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一個人回到了家。之所以沒有帶小孔一起回去,是因為母親在電話裏的聲音有些不對勁。王大夫也沒有多問,下了鍾隻是和沙複明打了個招呼,回家去了。說起家,王大夫其實還是有些怕,想親近的意思有,想疏遠的意思也有,關鍵是不知道和父母說什麽。照理說,回到南京了,王大夫應當經常回家看看才是,王大夫沒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裏打一個電話,盡一分責任罷了。就一般的情形來看,王大夫正處在熱戀當中,熱戀中的人常回家多好?許多事情在外麵終究不那麽方便。王大夫還是不願意。他寧願他的父母親都在遠方,是一分牽掛,是一個念頭,他似乎已經習慣於這樣了。


    一進家門王大夫就感覺到家裏氣氛不對。父母都不說話,家裏頭似乎有人。出什麽事了吧?陰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後悔沒在回家的路上先給弟弟打個電話。再怎麽說,弟弟是個健全的人,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有弟弟在,家裏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樣了。好在王大夫還算沉著,先和母親打了招呼,再和父親打了招呼,一隻手摸著沙發,另一隻手卻在口袋裏摸到了手機。他在第一時間就把弟弟的手機號碼撥出去了。


    “這是大哥吧?”一個好聽的聲音說。


    王大夫假裝著吃了一驚,笑起來,說:“家裏頭有客人嘛。怎麽稱呼?”


    王大夫的手機卻在口袋裏說話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怎麽稱呼告訴你也沒意思。還是問問你弟弟吧。可他的手機老是關機。”


    手機在十分機械地重複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客廳裏很安靜,手機的聲音反而顯得響亮了。王大夫很尷尬,幹脆把口袋裏的手機掐了,心裏的恐懼卻放大了,不可遏止。


    “媽,怎麽不給客人倒茶?”


    “不客氣。倒了。”


    “那麽——請喝茶。”


    “不客氣。我們一直在喝。我們是來拿錢的。”


    王大夫的胸口咯噔了一下,果然是遇上麻煩了,果然是碰上人物了。可轉念一想,似乎也不對,明火執仗搶到家裏來,不至於吧。王大夫客客氣氣地說:“能不能告訴我,誰欠了你們的錢?”


    “你弟弟。”


    王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不再恐懼了。


    “請問你們是哪裏的?”


    “我們是襠裏的。”


    “什麽意思?”


    “襠嘛,就是褲襠的襠。我們不是褲襠裏的。我們是麻將襠裏的。我們是規矩人。”


    王大夫不吭聲了,開始掰自己的手指頭。掰完了左手掰右手,掰完了右手再掰左手。可每一個關節隻有一響,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聲音來了。


    “欠錢還錢,理所應當。”王大夫說,“可我爸不欠你們的錢,我媽不欠你們的錢,我也不欠你們的錢。”


    “襠裏的規矩就不麻煩你來告訴我們了。我們有他的欠條。欠條上有電話,有地址。我們隻認欠條,不認人。我們是規矩人。”


    這已經是這個好聽的聲音第二次說自己是規矩人了。聽著聽著,王大夫的心坎就禁不住發毛。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揪緊了——“規矩人”是什麽意思?聽上去一點都不落底。


    “我們沒錢。”王大夫說。


    “這不關我們的事。”好聽的聲音說。


    王大夫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說:“有我們也不會給你。”


    “這不可能。”


    “你想怎麽樣吧?”王大夫說。


    “我們不怎麽樣。”好聽的聲音說,“我們隻管要錢,實在要不到就拉倒。別的事有別的人去做。這是我們的規矩。我們是規矩人。”


    這句話陰森了。王大夫的耳朵聽出來了,每個字都長著毛。


    “他欠你們多少錢?”


    “兩萬五。”


    “你們要幹什麽?”


    “我們來拿錢。”


    “還有沒有王法了?”王大夫突然大聲地喊道。這一聲是雄偉的,也是色厲內荏的。


    “不是王法,”好聽的聲音更喜愛四兩撥千斤,“是法律,不是王法。我們懂得法律。”


    王大夫不說話了,開始喘。他呼嚕一下站起來,掏出手機,劈裏啪啦一通摁。手機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王大夫掄起了胳膊就要把手機往地上砸,卻被人擋住了。王大夫很有力,掙紮了一回,可那隻胳膊更有力。


    “不要和手機過不去。”好聽的聲音說。胳膊是胳膊,聲音是聲音。家裏頭原來還有其他人。


    “有什麽事你們衝著我來!”王大夫說,“你們不許碰我的父母!”


    “我們不能衝著你來。”好聽的聲音說。


    作為一個殘疾人,這句話王大夫懂。這句話羞辱人了,但羞辱反而讓王大夫冷靜下來。王大夫說:“你們到底想怎麽樣?”


    “拿錢。”


    “我現在拿不出來,真的拿不出來。”


    “我們可以給你時間。”


    “那好,”王大夫說,“一年。”


    “五天。”


    “半年。”


    “十天。”


    “三個月。”王大夫說。


    “最多半個月。”好聽的聲音說,“這是最後的半個月。”好聽的聲音說,“你弟弟這個人很不好,他這個人很不上路子。”


    回到推拿中心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了。王大夫擠在公共汽車裏頭,平視前方。這是他在任何公共場所所表現出來的習慣,一直平視著正前方。可王大夫的心裏卻沒有前方,隻有錢。他估摸著算了算,兩萬五,手上的現金怎麽也湊不齊的。唯一的選擇就是到股市上割肉。但王大夫在第一時間否定了這個動議。他連結婚都沒有舍得這樣,現在就更不可能這樣了。王大夫的心一橫,去他媽的,反正又不是他欠下的債,不管它了。


    所謂的“心一橫”,說到底是王大夫自我安慰的一個假動作,就像韓喬生在解說中國足球賽的時候所說的那樣,某某某在“無人防守的情況下做了一個漂亮的假動作”。假動作做完了,王大夫的心像中國足球隊隊員的大腿,又軟了。心軟的人最容易恨。王大夫就恨錢。恨褲襠的襠。恨襠裏的人。恨弟弟。


    弟弟是一個人渣。是一堆臭不可聞的爛肉。無疑是被父母慣壞了。這麽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們耗盡了血肉,把所有的疼愛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去了,最終卻喂出了這麽一個東西。弟弟是作為王大夫的“補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麽一想王大夫又接著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眼睛,父母說什麽也不會再生這個弟弟;即使生,也不會當作紈絝子弟來嬌養。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做了孽。


    這個債必須由他來還,也是命裏注定。


    王大夫動過報警的念頭,但是,不能夠。他們的手裏捏著弟弟的借條,王大夫贏不了。王大夫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弟弟的欠條上究竟寫了些什麽。王大夫已經聽出來了,那些狗娘養的有一個完好的組織。他們體麵。他們知道怎樣“依法辦事”。人家可是“規矩人”哪。


    可是,錢呢?到哪裏去弄錢去呢?


    王大夫突然想起來了,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和弟弟說上話呢。這麽一想王大夫又撥打弟弟的手機,手機依然關著。王大夫想起來了,為什麽不找弟媳婦呢?王大夫即刻撥通了母親,要過弟媳的手機號,打過去。居然通了。手機一通就是涼天動地的爆炸聲,還有飛機呼嘯的俯衝,似乎是在電影院裏頭。王大夫壓低了聲音,說:“曉寧麽?”弟媳說:“誰呀?”王大夫說:“我是大哥,我弟在麽?”弟媳說:“我們在看電影呢。”王大夫賠上笑,說:“我知道你們在看電影,你讓他接一下電話好不好?”


    弟弟終於出現了。這會兒他不知道躲在哪裏,然而,到底出現了。王大夫說:“我是大哥,你在哪裏?”


    “安徽。鄉下。”


    噢,安徽,鄉下。安徽的風景不錯,他躲到那兒去了。可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躲得掉麽?


    “什麽事?我在看電影呢。”弟弟說。


    “你欠了襠裏的錢吧?”王大夫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平心靜氣。他怕弟弟生氣,他一生氣就會把電話掛了。


    “是啊。”


    “人家找上門來了。”


    “他找上門就是了。”弟弟說,“多大事。”


    “什麽叫找上門就是了?你躲到安徽去了,爸爸媽媽躲到哪裏去?”


    “為什麽要躲?我們隻是爬了一趟黃山。”


    “那你為什麽把手機關了?”


    “手機沒錢了嘛,沒錢了開機做什麽?”


    王大夫語塞了。他聽出來了,弟弟真的沒有躲,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躲起來”的樣子。他的口吻與語氣都坦坦蕩蕩,裝不出來的。弟弟真是一個偉人,他的心胸無比開闊,他永遠都能夠舉重若輕。王大夫急了,一急聲調就大了:“你怎麽就不愁呢?欠了那麽多的錢!”


    “愁什麽?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們對父母親動刀子?!”


    “他動就是了。煩不了那麽多。多大事?才幾個錢?誰會為了這幾個錢動刀子。”


    “欠錢怎麽能不還呢?”王大夫說。


    “我沒說不還哪。”


    “那你還哪。”


    “我沒錢哪。”


    “沒錢你也要還哪。”


    “你急什麽呢?你——急什麽?”弟弟說,“放著好日子不過。”


    弟弟笑了。王大夫沒有聽見笑聲,但是,王大夫感覺出來了,弟弟在安徽笑。弟弟這一笑王大夫就覺得自己猥瑣得不行,從頭到腳都沒有活出一個人樣。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慚愧,匆匆把手機關了。


    王大夫站在馬路的邊沿,茫然四顧。


    王大夫想起來了,在南京,老百姓對弟弟這樣的人有一個稱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王大夫現在知道了,“活老鬼”是神奇的,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暗藏著妖魅的魔力。每個人都擔心他們活不下去,可他們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們既在生活的外麵,也在生活的裏麵;既在生活的最低處,也在生活的最高處。他們不樂觀,也不悲觀,他們的臉上永遠懸掛著無聲的微笑。他們有一個最為顯著的特征,也可以說,招牌。那是他們的口頭禪。這個口頭禪涵蓋了他們全部的哲學,“煩不了那麽多”,“多大事”。——無論遇上天大的麻煩,“多大事”?“煩不了那麽多”。


    “多大事”,太陽就落下去了。“煩不了那麽多”,太陽又升上來了。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來,“煩不了那麽多”。太陽每天都會落下去,“多大事”?


    回到推拿中心的時候小孔還在上鍾。王大夫卻懶了,陷在了沙發裏,不願意再動彈,滿腦子都是錢。不管怎麽說,在錢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打算做兩手的準備。先把錢預備好,這總是沒錯的。誰讓弟弟是作為自己的補充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王大夫決定了,也讓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補充。王大夫黑咕隆咚地,笑了。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麵貌就是“補”。拆東牆,補西牆,拆西牆,補東牆。拆南牆,補北牆,拆北牆,補南牆。拆內牆,補外牆,拆外牆,補內牆。拆高牆,補矮牆,拆矮牆,補高牆。拆吧,補吧。拆到最後,補到最後,生活會原封不動,卻可以煥然一新。


    從理論上說,向小孔借錢不該有什麽問題。但是,話還是要說到位。小孔在金錢這個問題上向來是不好說話的。商量商量看吧。十點鍾不到,小孔下鍾了,王大夫便把沙複明拉到了門外,小聲地告訴沙老板,他想和小孔“下早班”,“先回去”。所謂“下早班”,是推拿中心針對“上早班”而製定的一項規定。推拿中心在上午十點之前畢竟沒什麽生意,所以,大部分推拿師的正常上班時間是上午的十點。但是,推拿中心的大門總不能在上午十點鍾還鎖著吧,就必須有人先過來。這個先過來的一小部分就叫“上早班”。既然要“上早班”,“上早班”的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可以提前一個小時“下早班”,這才公平。沙複明摁了一下報時手表,北京時間晚上十點,離“下早班”還有一個小時呢。


    沙複明的管理向來嚴格。在上下班這個問題上,他一直都是一視同仁的。剛剛想說些什麽,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是戀人。王大夫畢竟也是第一次開口,難得了。管理要嚴,但人性化管理總還是要講。沙複明說:“行啊。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一個小時你要還我。下不為例。”王大夫說:“那當然。”王大夫還沒有來得及轉身,沙複明的巴掌已經摸到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又拍了兩下。


    這最後的巴掌意味深長了。王大夫突然就醒悟過來了,一醒悟過來就很不好意思。“不是。”王大夫連忙說。“不是”什麽呢,王大夫又不好解釋了。沙複明倒是痛快,說:“快走吧。”這就更加地意味深長了。王大夫慚愧死了,什麽也沒法說,隻能硬著頭皮回到休息區,來到小孔的麵前,輕聲說:“小孔,我和老板說過了,我們先回家吧。”王大夫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聲音過於鬼祟了。


    小孔不知情,偏偏又是個直腸子,大聲問:“還早呢,這麽早回家做什麽?”


    但話一出口小孔就明白了。王大夫這樣鬼祟,“回家”還能“做”什麽。小孔的血液“噬”的一聲,速度上來了。


    小馬呆在他的角落裏,突然幹咳了一聲。小馬的這一聲幹咳在這樣的情境底下有點怪異了。也許並不怪異,可是,小孔聽起來卻特別的怪異。自從小馬做出了那樣慌亂的舉動,小馬一直很緊張,小孔也一直很緊張,他們的關係就更緊張了。當然,很私密。小馬緊張是有緣由的,畢竟他害怕敗露。小孔卻是害怕小馬再一次莽撞。緊張的結果是兩個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體上有什麽磕碰。這一來各自的心裏反而有對方了。


    咳嗽完了小馬就站起了身子,一個人往門外摸。他的膝蓋似乎撞在什麽東西上了。小孔沒有掉頭,卻從小馬的背後看到了一片浩渺的虛空。


    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疼,連小孔自己都吃了一驚,心疼他什麽呢?不可以的。就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刹那裏,小孔真的覺得自己是小馬的嫂子了。有點像半個母親。這個突如其來的身份是那樣的具有溫暖感,小孔就知道了,原來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希望小馬哪裏都好。


    當然,這樣的閃念是附帶的,小孔主要還是不好意思。人一不好意思就愚蠢了,這愚蠢又時常體現在故作聰明上。小孔對王大夫說:“給我帶什麽好吃的啦?”畫蛇添足了。


    王大夫有心思。他的心思很重。幹巴巴地磨蹭了一會兒,說:“沒帶。”


    個呆子!個二百五!說句謊能要你償命麽?


    張一光卻把話茬接了過來,說:“回去吧,回去吃吧。”


    這句話挺好笑的,很不幸,休息區裏沒有一個人笑。小孔害羞死了,尷尬死了,就好像她和王大夫之間的事都做在了明處。


    但小孔再尷尬也不能讓王大夫在這麽多人的麵前失去了體麵。小孔的臉滾燙,感覺自己的臉都大了一圈。小孔一把拉住王大夫的手,說:“走。”話是說得豪邁,心裏頭卻複雜,多多少少還是生了王大夫的氣了。


    這哪裏是商量借錢,倒騰來倒騰去,味道全變了。可事已至此,王大夫隻能硬著頭皮,拉著小孔的手,出去了。畢竟心慌,一出門,腳底下被絆了一下,要不是小孔的手,王大夫早就一頭栽下去了。“你悠著點。”小孔說。她的聲音怪怪的,居然打起了顫。王大夫就控製了一下,這一控製,壞了。需要加倍的控製才能夠“悠著點”。


    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下早班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十一點。王大夫和小孔總共有一個小時。刨去路上所耗費的十七分鍾,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時間一共有四十三分鍾。四十三分鍾之後,張一光和季婷婷就“下早班”了。形勢是嚴峻的,逼人的。形勢決定了王大夫和小孔隻能去爭分奪秒。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汗。現在,第一個問題來了:是在小孔的宿舍還是在王大夫的宿舍?他們喘息著,猶豫了。王大夫當機立斷,還是在自己的這邊。王大夫打開門,進去了,小孔又猶豫了一下,也進去了。幾乎就在小孔進門的同時,王大夫關上門,順手加上了保險。他們吻了。小孔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已經軟了,癱在了王大夫的懷裏。


    但他們馬上就分開了。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吻上。他們一邊吻一邊挪,剛挪到小馬的床邊,他們分開了。他們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了,所有的衣褲都散得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了上鋪,小孔剛剛躺下,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實在是孟浪了,再怎麽說他們也該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再一件一件放好了才是——盲人有盲人的麻煩,到了脫衣上床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衣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擺放一件。最下麵的是襪子,然後,褲子,然後,上衣,然後,毛衣,然後,夾克或外套。隻有這樣,起床的時候才有它的秩序,隻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了。可誰讓他們孟浪了呢?衣褲散了一地不說,還是混雜的,脫倒是痛快了,可穿的時候怎麽辦?總不能“下早班”的都回來了,他們還在地板上摸襪子。說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傷心,說:“衣服,衣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問:“什麽衣服?”小孔說:“亂得一地,回頭還要穿呢!你快一點哪!”


    王大夫終於爬上來了。王大夫感覺到小孔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繃緊了,她過去可是從來都不這樣的。可王大夫哪裏來得及問,他的腦海裏全是時間的概念,小孔的腦海裏同樣充斥著時間的概念。他們得搶時間。為了搶時間,他們就必須爭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一陣劇烈的撞擊,王大夫一聲歎息,結束了。兩個人一起喘息了,喘息得厲害。小孔都沒有來得及讓喘息平息下來,說:“下來,快穿!”


    他們隻能匆匆地擦拭,下床了,後悔得要死,剛才要是鎮靜一點多好啊。現在好了,每一樣衣物都要摸。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時間可不等人哪。這時候要是有人回來了那可如何是好!他們的手在忙,心裏頭其實已經慌了。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靜。兩個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鍾才把衣服穿上了,還是不放心,又用腦子檢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時候兩個人都已是一頭的汗。王大夫哪裏還顧得上擦汗,匆匆把門打開了,隨手抓起了自己的報時手表,一摁,才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時間嚇了王大夫一大跳。還有三十六分鍾呢。這就是說,拋開路上的時間,拋開脫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時間,他們真正用於做愛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鍾,也許隻有幾十秒。


    這也許就是一個打工仔對他的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了。王大夫無語。三十六分鍾,這空餘出來的兩千一百六十秒都是他們搶來的,他沒有能獻給自己的女人,卻白白地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等待之中。他們在等什麽?等下早班的人回家。然後,向他們證明,他們什麽都沒有做。荒謬了。王大夫就愣在門口,無所事事,卻手足無措。隻好提了一口氣,慢慢地又放下去了。像歎息。汗津津的。王大夫回到小孔的身邊,找到小孔的手,用心地撫摸。王大夫柔情似水。直到這個時候,王大夫的心坎裏才湧上無邊的珍惜與無邊的憐愛。他剛才都做什麽去了。寶貝,我的女人。心疼了。


    小孔也在疼。是身體。她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疼得厲害,身體的深處火辣辣的,比她的“第一次”還要疼。那一次的疼是一次證明,證明了他們的擁有。小孔就哭了——她無法表達她的幸福,她說不出來,隻有哭。偏偏王大夫又是個呆子,一摸到小孔的淚水就拚命地說“對不起”。小孔的幸福隻有一個詞才可以表達:傷心欲絕。那一次的疼是濕的,這一次呢,幹巴巴的。小孔哭不出來。她隻是沮喪。她這是幹什麽?她這是幹什麽來了?她賤。沒有任何人侮辱她,但是,小孔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是她自己讓自己變成一條不知羞恥的母狗。


    “我們結婚吧。小孔突然抬起頭,一把抓住王大夫。


    “你說什麽?”


    小孔側過了腦袋,說:


    “我們結婚。”


    王大夫想了想,說:“什麽都還沒準備呢。”


    “不要準備。有你,有我,還要準備什麽?”小孔嘴裏的熱氣全部噴到王大夫的臉上了。


    “不是——沒錢麽。”


    “我不要你的錢。我有。用我的錢。我們隻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


    “你的錢?這怎麽可以呢?”


    “那你說怎麽才可以。”


    王大夫的嘴唇動了兩下,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王大夫說:


    “你急什麽。”


    這句話傷人了。小孔一個姑娘,幾乎已經放棄了一個姑娘所有的矜持,都把結婚的事主動挑起來了。什麽是“急”,太難聽了。就好像小孔是一個扔不出去的破貨,急吼吼地上門來逼婚似的。至於麽?


    “我當然急。”小孔說,“我都這樣了,誰還肯要我?我不急,誰急?”


    這句話重了。兩個人剛剛從床上下來,小孔就說自己“都這樣了”,無論她的本意是什麽,在王大夫的這一頭都有了譴責的意味。小孔還是責怪他了。也是,睡的時候你興頭頭的,娶的時候你軟塌塌的,不說人話了嘛。可王大夫要錢哪。悶了半天,王大夫還是順從了,嘟噥著說:“那麽,結就結吧。”


    “什麽叫結就結吧?”小孔說。小孔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眼淚已經出來了,一下子想起了這些日子裏父母那邊的壓力,想起了小馬的意外舉動所帶來的諸多不便,都是因為誰?都是因為你!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傷心。南京我來了,你的心願也遂了,你哪裏還能體會我的一點難,哪裏還能體會我對你的那番好。“結就結吧”,這句話太讓人難堪了,聽得人心寒。小孔拖著哭腔大聲喊道:“姓王的,我跟著你千裏迢迢跑到南京來,我等來的就是你的這句話?‘結就結吧’,你還說不說人話?你和凳子結吧,你和椅子結吧,你和鞋墊子結吧,你和你自己結吧!我操你媽媽的!”


    借錢的事王大夫再也說不出口了。王大夫很難過。軟綿綿地說:“這個就是你不對了,你操我媽媽做什麽?”


    小孔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操你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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