魂未定,手起刀落,“哢嚓”,膝蓋的部位又被“攔”了一刀——老外實際上就隻剩下一條毛茸茸的小腿了。老外望著自己的腳,毛茸茸的腳趾頭還能夠活蹦亂跳,明白了,他並沒有遇見義和團。他們談論的是貿易——具有濃鬱的中國特色——如何把“一”變成“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甚而至於,十六分之一。中國的數字表達太有趣了,像漢賦和唐詩一樣瑰麗。“yeah——”,明白了。我的明白了。“太胖(棒)了,太——胖(棒)啦!”


    沙複明的生意急轉直下。沙複明卻犯錯誤了。過於龐大和過於堅硬的自尊妨礙了沙複明的判斷。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樣,沙複明沒有能夠做到見好就收。他想挽回他的“國際貿易”,用的卻是中國人的思維。他在想,我和老外的關係都這樣了,都“老朋友”了,他們“不好意思”隨便換人的吧。沙複明錯了。國際友人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沙複明自己。後來的情形有意思了,沙複明一聽到英語和日語的就慚愧,他似乎是被拋棄了的。想躲。慚愧什麽呢?想躲什麽呢?沙複明也不知道。可沙複明就是慚愧,生意一落千丈。沙複明的健康偏偏在這樣的時候露出了它猙獰的麵目。


    沙複明的身體做學生的時候其實就虧下了。為什麽虧下了呢?是因為死讀書。盲人其實最不適合“死讀書”了。健全人再怎麽用功,再怎麽“夜以繼日”,再怎麽“鑿壁偷光”,再怎麽“焚膏繼晷”,終究還有一個白天與黑夜的區別。但是,這區別盲人沒有——他們在時間的外麵。還有一點,健全人的眼睛在閱讀久了之後會出現疲勞,這疲勞在盲人的那一頭是不存在的,他們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觸覺。——沙複明就“沒日沒夜”地“讀”了,他讀醫,讀文,讀史,讀藝,讀科學,讀經濟,讀上下五千年,讀縱橫八萬裏。他必須讀。沙複明相信王之喚的那句話,“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這兩句詩誰不知道呢?可是,對沙複明來說,這不是詩。是哲學。是勵誌。一本書就是一層樓。等他“爬”到一定的樓層,他沙複明就有了“千裏目”: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沙複明相信自己是可以“複明”的,一如父母所期盼的那樣。沙複明堅信,每個人一定還有一雙眼睛,在心中。他要通過一本又一本的書,把內心的眼睛“打開”來。沙複明在時間的外麵,雄心萬丈。


    他在讀。天從來就沒有亮過,反過來說,天從來就沒有黑過。


    學生時代的沙複明究竟太年輕了。一般說來,盲人讀書都比較晚,沙複明和同等學曆的健全人比較起來,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但是,再“不小了”,終究還是年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特點,身子骨吃得虧。今天虧一點,沒事,明天虧一點,沒事,後天再虧一點,還是沒事。老托爾斯泰說得好:身體就應當是精神的奴隸!


    頸椎在沙複明的身體裏麵,胃也在沙複明的身體裏麵。沙複明在奴役它們。每一天,沙複明都雄心勃勃地奴役他們。等沙複明意識到它們吃了大虧的時候,它們已不再是奴隸,相反,是貴族的小姐,是林黛玉。動不動就使小性子。不饒人了。


    健康永遠是需要他人提醒的,比方說:“張三,你的氣色怎麽這麽差?哪兒不舒服了?”在這個問題上,盲人之間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便利。鞋大鞋小,永遠隻有自己知道。在沙複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時候,沙複明的頸椎和胃已經很成問題了。沙複明忍著,什麽也沒說。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渾的,骨子裏瞧不起傾訴——傾訴下賤。它和要飯沒什麽兩樣。沙複明的自尊心則更加巍峨,他可不情願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訴任何一個人。退一步說,告訴了又有什麽用?生意這樣好,這樣忙,錢不能不掙。一個月就是一萬多塊呢。一萬多塊,沙複明過去想都不敢想。沙複明原先有一個長遠的計劃,爭取在四十歲之前當上老板。現在看起來,沙複明的計劃過於長遠了,很有可能要大大地提前。為此,對病痛,沙複明選擇了忍。再忍忍,再忍一忍吧。隻要開了店,自己也成了“資產階級”,會有人為自己“生產”健康、舒服和金錢的。頸椎,還有胃,反正也不是什麽要命的部位。沙複明是半個醫生,他“有數”。說到底也就是不舒服而已。


    從表麵上說,是頸椎與胃和沙複明過不去,事實上,還是沙複明的職業和頸椎與胃過不去。單說胃,沙複明虧欠它實在是太多了。因為熬夜讀書的緣故,沙複明從學生時代就不吃早飯了。打工之後的情形則更嚴重,推拿師的工作主要在夜間,第二天的早上就格外地戀床,早飯往往就顧不上了。中飯又是在什麽時候吃呢?沙複明自己作不了主,一切都取決於客人。客人在手上,你總不能去吃飯吧?另一種情況也是常見的,正吃著呢,客人來了,怎麽辦呢?——最簡明的選擇則是快。說起吃飯的快,就不能不說沙複明吃飯的動作,在許許多多的時候,沙複明從來就不是“吃”,而是“喝”。他把飯菜攪拌在一起,再把湯澆進去,這一來幹飯就成了稀飯,不著咀嚼,呼嚕,呼嚕,再呼嚕,嘴巴象征性地動幾動,完了,全在肚子裏了。吃得快算不上本事,哪一個做推拿的吃得不快?關鍵是又多又快。不多不行,早飯已經省略了,而晚飯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沙複明的每一天其實都靠這頓午飯墊底了,所以,要努力地、用功地“喝”。因為“喝”得太飽,太足,問題來了。一般來說,客人在午飯過後並不喜歡推拿,而是選擇足療,在足療的按、捏、推、揉當中,好好地補上一個午覺。可足療必須是坐著做的,一坐,沙複明的胃部就“頂”在了那裏,撐得要吐。即使打一個飽嗝,也要將身子直起來,脖子仰上去。——這是飽罪;餓罪也有,其實更不好受。要是回憶起來的話,沙複明經受得更多的主要還是餓罪。一般來說,每天的淩晨一點鍾過後,沙複明就萎頓了。年輕人有一個特點,人在萎頓的時候胃卻無比地精神。餓到一定的地步,胃就變得神經質,狠刀刀的,憑空伸出了五根手指頭。它們在胃的內部,不停地推,拉,搓,揉,指法一點也不必沙複明差。


    沙複明的胃就是這樣一天天地壞掉的,後來就開始痛。沙複明沒有吃藥。鄭智化唱得好:


    他說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麽


    擦幹淚不要問


    ——為什麽


    鄭智化是殘疾人。為了勵誌,他的旋律是進取的,豪邁的,有溫情的一麵,卻更有鏗鏘和無畏的一麵。沙複明有理由相信,鄭智化是特地唱給他聽的。是啊,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其實沙複明也不需要擦幹淚,他不會流淚。他瞧不起眼淚。


    胃後來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麽區別呢?從語義上說,似乎並沒有。沙複明想了想,區別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個麵積,有它的散發性,是拓展的,很鈍,類似於推拿裏的“搓”和“揉”。疼卻是一個點,是集中起來的,很銳利。它往深處去,越來越尖,是推拿裏的“點”。到後來這疼又有了一個小小的變化,變成了“撕”。怎麽會是“撕”的呢?胃裏的兩隻手又是從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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