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王城的宮殿群在春日的陽光下金碧輝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銅戰車隆隆碾過長街,零落匆忙的國人連忙嘩然閃開,沒有一個人駐足圍觀。秦武王輕蔑地冷笑著,腳下一跺,大型戰車拋下顏率一行,徑自隆隆衝進了王城幽深的門洞。


    王城內荒涼破敗一如往昔,高高的宮牆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如高山峽穀,使方方庭院都籠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抬頭望去,隻有頭頂的一方藍天白雲懸在宮殿峽穀之上。眼前正殿廣場的大青磚縫隙裏荒草搖曳,雄偉的九鼎默然矗立,時有鴉雀從大鼎耳的巢中飛出,盤旋飛舞啁啾歡叫,使這沉寂的宮城如同深山幽穀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詳感慨,卻聞一陣樂聲,一隊王室儀仗從東邊偏殿緩緩擁出。後邊匆匆趕來的老太師顏率一聲高誦:“天子駕臨——秦王覲見——”隨著顏率蒼老的聲音,一個身披大紅金絲鬥篷、頭戴高高紅玉冠的少年從儀仗中央甬道走了出來。


    秦武王心知這是新近即位的周王,卻在戰車上一拱手道:“秦王嬴『蕩』,拜會周王。”這一完全沒有覲見『色』彩的做法,在《周禮》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顏率一時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顏麵了。


    少年周王卻是渾然無覺,照樣一拱手道:“秦王遠方貴客,光臨洛陽,不勝榮幸。”


    秦武王見這位少年天子還算知趣,不再做大,飛身跳下戰車深深一躬道:“嬴『蕩』叨擾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道:“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遠來,王室自當設宴洗塵,請入大殿。”


    顏率為免難堪,搶先一步高聲道:“老夫為秦王導引,請——”領著秦武王向東偏殿而來。殿中酒宴原已備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徑自大步向並列的主案走去。身後的少年周王雖一臉苦澀笑容,卻平靜地走到了另一張主案前:“秦王請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願也,多謝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賓主之禮,原也應當,何須言謝?”


    一時雙方坐定,周王與秦武王同為麵南主案,秦國丞相甘茂與周室太師顏率陪坐兩側,其餘大臣依爵位高低分坐兩側。唯一的不同,是秦武王帶來了十六名嬪妃,全是沒有見識過洛陽王城的西部女子。她們五彩繽紛地在秦武王身後排開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案上粗簡的酒菜,雖不能說唧唧喳喳,盈盈輕笑中卻也充滿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禮》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來,成群嬪妃是根本不能在天子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說一片嬉笑了。然則時也勢也,麵對秦武王這等視禮儀為糞土的強悍君主,麵對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隻有無可奈何,隻有尷尬地陪坐了。一時人人麵紅過耳,座中沒有一絲迎賓喜氣。


    紅衣司禮大臣一聲高宣:“為秦王洗塵,奏樂——”


    隨著悠揚的大雅樂聲,周室君臣的僵滯方才鬆泛了一些。少年周王舉起了青銅大爵道:“諸位同幹此爵,為秦王接風洗塵。”周室臣眾按照禮製跟著一頌:“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誰想秦國大臣將軍與嬪妃卻是一聲高呼:“秦王萬歲!幹!”王城中頓時一片轟鳴雀鴉驚飛。周室臣眾麵麵相覷,舉著大銅爵不知如何應對。


    秦武王舉著酒爵哈哈大笑道:“老秦人粗樸少文,來!幹了便是。”也不向身邊天子作禮謝恩,徑自一飲而盡。秦國將領大臣與嬪妃又齊喊一聲:“幹!”一片汩汩聲中人人空爵。周室臣眾卻看著少年天子慢慢飲盡,方才默默啜幹,雙方一時毫不搭調。


    秦武王嘖嘖歎息著大是搖頭道:“洛陽王室,天子之酒,怎的這般薄寡無味?這菜,兩方冷豬肉,有甚咥頭?洛陽天子,當真破敗若此麽?”


    顏率忙拱手賠笑道:“秦王明鑒:周室素無土地民眾之治權,百餘年來,諸侯貢品日漸斷絕,王室賦稅連日常支用尚且難以維持也……”目光向衣衫破舊的大臣們一掃,眾臣皆是麵紅耳赤。少年周王一聲長歎,不由淚水盈眶。


    “啪”的一聲,秦武王拍案高聲道:“這天子有甚個當頭!來人,搬出本王帶來的大秦鳳酒。再搬出行軍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飲!”


    話音落點,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間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搬來五十個黑『色』大壇,每個大壇上貼一方紅布,一個大大的“鳳”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捧進大盤醬『色』幹肉,每案一盤,濃鬱的肉香頓時彌漫開來。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風味,敢請天子品嚐。”


    少年周王渾身一顫道:“多謝秦王情意……”一言未了,泣不成聲。西岐本是周人發祥之地,那鳳鳴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遠的祥瑞。當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將全部故土封給了秦人,自己東遷洛陽;本以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後物是人非,秦成強橫大賓,周卻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這位聰慧剛強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噓?


    秦武王一陣愣怔,顯出罕見的寬和,拱手笑道:“嬴『蕩』魯莽,天子恕罪。”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請。”


    秦武王大笑道:“天子不掃興便好。來,開咥!”


    大殿內外頓時熱鬧起來。秦國的大臣將軍與嬪妃無一例外地擄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塊咥肉,大爵飲酒,一片稀裏呼嚕狼吞虎咽,誰也不去計較吃相禮儀。原是秦軍個個猛士,食量特大,猶以秦武王與孟賁烏獲三人為最。秦武王每頓必得幹肉六七斤、大麵餅五六個、烈酒一兩壇。隻因昨夜臥榻不寧,秦武王早晨軍食無心下咽,正要在王城大宴中補回來。在他想來,洛陽天子再窮酸,大肉美酒總是有的,總不至於連飯食也拿不上台麵了。誰想周人曆來簡樸,與****橫流享受成習的殷商人恰是兩端。《周禮》中的天子大宴,也隻是中看不中吃:案中兩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燉羊骨,合起來也沒有一斤肉,且因事先準備,端上案來已經是冷豬肉了。如何能教秦武王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軍征戰,飽食第一,虧甚也不能虧了將士肚腹。一國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對行軍征戰的軍食絕不會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們拘謹一陣,終於開始了放任吃喝。畢竟,無論你是天子大臣,還是一介庶民,吃飽總是最要緊的。雖說周人簡樸,可這天子大宴也確實是無物可上,府庫短缺那是誰也沒有辦法。在座君臣除了東周公與西周公說得上錦衣玉食之外,大約誰都不敢說自己能比秦軍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雖然大違禮儀,但也是戰國弱肉強食大勢使然,隻要不滅周室,便不能認真計較,不吃反而自討無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來,王城大殿內外頓時成了飲宴場。殿外廣場是一千騎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飲一碗酒,並準許在就近宮殿觀瞻遊走,以示進入王城之慶賀。秦軍將士們大是興奮,以軍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飽餐一頓,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畢竟,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於山鄉,又常年駐紮軍營馳驅戰場,對洛陽王城這樣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遊走,最後自然地圍攏在九鼎之前嘖嘖評點,認為唯有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九鼎是鹹陽所沒有的,驚訝欣喜呼喝叫嚷毫不掩飾,王城一片喧鬧之聲。


    大殿內也開始鬆弛熱烈起來。秦武王一陣大咥痛飲,已經是臉紅耳熱,聽見殿外軍士品評九鼎的驚喜喧嘩,對周王一拱手道:“敢問周王,這九鼎神器幾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閃笑道:“問鼎中原者不知幾多?隻是誰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道:“是麽?那便試試。走,出去看看。”一群嬪妃立即一片歡笑,簇擁著秦武王出了大殿。少年周王與顏率並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後邊,來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兩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時的分道標誌。王城雖然破敗,這九鼎的氣勢卻絲毫未減,縱是銅鏽斑駁,反而在破敗荒涼中顯出一種亙古的崢嶸高貴與神秘。秦武王仔細打量,隻見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獸底座上,巍巍然約有丈餘之高,仰視而上,鼎中是蒼黃泛綠的搖曳荒草,仿佛歲月的蒼蒼白發。秦武王心中一動,一個念頭突然浮現:搬回九鼎,便是進軍洛陽的最大戰果!九鼎是天下王權之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歸,足可激勵秦人震懾天下。


    “敢問老太師,九鼎原本是周室之物麽?”秦武王轉過身來,一臉的嘲諷。


    顏率一陣思忖,搖頭解說道:“九鼎者,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貢金,各鑄一鼎所成也。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勢及田土貢賦數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龍形文字,是以稱九龍神鼎。夏傳商,商傳周,雖是三代傳承之鎮國神器,也是天命攸歸。”


    孟賁打雷般『插』問:“大鼎究竟幾多重?”


    顏率皺起了兩道白眉,卻又勉力一笑道:“九鼎宏大,無可秤量,史亦無載,誰也不知幾多重。武王滅商,從朝歌運到鎬京,平王東遷,又從鎬京運到洛陽,因無大車可以載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運。國史記載:每鼎九萬人牽挽,九鼎便需八十餘萬人之力。據老臣測算,一鼎大約近千鈞之重,萬餘斤也。”


    眾人驚訝肅然,圍在數步之外的兵士們也是一片驚歎。


    秦武王不動聲『色』道:“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顏率指點著:“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東方四鼎是徐、揚、青、兗四州;西方四鼎是幽、梁、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沒有說話,大步走了過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獸底座上,鼎身銅鏽斑斑,三隻粗大的鼎足已經是厚厚一層綠鏽了,鼎身一個巨大的上古“雍”字與山川線條中的大河東折形隱約可辨。秦武王專注地盯著那個“雍”字,伸手輕輕撫『摸』著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啊雍鼎,你在這裏守了七八百年,該帶著你回故土了,該做大秦之王權神器了。回到鹹陽,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陣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著鼎身,“本王要將九鼎搬回鹹陽!”


    秦國將士群臣驟然高呼:“秦王萬歲!”“九鼎歸秦!”


    周室群臣大是驚慌,一時無人敢說話。少年周王卻淡然笑道:“秦王想搬便搬了。周秦本為同宗,鹹陽洛陽,原本一樣。”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對周室君臣如何說法毫不在意,一揮手道:“孟賁烏獲,五年前本王要與你倆較力,惜乎無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誰能舉起,爵升護鼎君!”


    此言一出,秦國大臣將領與一群嬪妃人人興奮不已,有幾個胡女嬪妃甚至尖聲叫了起來。隻有白起微微皺起了眉頭,向孟賁烏獲投去一個眼神:“不能!”孟賁、烏獲卻是但遇較力就興奮得『毛』孔大張的猛士,如何還看得見白起眼神?聞聲雷鳴齊應:“嗨!”


    “誰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來。”烏獲憨厚地應答一聲,繞著雍州大鼎抓耳撓腮:“好大物事,卻該如何下手?”孟賁也興奮不已地跟著轉了兩圈道:“烏獲,鼎腳。我擂鼓助威。”烏獲用手拍拍大鼎笑道:“嘿嘿,雍州老家鼎,給點臉麵了。”


    孟賁已經飛步走到九鼎廣場西北角的王鼓樓上,大喊一聲:“擂鼓舉鼎——”雙手大木槌雨點般猛擊,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聲在王城中驟然響起,回音相合,震耳欲聾。


    烏獲半蹲身體,雙手抓牢兩隻鼎足,全身緊偎大鼎,大喝一聲:“起——”大鼎卻紋絲不動。烏獲麵『色』漲紅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聲,拚盡全力想提起鼎足,一發力卻是兩臂發抖大腿發抖麵『色』驟然血紅。突然一聲悶哼,烏獲滾下了石獸底座,一股鮮血箭一般從口中噴出,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烏獲——”鼓聲戛然而止,孟賁一聲嘶吼哭喊,淩空飛下撲到了烏獲身上。麵『色』慘白的烏獲向孟賁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沒有說一句話,便瞪直了銅鈴大的雙眼。


    人群一片慌『亂』,嬪妃們幾乎是齊齊一聲尖叫。


    秦武王臉『色』鐵青,大喝一聲:“孟賁!害怕了?!”


    孟賁從烏獲身上跳起,雷鳴般大吼一聲衝向大鼎,深邃的宮殿峽穀中發出滾滾轟雷般的共鳴。甘茂已經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軍儀仗大鼓與牛角軍號驟然響起,氣勢如戰場衝鋒廝殺一般。嬪妃們立即噤聲,惴惴不安地瞪大了眼睛。秦國鐵甲騎士們士氣大振,高舉刀矛齊聲呐喊:“勇士孟賁!神力無邊——”秦武王冷冷地凝視著大鼎,腮邊肌肉一陣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禍是福,圍繞少年周王與顏率擠成了一圈,連樂師與侍女也緊張得忘記了各自『操』持,木樁一般釘在了原地。


    孟賁衝上了雍州鼎的石獸底座,將黑『色』繡金鬥篷一把扒下扔掉,又三兩下將精鐵甲胄褪去,全身上下唯餘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幾乎與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氣概引起秦兵一陣狂熱歡呼。


    秦武王捧起一壇鳳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賁,揚我國威,更待何時!”


    孟賁雙手接過酒壇,眼含熱淚道:“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將一壇鳳酒掀起,如長鯨飲川般一氣吞幹,右手甩出,大酒壇“啪”地碎在了廣場中央,大鼓與號角再次響起。孟賁跨開馬步,兩隻粗長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牢牢抓定雍州鼎的兩隻鼎足。全場屏息中,隻聽一聲大吼響徹王城,孟賁全身肌肉如巨大石塊繃緊凸顯,雄偉的雍州大鼎驟然被拔起於基座,升離地麵數寸。眼見鼎身微微晃動,秦國甲士一片呐喊:“起——”秦武王臉上『蕩』開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臉上卻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間,孟賁巨大的身軀拚命挺直,塊壘重疊的大肌上汗水噴泉般湧出。全場靜得如同深山幽穀,唯聞孟賁骨節發出“喀喀”的悶響。眼見孟賁雙眼凸出,眼珠血紅,全身黑『毛』筆直伸長,狀如猙獰巨獸……就在這刹那之間,突然一聲滾雷般慘嚎,孟賁兩隻大手從肘部“哢嚓”斷裂,龐大的身軀飛到了空中,眼珠宛如兩顆紅『色』彈丸彈上天去,龐大的軀體彈開數丈,直飛王鍾,擊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大轟鳴……


    再看雍州大鼎,兩隻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摳在鼎足,汩汩鮮血從斷肘流向石座,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巋然矗立,幾隻烏鴉卻從鼎耳巢中“呱——”地飛出,一片怪誕神秘立時在廣場彌漫開來。全場驚駭愕然,周、秦兩方的宮女嬪妃都不約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既不敢出聲,更不敢嘔吐。


    “孟賁——”秦武王大叫一聲,撲到了鮮血淋漓的屍體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賁,麵『色』冷酷地緩緩走向雍州大鼎,將孟賁屍體平放到鼎前,憤然挺身道:“孟賁不要死。看本王為你報仇!為大秦舉鼎揚威!”嘶聲喊罷,解下繡金鬥篷單手一甩,鬥篷像展翼的黑『色』大鷹,竟平展展飛到“秦”字大旗的旗槍之上。


    大臣將領嬪妃們猛然醒悟,頓時『亂』了陣腳。丞相甘茂大喊一聲:“毋得造次。”撲上抱住秦武王雙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險哪!”其餘大臣嬪妃們一齊擁過來跪倒:“我王萬乘之軀,不可涉險啊!”一直大皺眉頭的白起奮力擠到大鼎前,鏘然躬身道:“臣啟我王:一國之威在舉國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縱能舉起九鼎,於國何益?敢請我王以國家為重,三思後行!”冷冰冰硬邦邦振聾發聵。


    秦武王冷笑道:“白起,你敢教訓本王?舉鼎後再殺你不遲。來人!拖開丞相。”


    兩名甲士將甘茂架走,甘茂猶自回頭哭喊:“我王,白起說得對……”


    秦武王臉『色』驟然獰厲:“有擋我舉鼎者,便是這般!”順手抓起烏獲屍體,向那口千年王鍾擲去,“轟——”的一聲長鳴,烏獲屍體碎片飛裂,血肉四散濺開。全場秦人麵『色』蒼白,一片死寂。白起卻大步出場,鏘然拔出長劍舉過頭頂:“秦國壯士,為我王助威。”一千鐵甲騎士“刷”地舉起刀矛,鐵青著臉一聲怒吼:“秦王大力神!萬歲——”


    秦武王掀去軟甲頭盔,『露』出一身黑絲短衣與披散的金『色』長發,腰間紮一條六寸寬的大鞶牛皮帶,兩隻赤膊盡皆金黃『色』長『毛』,身軀偉岸,儼然一頭發怒的雄獅。甘茂踉蹌衝進,雙手舉著一壇鳳酒:“臣請我王飲酒壯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壇仰天大笑道:“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滄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單手捧壇蛟龍吸水般一氣飲幹了一壇烈酒,揚手一甩,酒壇呼嘯著飛向王鍾,又是一聲轟鳴,經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巋然矗立斑駁閃爍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間,卻聞空中一聲尖厲的猛禽長鳴。一隻黑『色』大鷹箭一般向大鼎俯衝而下,又驟然展翅升空。眾人驚駭失『色』間,才發現大鷹叼著一條紅『色』的大蛇飛向了高高的藍天。


    秦武王大是興奮,向天上黑鷹遙遙一拱:“鷹神為我去妖,大秦不負鷹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鷹為神靈的。當年,還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隴西尋求秦人援手時,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還都是蒼鷹展翅之形。黑鷹是老秦人的戰神,它比那美麗的鳳凰更使秦人熱血沸騰。這天外黑鷹恰恰在此時出現,而且叼走了一條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紅『色』大蛇,在秦人看來自然是大大的吉兆了。


    隨著秦武王的誓言,全場秦人一聲呐喊:“鷹神在上!佑護我王——”


    少年周王與周圍大臣人人沮喪,麵『色』難看極了。周人原本以龍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經》八卦,多有以龍之變化預言人事變化的卦象。然則,自從有了鳳鳴岐山的祥瑞,周人又以鳳凰為神了。但是,鳳神並未取代龍神,而隻是並立為周人的佑護之神。更認真地說,在周人心目中,龍是威懾萬物的戰神,無論龍戰於野,還是飛龍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鳳則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兩相比較,自然還是龍神第一。對龍的信奉,自然導致了周人對近似龍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將龍蛇看做一體。對於出沒在古老宮殿與府邸的各種蛇,周人都當做神明待之,祈禱佑護,根本不會去傷害。三百多年的洛陽王城,宮殿重疊如幽幽峽穀,大蛇出沒便成為宮中常有的恐怖傳聞。尤其是罕見的怪蛇出現,通常總是會引起諸多征兆猜測,甚至促使天子親往太廟禱告祈卦。但最教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這條火紅『色』大蛇。


    周顯王時的一個深夜,一個侍女從九鼎廣場向晝夜樂舞的東偏殿送茶,腳步匆匆間,突然看見迎麵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盤繞著一條紅亮亮的錦帶。侍女好奇走近,突聞噝噝喘息,一雙碧綠的圓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風迎麵撲來。侍女尖叫一聲頓時昏倒……及至周顯王與樂師們聞聲趕來,隻見大青磚上一攤血跡,紅『色』大蛇正盤在大鼎上昂頭對著人群吐芯。周顯王驚喜莫名,立即擺下犧牲焚香膜拜,紅『色』大蛇才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大吉,拆解卦象雲:周為火德,尚紅,源出雍州,今火龍盤踞雍州鼎,當主周室再度興旺。一時之間,火龍護鼎成為洛陽王畿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將這條火龍特意供奉,視為神聖。


    而今,火龍被黑鷹叼走,豈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不知這些故事,大笑著走上石獸底座道:“雍州大鼎,嬴『蕩』來也!”回聲在宮殿峽穀轟鳴間,秦武王馬步半蹲,身形如淵渟嶽峙威猛不可動搖,兩隻巨手伸開,鐵鉗一般鉗緊了兩隻鼎足,眼見鼎身便是微微晃動。秦武王一聲雷吼:“起——”鼎足驟然被拔起半尺有餘,穩穩上升。正在此時,秦武王腳下的牛皮戰靴“叭”地裂開。秦武王身軀卻紋絲未動,鼎足繼續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間的牛皮鞶帶又“叭”地斷開彈飛到空中,充血的一雙大腳從戰靴上滑出,雙腿驟然從鼎足下伸出。


    間不容發,秦武王身軀滑倒之時,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聲沉悶的慘嚎,千鈞鼎足輕輕切斷了一條大腿,切口白亮,帶著銅鏽的斑駁與肉『色』。隨著這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哢嚓”聲,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們心上。


    全場驚駭震懾!人們夢魘般費力地、輕輕地“嗬——”了一聲。瞬息之間,秦武王大腿鮮血噴發,一道血柱直衝鼎耳。雍州大鼎沾滿的血,又汩汩回流到石座與秦武王的身上臉上。


    “秦王——”甘茂與白起同時大喊一聲,撲向了大鼎,將秦武王抬出鼎下。禦醫們提著醫箱踉蹌奔來,圍成了一圈。大臣嬪妃們也清醒過來,頓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鐵甲騎士們慌『亂』不知所措,紛紛圍到圈外緊張詢問。


    秦武王醒了過來,慘然一笑道:“白起,你……對……”


    白起含淚高聲道:“秦國新軍尚在,我王放心!”轉身對著甘茂,“丞相,秦王交給你了。”說著霍然起身衝出人圈大喊一聲,“大秦騎士,上馬列陣!”一千鐵甲騎士立即飛身上馬,列成了一個整肅的方陣,刀矛齊舉一片殺氣。


    白起高聲下令:“我王重傷,大秦鐵騎就是擎天大柱。王齕,帶三百鐵騎守住王城大門,任何人不許出入!”


    “嗨!”年青的中軍司馬戰刀一舉,帶著一隊鐵騎衝向了王城大門。


    “蒙驁,帶兩百鐵騎看守周室君臣。我王離開之前,不許一人走脫!”


    “嗨!”前軍副將長劍一揮,兩百騎士遝遝散開,立即包圍了周室君臣。


    “其餘甲士,隨我夾道護衛!”白起令旗連擺,剩餘的五百鐵甲騎士從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戰車之間,立即列成了夾道護衛陣式。此時甘茂一聲嘶喊:“班師鹹陽!”幾名太醫用一張軍榻抬著秦武王,大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戰車。


    片刻之間,秦國的王車儀仗從洛陽王城幽深的門洞匆匆擁出,在北門外會齊五萬鐵騎,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飛馳而去。一個多時辰後,孟津渡口遙遙在望,鐵騎大軍停止了前進,在暮『色』中紮營了。


    洛陽王城內,周室君臣一片喜慶。


    侍女內侍們笑鬧喧嚷地忙著收拾狼藉殘宴與鍾鼓九鼎。少年周王立即下令擺設犧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領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複念誦著:“九鼎神器,天人渾一,佑我周室,綿綿無期。”祭拜完畢,老太師顏率亢奮笑道:“從今日後,九鼎穩如泰山,天下將無敢窺視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們立即跟上,高聲同誦:“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跡的內侍,厲聲喊道:“不許擦洗,大鼎血跡,乃天證也!”


    “天證周室!社稷恒久——”一片頌詞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轟鳴著。


    夜『色』降臨,大河濤聲在浩浩春風中如天際沉雷。


    秦軍大營燈火點點,刁鬥聲聲,戰旗獵獵翻飛。白起單人獨騎,快馬在營地反複視察了兩周,做好了一切臨戰準備,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上將軍甘茂此時一刻也不能離開秦王,前軍主將白山又離開了大軍,保護秦國君臣的千鈞重擔驟然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戰之外的另一種巨大壓力。此刻,他已經來不及譴責秦王了。畢竟,一個更適合做猛士的國王——秦王,是要為大秦爭回尊嚴的,假若不是牛皮戰靴與腹間大帶匪夷所思地斷裂,而是給他一個更堅實穩固的根基,誰說他不能舉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樣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那一刻,白起幾乎蒙了。若非他少年從戎屢經生死決於瞬息之間的戰陣危難,他真不敢說自己還能冷靜地想到全局安危。


    “稟報前將軍:秦王急召!”一騎迎麵飛來,顯是秦王的貼身護衛。


    白起二話沒說,飛馬馳向中央王帳。


    秦武王麵『色』慘白地躺在臥榻上。甘茂與太醫們環榻侍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秦武王終於開口了,口吻驚人的平靜:“丞相,嬴『蕩』一勇之夫,有負列祖列宗,有負秦國大業,有負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雖死猶愧也。”饒是平靜如常,慘白的臉上已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聲:“我王休得自責,臣忝居丞相高位,不能匡正君心,臣萬死不能辭其咎也……王回鹹陽,甘茂自裁以謝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著牙齒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丞相若能鼎力善後,安定秦國,不枉身為我師了……”


    甘茂心中大慟,情不自禁地跪倒榻邊抓住秦武王雙手道:“我王但留遺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艱難地喘息著:“白起……白起……”


    帳外腳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進帳道:“末將白起,奉召來見!”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靜下來道:“白起,你有膽有識,日後必為大秦棟梁。本王托你為秦國辦一件大事,與丞相共謀之。”


    白起肅然躬身道:“願聞王命。”


    秦武王眼中湧出了兩行淚水道:“本王無子,欲將王位傳給庶弟嬴稷。他在燕國當人質,你,帶兵接他回來,與丞相輔助他繼位……此事多有艱難,燕國定要阻擋,一定要保他,萬無一失……否則,秦國將生大『亂』……”


    驟然之間,白起淚眼蒙矓:“我王毋憂,白起縱然赴湯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難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晉升前軍主將,兼領藍田大營。”


    甘茂霍然起身應道:“我王明斷!臣即刻向國中下書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側的貼身衛士一瞥,衛士立即捧過了一個銅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道:“白起,調兵龍符,交你掌管。國有危難,正要將軍鐵骨錚錚。”


    白起冷峻的臉上雙淚長流,接過兵符銅匣,深深一躬,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秦武王目光『迷』離,口中喃喃自語:“九鼎九鼎,來生,再會了……”驟然大睜著兩眼,雙手軟軟撒開搭在了臥榻邊上。


    甘茂一驚,仔細湊前一看,猛然放聲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帳中衛士太醫們也頓時哭成了一片。白起臉『色』鐵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頓時醒悟,抽泣間斷然揮手,帳中哭聲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邊一陣低語。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聲下令:“秘不發喪,連夜拔營,班師鹹陽。大軍行止,聽白起將軍調度。”[$妙][筆$i][-閣]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在呼嘯的春風中響徹了大河南岸。


    秦軍大營在蒼茫夜『色』中倏忽變成了一支從容行進的鐵騎大軍,王車依舊,大臣依舊,嬪妃依舊,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支突遭變故的大軍。渡過孟津之後,秦軍一騎快馬飛入宜陽,大軍卻從容不迫地向西進發。駐守宜陽的兩萬秦軍立即出城紮營,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軍鐵騎進入函穀關,兩萬宜陽守軍才拔營起城,放棄宜陽進駐函穀關。這一放棄宜陽的異常舉動,使韓國大大愣怔,頓覺莫測高深,連忙派出特使到洛陽探聽,方知秦武王橫遭慘禍,連忙飛騎知會山東六國。一時,函穀關外彈冠相慶,立即開始秘商再次合縱鎖秦了。


    卻說秦國鐵騎一進函穀關,甘茂便與白起秘密商議分頭行動:甘茂帶五萬大軍護送秦武王遺體回鹹陽,鎮撫朝野,秘不發喪;白起帶舊部千人隊,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國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歸,鹹陽不發喪。甘茂憂心忡忡,擔心白起一千人馬太少,白起直率簡約道:“此等出使邦國之事,原不在以戰取勝,大軍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鹹陽頭緒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難處,但請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擔心,最不安的是自己在軍中沒有根基。當此非常之時,僅僅有上將軍的兵權是遠遠不夠的,可是能說甚話?自己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白起還能給他何等權力?有白起一道回鹹陽最好,可偏偏又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畢竟,新君是更為長遠的根本,隻有交給白起這種泰山石敢當的人去辦才不致出錯。如今見白起坦誠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職爵皆低,自己這個丞相上將軍不問,他卻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恍然一歎道:“將軍見識果是不凡,我所慮者,軍中無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憂,我有兩個非常之法:其一,現任鹹陽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請我叔暗中運籌武事;至少軍中郿縣孟西白三族子弟決當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軍令在藍田大營,鹹陽但有動靜,聽丞相號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起身深深一躬道:“甘茂雖是將相一身,卻賴將軍底定根基。秦國安定之日,甘茂當力薦將軍掌兵,我固當辭。”白起連忙扶住甘茂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慨然歎息道:“將軍襟懷『蕩』『蕩』,不媚權力,唯國是舉,甘茂何其慚愧也!”白起第一次被這位驟然飆升三軍側目的權臣打動了,不禁老老實實道:“丞相無須過分自責,我王秉『性』,也未必聽得錚錚良謀。安定秦國,開辟新天,丞相便當無愧於秦國朝野。”甘茂極是聰穎明智之人,聽白起說得紮實妥帖,不禁大是感動;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雖然年青,卻以卓越的軍功、超凡的才華與耿直不阿的品『性』在軍中享有極高聲望,獲得了白起諒解,幾乎等於獲得了秦軍將士的諒解,這對甘茂這個入秦無大功而驟居高位的山東士子來說,是比甚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淚光閃爍,拉住白起唏噓不止。


    說得一時,白起告辭出帳聚集舊部千人隊,趁著朦朧月『色』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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