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紅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比王大夫和小孔還要早些,當然,也早不到那裏去,也就是幾個月的光景。她是季婷婷推薦到“沙宗琪推拿中心”來的。因為初來乍到的緣故,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都紅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廝守在一起。說廝守其實有些過分了,推拿師們的生活半徑就這麽大,無非就是推拿中心的這點地盤,再不就是宿舍。要是說廝守,十幾號人其實每一天都廝守在一起。但是,就在這樣的擁擠裏,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有一些親疏。她和她要好一些,他和他走動得要多一些,這些都是常有的。不過,都紅隻和季婷婷也就廝守了一兩個月,很快就和高唯走到一起去了。


    高唯是前台。健全人。如果都紅的視力正常,都紅一定可以發現,高唯是一個小鼻子小眼的姑娘。還愛笑,一笑起來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間就沒有任何東西了,隻有星星點點的一些光。大眼睛迷人,小眼睛醉人。高唯眯起眼睛微笑的時候實在是醉人的。都紅看不見,當然不可能被高唯的小眼睛醉倒。可都紅和高唯一天天好起來了,這是真的。好到什麽地步了呢?高唯每天都要用她的三輪車接送都紅上下班。盲人的行動是困難的,最大的困難還在路上。現在,有了高唯這樣的無私,都紅方便了。不知不覺,都紅把季婷婷撇在了一邊。即使到了吃飯的時間,都紅也要和高唯肩並著肩,一起咀嚼,並一起下咽。


    高唯前來應聘的時候還不會騎三輪車。自行車當然騎得很利落了。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第一天,沙複明給高唯提出了一個要求,趕緊地學會三輪車。高唯說:“自行車兩個輪子,我騎上去就跟玩似的,三輪車有三個輪子,還不是上去就走麽?”沙複明就讓高唯到門口去試試。一試,出洋相了。高唯居然拿她的三輪車和牆麵對著幹,一邊撞還一邊叫。所有的盲人都聽到了高唯失措的呼喊,最終,“咚”的一聲,高唯和三輪車一起被牆麵彈回來了。笑死了。


    高唯從地上爬起來,研究了一番,明白了。自行車雖然有龍頭,但拐彎主要還是借助於身體的重心,龍頭反而是輔助性的了。三輪車因為有三個輪子的緣故,它和路麵的關係是固定的。到了拐彎的時刻,騎車的人還是習慣於偏轉身體的重心,可這一次不管用了,三輪車還是順著原先的方向往前衝。那就刹車吧,不行。三輪車的刹車不在龍頭底下,用的是手拉,情急之中你想不起來也用不起來。這一來車身就失控了。高唯的運氣好,她試車的時候前麵是牆,如果是長江,三輪車也照樣衝下去,高唯她叫得再響也沒有用。


    前台最要緊的工作是安排客人,製表和統計一樣重要。但是,在推拿中心,有一項工作也必不可少,那就是運送枕巾和床單。按照衛生部門的規定,推拿中心的枕巾和床單必須一人一換。用過的枕巾和床單當然要運回去,漂洗幹淨了,第二天的上午再運過來。這一來就必然存在一個接送的問題。為了節約人手,沙複明就把接送枕巾和床單的任務交給了前台。不會騎三輪車,無論你的眼睛怎樣地迷人和怎樣地醉人,沙複明堅決不錄用。


    好在三輪車也不是飛機,嚐試了幾下,高唯已經能夠熟練地向左轉和向右轉了,還能夠十分帥氣地從褲襠的下麵拉上刹車。和推拿師以及服務員比較起來,在推拿中心做前台算是一個好差事了。主要是可以輪休。也就是說,做一天就歇一天。但是,高唯從來都不輪休,每一天都要上下班。她上班的目的是為了把都紅送過去,到了深夜,再用三輪車把都紅接回來。正因為這一層,都紅和季婷婷的關係慢慢底淡了,最終和高唯走到了一起。她們兩個連說話都不肯大聲底喧嘩,而是用耳語。嘰嘰喳喳的。如果有人問她們:“說什麽呢?”都紅一般都是這樣回答:“說你的壞話呢。”


    季婷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裏頭老大的不痛快。好在都紅聰明,在這個問題上調劑得不錯,時不時給季婷婷送一些吃的。比方說,三四瓣橘子,七八顆花生,四五個毛栗子。每一次都是這麽一點點,卻親親熱熱的,像是專門省給了婷婷姐。這一來反而把這一點可憐的吃食弄出人情味來了,越是少吃起來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們之間的小情調。都紅偶爾還給季婷婷梳梳頭。季婷婷究竟是一個心胸開闊的女人,又比都紅年長好多歲,不再介意了。她對都紅的態度分外地滿意。都紅都意思到了,行了。都是盲人,可以理解的。和“三輪車”把關係搞搞好,多多少少是個方便。


    都紅學推拿不能算是專業,頂多隻能算是半路出家。還在青島盲校的時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樂上了。如果都紅當初聽從了老師的教導,她現在的人生也許就在舞台上了。老師們都說,都紅在音樂方麵有天分,尤其是音樂的記憶上麵。一般來說,當事人永遠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個方麵的才能,當這種才能展露出來的時候,他能知道的隻有一點——做起來特別地簡單。


    音樂相對於都紅來說正是這樣了。都紅是怎麽學起音樂來的呢?這話說起來遠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紅的小學五年級。那一天都紅她們學校包場去“看”電影,電影是好萊塢的,所描繪的是未來的宇宙,從頭到尾就聽見很尖銳的聲音在那裏亂竄。音樂就更亂了,很不著調,又空洞又刺耳,這就是所謂的太空音樂了吧。一個星期之後,都紅的音樂老師到衛生間裏小解,聽到有人在一邊哼,耳熟,卻不知道是什麽。一想,想起來了,可不是好萊塢的太空音樂麽。老師洗過手,就站在那裏等,最後等出來的卻是都紅。老師就問,這麽亂哄哄的樂曲你也能記得住?都紅很不解,笑了,反過來問她的老師:“音樂又不是課文,需要記麽?”這句話聽上去大了。如果這句話是一個健全人說出來的,多多少少都有點自信得過了頭的意思。盲人沒有這樣的自信。即使有,他們的表達也不是這種樣子。所以,這句很“大”的話在都紅的嘴裏隻有一個意思,是一句實話。


    老師便把都紅拉到了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麵,給都紅彈奏了一段勃拉姆斯。四句。彈完了,老師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等著都紅視唱。都紅站在鋼琴的旁邊,兩隻胳膊掛在那兒,怎麽說都不出聲。老師知道了,她這是不好意思。就用表情示意其他老師“都出去”。老師們都離開了,都紅站在那裏,還是不肯。躲在窗外的老師們最終失去了耐心,散了。等他們真的散了,都紅開始了她的視唱。她視唱的是右手部分,也就是旋律。音程和音高都很準。老師還沒有來得及讚歎,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都紅把左手的和聲伴奏也視唱出來了。這太難了。太難了。隻有極少數的天才才能夠做到。老師驚呆了,雙手扶著都紅的肩膀,向左撥了一下,又向右撥了一下,用力地看。這孩子是都紅麽?是那個數學考試總是四十多分的小姑娘麽?


    這孩子是都紅。學數學,她不靈。學語文,她不靈。學體育,她也不靈。音樂卻不用學,一聽就靈。怎麽就沒發現的呢?可現在發現也不晚哪,她才五年級。老師當機立斷,抓她的鋼琴。都紅卻不感興趣。老師說,你究竟對什麽感興趣?都紅說,我喜歡唱歌。老師坐在了琴凳上,急了,不停地用巴掌拍打大自己的大腿,用的是進行曲的節拍——


    都紅,你不懂事啊,不懂事!你一個盲人,唱歌能有什麽出息?你一不聾,二不啞巴,能唱出什麽來?什麽是特殊教育,啊?你懂麽?說了你也不懂。特殊教育一定要給自己找麻煩,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說,聾啞人唱歌,比方說,肢體殘疾的人跳舞,比方說,智力障礙的人搞發明,這才能體現出學校與教育的神奇。一句話,一個殘疾人,隻有通過千辛萬苦,上刀山、下火海,做——並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備直指人心、感動時代、震撼社會的力量。你一個盲人,唱歌有什麽希奇?嘴巴一張就來了嘛。可彈鋼琴難哪。盲人最困難的是彈、鋼、琴——你懂不懂?你多好的條件啊,怎麽就不知道珍惜?你這是懶!——把你的家長喊過來!


    都紅沒有喊家長。妥協了。鋼琴老師像一個木匠,她把都紅打成了一張凳子,放在了鋼琴的前麵。都紅的進步可以用神速去形容,僅用了三年的功夫,她的鋼琴考試達到了八級。都紅創造了一個奇跡。


    初中二年級,都紅的奇跡突然中斷了。是她自行了斷的。都紅說什麽也不肯坐到鋼琴的麵前去了。


    這一切都因為一次演出,是一台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晚會上來了許多大腕,都是過氣的影視明星和當紅的流行歌手。作為一名特約演員,都紅穿著一身喇叭狀的拖地長裙,參加了這台晚會來了。都紅即將演奏的是巴赫的三部創意曲。這是一部複調作品,特別強調左右手的對位。很難。要說把握,都紅對二部創意曲的把握更大些。但是,老師鼓勵她了,要上就上難的。這是都紅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一上台都紅就覺得不對勁。她的手緊張。尤其是無名指,突然失去了往昔的自主性,僵硬了,一直都沒有呈現出欲罷不能的好局麵。要是往細處追究一下的話,“無名指無力”是都紅的一個老問題了,都紅花過很大的功夫,似乎已經好了。但是,就在這樣一個隆重的場合,她“無名指無力”這個老問題再一次出現了。為了增加無名指的力量,都紅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發力,她借助於手腕的力量,把無名指往琴鍵上砸。這一來都紅手指上的節奏就亂了,都紅自己都不敢聽了。這哪裏是巴赫?這哪裏還是巴赫?


    都紅是唯美的。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停下來。停下來,從頭開始,重來一遍。可是,這不是練琴,這是公開演出。都紅隻能順著旋律把她的演奏半死不活地往下拖。都紅的心情嚴重地變形了。很不甘。她像吃了一大堆蒼蠅。手上卻又出錯了。她的演奏效果連練琴時的一半都沒有達到。都紅隻有破罐子破摔。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懊喪。


    都紅好幾次都想哭了,還好,都紅沒有。都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彈完的。最後一個音符即將來臨,都紅伴隨著極大的委屈,提起胳膊,懸腕,張開了她的手指。仿佛了卻一個心思一樣,都紅摒住呼吸,把她所有的指頭一股腦兒摁在了琴鍵上。她在等。等完最後一個節拍,都紅吸氣,提腕,做了一個收勢。總算完了。第三創意曲醜陋不堪。太丟人了,太失敗了。這個時候的都紅終於有些憋不住了,想哭。掌聲卻響了起來,特別地熱烈,是那種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都紅就百感交集。站起來,鞠躬。再鞠躬。女主持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女主持人開始讚美都紅的演奏,她一連串用了五六個形容詞,後麵還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話,都紅的演奏簡直就完美無缺。都紅想哭的心思沒有了,心卻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是蒼涼。都紅知道了,她到底是一個盲人,永遠是一個盲人。她這樣的人來到這個世界隻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寬容,供健全人同情。她這樣的人能把鋼琴彈出聲音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女主持人抓住都紅的手抓,向前拉,一直拉到舞台的最前沿。女主持人說:“鏡頭,給個鏡頭。”都紅這才知道了,她這會兒在電視上。全省、也許是全國人民都在看著她。都紅一時就不知道怎麽才好了。女主持人說:“告訴大家,你叫什麽名字?”都紅說:“都紅。”女主持人說:“大聲一點好麽?”都紅大聲地說:“都——紅。”女主持人說:“現在高興麽?”都紅想了想,說:“高興。”女主持人說:“再高聲一點好麽?”都紅的脖子幾乎都拉長了,呐喊著說“高——興!”“為什麽高興?”女主持人問。為什麽高興?這算什麽問題?這算什麽問題呢?這個問題把都紅難住了。女主持人說:“這麽說吧,你現在最想說的話是什麽?”都紅的嘴巴動了動,想起了“自強不息”,想起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這些都是現成的成語和格言,都紅一時卻沒能組織得起來。好在音樂響起來了,是小提琴,一點一點地,由遠及近,由底及高,抒情極了,如泣如訴的。女主持人沒有等待都紅,她在音樂的伴奏下已經講起都紅的故事了。所用的語調差不多就是配樂詩朗誦。她說“可憐的都紅”一出生就“什麽都看不見”,她說“可憐的都紅”如此這般才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都紅不高興了。都紅最恨人家說她“可憐”,最恨人家說她“什麽都看不見”。都紅站在那裏,臉已經拉下了。但女主持人的情感早已醞釀起來了,現在正是水到渠成的時候。她輕聲並茂地問了一個大問題,“都紅為什麽要再今天為大家演奏呢?”是啊,為什麽呢?都紅自己也想聽一聽。台下鴉鵲無聲。女主持人的自問自答催人淚下了,“可憐的都紅”是為了“報答全社會——每一個爺爺奶奶、每一個叔叔阿姨、每一個哥哥姐姐、每一個弟弟妹妹——對她的關愛”!小提琴的旋律剛才還是背景的,現在,伴隨著女主持人的聲音,推出來了,回響在整個大廳,回響在“全社會”的每一片大地。這是哀痛欲絕的旋律,像挽歌,值往人傷心的地方鑽。女主持人突然一陣哽咽,再說下去極有可能泣不成聲。“報答”,這是都紅沒有想到的,她隻是彈了一段巴赫。她想彈好,卻沒有能夠。為什麽是報答?報答誰呢?她欠誰了?她什麽時候虧欠的?還是“全社會”。都紅的血在往臉上湧。她說了一句什麽,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什麽,然而,話筒不在她的手上,說了也等於沒說。小提琴的旋律已經被推到了高xdx潮,戛然而止。在戛然而止的同時,女主持人的話剛好劃上了句號。女主持人摟住了都紅的肩膀,扶著她,試探性地往下走。都紅一直不喜歡別人攙扶她。這是她內心極度的虛榮。她能走。即使她“什麽都看不見”,她堅信自己一定可以回到後台去。“全社會”都看著她呢。都紅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開,但是,愛的力量是決絕的,女主持人沒有撒手。都紅就這樣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攙下了舞台。她知道了,她來到這裏和音樂無關,是為了烘托別人的愛,是為了還債。這筆債都紅是還不盡的,小提琴動人的旋律就幫著她說情。人們會哭的,別人一哭她的債就抵消了。——行行好,你就可憐可憐我吧!都紅的手都顫抖了,女主持人讓她惡心。音樂也讓她惡心。都紅仰起臉來,驕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音樂原來就是這麽一個東西。賤。


    都紅的老師站在後台,她用她的懷抱接住了都紅。她悲喜交加。都紅不能理解她的老師哪裏來的那麽多的喜悅與悲傷,不知道該做怎樣的應答。她隻是在感受老師鼻息,炙熱的,已經發燙了。


    都紅似乎是被老師的鼻息燙傷了,再也沒有走進鋼琴課的課堂。老師一直追到都紅的宿舍,問她為什麽不去。都紅把宿舍裏的同學打發幹淨,說:“老師,鋼琴我不學了,你教我學二胡吧。”


    老師納悶了:“什麽意思?”


    都紅說:“哪一天到大街上去賣唱,二胡帶起來方便。”


    都紅的這席話說得突兀了。口吻裏頭包含了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的刻毒。但都紅所說的卻是實情,她也不小了,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總不能一天到晚倒舞台上去還債吧?她要還到哪一天?


    去他媽的音樂!音樂從一開始就他媽的是個賣+的貨!她隻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債。這輩子還還不完了。這次演出成了都紅內心終生的恥辱。


    都紅懸崖勒馬了。她在老師的麵前是決絕的。她不僅拒絕了鋼琴課,同樣拒絕了所有的演出。“慈善演出”是什麽,“愛心行動”是什麽,她算是明白了。說到底,就是把殘疾人拉出來讓身體健全的人感動。人們熱愛感動,“全社會”都需要感動。感動吧,流淚吧,那很有快感。別再把我扯進去了,我挺好的。犯不著為我流淚。


    想過來想過去,都紅最終選擇了中醫推拿。說選擇是不對的,都紅其實別無選擇。都紅再一次伸出她的雙手了,這一次觸摸的卻不是琴鍵,而是同學的身體。說起推拿,生活拿都紅開玩笑了,鋼琴多難?可都紅學起來幾乎就不用動腦子;推拿這麽容易,都紅卻學不來。就說人體的穴位吧,都紅怎麽也記不住;記住了,卻找不準;找準了,手指頭又“拿”不住。鋼琴的指法講究的是輕重與緩疾,都紅便把這種輕重緩疾投放到同學的身體上去了。看看同學們是怎樣譏諷都紅的,她摁一下,同學就說:“多——”她又摁一下,同學又說:“來——”,下麵自然是“米發韶拉西”。都紅就掐。同學隻能“哎吆。”笑是笑了,鬧是鬧了,都紅免不了後悔。那麽多的好時光白白地浪費了,畢業之後她如何是好啊。


    都紅最終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子才到了南京。通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紅認識了季婷婷。季婷婷遠在南京,是那種特別熱心的祖宗。她的性格裏頭有那種“包在我身上”的闊大氣派,這一點在盲人的身上是很罕見的。說到底還是她在視力上頭有優勢。季婷婷的矯正視力可以達到b-3。雖說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季婷婷對著手機發話了,季婷婷說:“都是朋友。妹子,來吧。南京挺好的。”


    還沒有見麵,季婷婷就把都紅叫作“妹子”了,都紅隻好順著季婷婷的思路,把季婷婷叫做了“婷婷姐”。其實都紅不喜歡這樣。土。還有令人生厭的江湖氣。但江湖氣也有江湖氣的好處,利索。一到南京,季婷婷就把都紅帶到沙複明的麵前,季婷婷說:“沙老板,又是一棵搖錢樹來啦。”


    沙複明提出麵試。這個當然。季婷婷是業內人士,自然要遵守這樣的一個規矩。季婷婷拉過沙複明,把他推進了推拿房,直接就把沙複明摁在了床上。季婷婷拿起都紅的手,放到了沙複明的脖子上去了。都紅對季婷婷的這一個舉動印象很不好,她也太顯擺自己視力了。都紅的手指頭一搭上沙複明的脖子沙複明就有數了。都紅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沙複明趴在了床上,一邊接受都紅的推拿,一邊開始發問。都紅的籍貫啦,都紅的年齡啦,就這些,雜七雜八,口氣並不怎麽好,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頭了。都紅一一作了回答。沙複明後來又問起了都紅所授業的學校,都紅還是如實做了回答。沙複明不說話了,話題一轉,開始和都紅聊起了教育。這時候都紅正在給沙複明放鬆脖子,沙複明的臉陷在洞裏頭,兀自笑了。這哪裏是推拿?擾癢癢了嘛。沙複明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


    “現在的教育,誤人子弟啊。”


    沙複明所譏諷的是“現在的教育”,和都紅沒有一點關係。但是,都紅多聰明的一個人,停住了。愣了片刻,兩隻手一同離開了沙複明的身體。


    關於都紅的業務,沙複明沒有給季婷婷提及一個字。他來到了門口,掏出一張人民幣。是五十。沙複明說:“給你一天假,你帶小姑娘到東郊去溜溜,好歹也來了一趟南京。千裏迢迢的。”意思已經都在明處了。季婷婷把錢擋了回去,隻是摁住沙複明的手,不動。是懇請的意思。沙複明笑了,是嘴角在笑,說:“你這是在逼我。”沙複明把上身欠過去了,對著季婷婷的耳朵說:“不是一般的差。”


    沙複明拍了兩下季婷婷的肩膀,離開了。對季婷婷,沙複明一直都是照顧的,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然而,現在所麵臨的是原則性的問題,沙複明不可能讓步。沙複明沒有走進休息區。他知道都紅這刻兒正在裏頭,說不準兩個人的身體就撞上了。還是不要撞上的好。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門口,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了。一口氣眨巴了十幾下眼睛。她掏出手機來,想給遠方的趙大姐打個電話。都紅畢竟是趙大姐托付給自己的。可這個話怎麽對趙大姐說呢,還是個問題了。趙大姐在電話裏給季婷婷交代過的,“無論如何也得幫幫她”,幾乎就是懇求了。懇求這東西就是這樣,到了一定的地步,它就成了死命令。季婷婷想過來想過去,隻好把手機又裝回去。


    手機卻響了。季婷婷把手機送到耳邊,卻是都紅的聲音。都紅說:“婷婷姐,我都知道了,沒事的。”


    “你在哪兒?”


    “我在衛生間裏。”


    “你幹嗎不出來和我說話。”


    都紅停頓了一會兒,輕聲說:“我還是在衛生間裏頭呆一會兒吧。”


    季婷婷越發不知道怎麽說好了,隔了半天,說:“南京有個中山陵,你知道的吧?”


    都紅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都紅說:“婷婷姐,沒事的。”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陣緊。都紅這樣文不對題地說話,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的心早已經亂了。都紅此時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夠理解,這畢竟是都紅第一次出門遠行哪。對一個盲人來說,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麽?是第一次出門遠行。尤其是一個人出門遠行。這裏頭的擔心、焦慮、膽怯、自卑,都會以一種無限放大的姿態黑洞洞地體現出來,讓人怕。這怕是虛的,也是實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看你撞上什麽了。盲人的怕太遼闊了,和看不見的世界一樣廣袤,怕什麽呢?不知道。都紅偏偏就是這樣不走運,第一腳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這裏頭有根本的區別。跌倒了雖然疼,人卻是落實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樣了,你沒有地方跌,隻是往下墜,一直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個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驚悸。


    季婷婷把手機握得緊緊的。她到底是個過來的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當天夜裏季婷婷讓都紅擠在了自己的床上。床太小,兩個人都隻能側著身子。起初是背對背,隻躺了一會兒,季婷婷覺得不合適,翻了個身,麵對著都紅的後背了。既然說不出什麽來,那就撫摸撫摸都紅的肩膀吧,好歹是個安慰。


    都紅也翻了個身,抬起胳膊,想把胳膊繞到季婷婷的後背上,一不小心,卻碰到季婷婷的胸脯上去了。都紅把手窩起來,做成半圓的樣子,順勢就捂了上去。都紅說:“你的怎麽這麽好啊。”這不是一個好的話題。但是,對於沒話找話的兩個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話題了。季婷婷也摸了摸都紅的,說:“還是你的好。”季婷婷補充說:“我原先真是挺好的,現在變了,越長越開,都分開了。”都紅說:“怎麽會呢?”季婷婷說:“怎麽不會呢?”都紅就想,自己也有分開的那一天的吧。季婷婷卻把嘴唇一直送到都紅的耳邊,悄聲說:“有人摸過沒有?”都紅說:“有。”季婷婷來勁了,急切地問:“誰?”都紅說:“一個女色鬼,很變態的。”季婷婷愣頭愣腦的,還想了一會兒,這才弄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捉住都紅的乳頭,兩個指頭猛地就是一捏。季婷婷的手指頭沒輕沒重的,都紅疼死了,直哈氣。季婷婷的手實在是太沒輕沒重了。


    就這麽嬉戲了一回,都紅也累了,畢竟抑鬱,很快就睡著了。睡著了的都紅老是往季婷婷的懷裏拱,肩膀那一把還一抽一抽的。盲人的不安全感是會咬人的,咬到什麽程度,隻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季婷婷便把都紅摟住了,這一樓,季婷婷睡不著了。季婷婷第一次麵試的時候是在北京,十分鍾不到就給人打了回票。季婷婷是記得的,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一直在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然而,季婷婷畢竟是幸運的,趙大姐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出現了,她幫助了她。季婷婷對趙大姐永遠有說不盡的感謝,一直想報答她。又能報答什麽呢?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報答的。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幫別人,像趙大姐所關照的那樣,一個幫一個,一個帶一個。季婷婷做到了麽?沒有。季婷婷怎麽也睡不著了。


    季婷婷後悔得要命。事情沒有辦好。都紅怎麽辦呢?季婷婷隻能摟著都紅,心疼她了。


    無論如何,明天得把都紅留住。去不去東郊再說,讓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還是帶都紅去一趟夫子廟吧,逛一逛,吃點小吃,最後再給她備上一份小禮物。一句話,一定要讓都紅知道,南京絕對不是她的傷心地。這裏有關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隻是不走運罷了。這麽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起碼不能睡得太死,絕對不能讓都紅在一清早就提著行李走人。


    季婷婷到了下半夜才入睡,一大早,她卻睡死了。不過,她所擔心的事情卻沒有發生。一覺醒來,都紅表態了,中山陵她不去,夫子廟她也不去。態度相當地堅決。都紅說,她還是想“陪著婷婷姐”到推拿中心去。季婷婷誤會了,以為都紅這樣做是為了不耽擱她的收入,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錢呢。等來到了推拿中心,季婷婷發現,不是的。她季婷婷小瞧了這個叫都紅的小妹妹了。


    都紅換了一件紅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後,來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當著所有人的麵,突然喊了一聲“沙老板”。都紅說:“沙老板,我知道我的業務還達不到你的要求,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行不行?我就打掃打掃衛生,做做輔助也行。我隻在這裏吃三頓飯。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擠一擠。一個月之後我如果還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這裏的每一個人保證,我自己走人。我會在一年之內把我的夥食費寄回來。希望沙老板你給我這個機會。”


    都紅一定是打了腹稿了。她的語氣很膽怯,聽上去有些喘,還夾雜了許多的停頓,這一席話她差不多就是背誦下來的。然而,都紅自己並不知道,她的舉動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都紅膽顫心驚地展示了她骨子裏氣勢如虹。


    沙複明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局麵。如果都紅是一個健全人,她的這一席話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紅是一個盲人,她的這一席話實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駭人的,在遭到拒絕之後,盲人最通常的反應是保全自己的尊嚴,做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都紅偏偏不這樣。沙複明被震驚了。沙複明當即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在同樣的情況下,你自己會不會這樣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紅這樣做了,沙複明並覺得有什麽不妥,相反,他驚詫於她的勇氣。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複明幾乎是豁然開朗了,盲人憑什麽要比健全人背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這世上隻有人類的尊嚴,從來就沒有盲人的尊嚴。


    “行。”沙複明恍恍惚惚地說。


    沙複明天生就是一個老板,有他好為人師的一麵。他真的開始給都紅上課了,盡心盡力的。而都紅,學得則格外地努力。說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彈鋼琴,還是好學的,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學問,也不需要什麽了不得的大智慧。都紅隻是“不通”,在認識上有所偏差罷了。沙複明嚴肅地告訴都紅,穴位呢,一下子找不準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你要聰明一些。你要嚐試著留意客人的反應。喏,這是天中穴,一個痛穴。沙複明現身說法了,一下子就把都紅的天中穴給摁住了,大拇指一發力,都紅便是一聲尖叫。沙複明說,你看看,你有反應了吧?客人也一樣。他們會發出一些聲音,再不然就是擺擺腿。——這些反應說明了什麽?說明你的穴位找準了。你要在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擔心客人怕疼。擔心什麽呢?你要從客人的角度去認識問題。客人是這樣想的:我花了錢請你來做推拿,一點也不疼,不等於白做了?人都是貪婪的,每個人都喜歡貪便宜,各有各的貪法。對有些客人來說,疼,就是推拿;一點不疼,則是異性按摩。所以呢,讓他疼去,別怕。疼了他才高興。如果客人叫你輕一點,那你就輕一點。這個時候輕,他就不會懷疑你的手藝了。


    都紅在聽。都紅發現,語言也有它的穴。沙複明是個不一般的人,他的話總能夠把語言的穴位給“點”到,然後,聽的人豁然開朗。都紅很快就意識到了,她的業務始終過不了關,問題還是出在心態上。她太在意別人了,一直都太小心、太猶豫。不敢“下手”。怎麽能把客人的身體看作一架鋼琴呢。客人的身體永遠也不可能是一架鋼琴,該出手時一定要出手。他壞不了。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這樣。下手重起碼是一種負責和賣力的態度。如果客人喊疼了,都紅就這樣說:“有點疼了吧?最近比較勞累了吧?”這樣多好,既有人際上的親和,又有業務上的權威,不愁沒有回頭客的。說白了,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醫院,來到這裏的人還不就是放鬆一下。誰會到這裏來治病?一個人要是真的生了病,往推拿中心跑什麽,早到醫院去了。


    依照沙複明原來的意思,好好地調教都紅一段日子,往後怎麽辦,完全看她的修行了。沙複明隻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可以。行,留下來,不行,都紅也不至於讓沙複明白白地養活她。不至於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沙複明去了一趟廁所,都紅上鍾去了。沙複明把前台高唯叫到了一邊,問:“誰讓你安排的?”高唯很委屈,說:“是客人自己點的鍾,我總不能不安排吧?”沙複明不吭聲了,後悔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婦人之仁。都紅的爛手藝遲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也是剛剛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了大問題,如何能拉得回來?


    不可思議的不是都紅上鍾。不可思議的是,都紅的生意在沙複明的眼皮子低下一點一點興旺起來了。清一色是客人點的鍾。慢慢地居然還有了回頭客。沙複明當然不便阻攔,客人點了她,還回頭了,他一個當老板的,總不能從學術的角度去論證自己的推拿師不行吧。沙複明不放心,悄悄做了幾回現場的考察,都紅不隻是生意上熱火朝天,和客人相處得還格外地熱乎。怎麽會這樣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答案令沙複明大驚失色,都紅原來是個美女,驚人地“漂亮”。關於推拿師們的“長相”,沙複明多少是了解的,他聽得多了。客人們閑得無聊,總得做點什麽,又做不了,就說說話。其實都是扯鹹淡了。有時候免不了也會讚美一番推拿師們的模樣,身材,還有臉蛋。老一套了。無非是某某某推拿師(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師(男)“帥氣”。沙複明自己還被客人誇過“帥氣”呢,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往心裏去。退一步說,就算客人們說的都是真話,某某某(女)確實是個美女,沙複明反正也看不見,操那份心做什麽?他才不在乎誰“漂亮”誰“不漂亮”呢。把生意做好了,把客人哄滿意了,你就是“漂亮”。


    這一天來了一撥特殊的客人,是一個劇組,七八個人,一起擠在了過道裏。領頭的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嗓音很渾,一口地道的京腔。大夥兒都叫他“導演”。“導演”是怎樣的人物,沙複明知道。雖說是過路客,沙複明還是做出了一個決定,給予導演與劇組最優質的服務。他親自尋問了人數,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當然,他自己倒沒有親自出馬,卻把另外的一位老板張宗琪也安排進去了。推拿中的麵積本來就不大,七八個人一起擠進來,浩浩蕩蕩的了,“沙宗琪推拿中心”頓時就洋溢起生意興隆的好氣象。沙複明的心情好極了。把客人和推拿師成雙成對的安頓好了,沙複明搓著手,來到了休息區,說:“拍電視劇的,拍過《大唐朝》,你們都聽說過的吧?”


    《大唐朝》,都紅聽說過。還“看”過一小部分。音樂一般,主題曲《月比太陽明》倒還不錯。都紅正坐在桌子的左側,臉對著沙複明,兩隻手平放在大腿上,正在微笑。說起都紅的“坐”,她的“坐”有特點了。是“端坐”。因為彈鋼琴的緣故,都紅隻要一落座,身姿都繃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過去的弓。這一來胸自然就出來了。上身與大腿是九十度,大腿與小腿是九十度。兩肩很放鬆,齊平。雙膝並攏。兩隻手交叉著,一隻手覆蓋著另一隻手,閑閑靜靜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說是鋼琴演奏的起勢,是預備;也可以說,是一曲幽蘭的終了。都紅“端坐”在桌子的左側,微笑著,其實在生氣。她在生沙老板的氣,同時也生自己的氣。沙老板憑什麽不安排她?她都紅真的比別人差多少麽?都紅不在意一個鍾的收入,她在意的是她的臉麵。但是都紅有一個習慣,到了生氣的時候反而能把微笑掛在臉上。這不是給別人看的,是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的一個要求。即使生氣,她也要儀態萬方。


    都紅微笑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這就是說,她生了一個小時的氣。一個小時之後,“導演”帶著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來了。導演似乎來了一股特別的興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說不定下一次拍戲的時候用得上呢。沙複明就把導演帶到了休息區。推開門,沙複明說:“導演來看望大家了。大家歡迎。”休息區的閑人都站立起來了,有幾個還鼓了掌。掌聲寥落,氣氛卻熱烈,還有點尷尬。主要是大夥兒有點激動。他們可是“劇組”的人哪。


    都紅隻是微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起身。導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紅。都紅簡直就是一個剛剛演奏完畢的鋼琴家。他站住了,不說話,卻小聲地喊過來一個女人。沙複明就聽見那個女人輕輕地“啊”了一聲。是讚歎。沙複明當然不知道這一聲讚歎的真實含義:都紅在那個女人的眼裏已經不再是鋼琴家了,而是一個正在加冕的女皇。親切,高貴,華麗,一動不動,充滿了肅穆,甚至是威儀。沙複明不知情,客客氣氣地說:“導演是不是喝點水?”導演沒有接沙老板的話,卻對身邊的一個女人低語說:“太美了。”女人說:“天哪。”女人立即又補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語氣是權威的,科學的結論一樣,毋庸置疑了。沙複明不明所以,卻聽見導演走進了休息區。導演小聲問:“你叫什麽?”漫長的一陣沉默之後,沙複明聽到了都紅的回答,都紅說:“都紅。”導演問:“能看見麽?”都紅說:“不能。”導演歎了一口氣,是無限的傷歎,是深切的惋惜。導演說:“六子,把她的手機記下來。”都紅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沙複明後來就聽見導演拍了拍都紅的肩膀。導演在門外又重複了一遍:“太可惜了。”沙複明同時還聽到了那個女人進一步的歎息:“實在是太美了。”她的歎息是認真的,嚴肅的,發自肺腑,甚至還飽含了深情。


    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了。剛剛離開,“沙宗琪推拿中心”再一次安靜下來了。說安靜不準確了。這一回的安靜和平日不一樣,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所有的盲人頃刻間恍然大悟了,他們知道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他們”中間有一位大美女。驚若天人。要知道,這可不是普通客人的普通戲言。是《大唐朝》的導演說的。是《大唐朝》的導演用普通話嚴肅認真地朗誦出來的。簡直就是台詞。還有證人,證人是一位女士。


    當天夜裏,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師們不停地給遠方的朋友們發短信,她們的措詞是神經質的,仿佛是受到了驚嚇:——你知道嗎?——我們店有一個都紅,——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們一點都不嫉妒。被導演“看中”的美女她們怎麽可能嫉妒呢。她們沒有能力描述都紅的“美”。但是,沒關係。她們可以誇張。實在不行,還可以抒情。說到底,“美”無非是一種驚愕的語氣。她們不再是說話,簡直就是詠歎,在唱。


    這是一個嚴肅的夜晚。沙複明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都紅。卻不成形。有一個問題在沙複明的心中嚴重起來了。很嚴重。


    什麽是“美”?


    沙複明的心浮動起來了,萬分地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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