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之內,六國悄無聲息,白起方才下令從函穀關外班師回藍田大營。


    戰勝消息早已不脛而走,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各縣百姓們爭相擁向渭水北岸的大軍道路,竹籃中裝著現蒸的麥飯團或豆飯團,陶壺中或盛著消暑解渴的涼豆湯,或盛著碧綠的藿菜羹,笑臉盈盈爭先恐後地塞到士兵們手裏,總是要眼看著黝黑精壯的後生們揣上兩個飯團,喝上幾口湯羹,方才美滋滋作罷。老孟子說的那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古樸場麵,在渭水古道淋漓盡致地揮灑出來。短短的四百多裏路,白起大軍竟走了四日,才到藍田大營。


    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羋戎,早在大營外三十裏專程迎候,並宣讀秦王書:“白起班師之日,大軍屯駐藍田,著華陽君就地犒賞。白起率千夫長以上諸將,並斬首十級以上之有功猛士,直赴鹹陽受賞得封。”白起遵命將大軍交付華陽君,率領一千餘名有功將士向鹹陽徐徐而來。


    路過櫟陽,丞相魏冄專程在櫟陽城外郊亭迎接犒勞。十輛牛車滿當當全是秦鳳酒,大陶碗大小酒甕一字排開半裏路長。白起遙遙一馬飛來,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啊,大功臣!給老秦長臉!來,先連幹三碗再說話。”白起二話不說,一氣大飲了三碗,而後打量著魏冄肅然一躬:“丞相辛勞若此,白起豈敢居功?我代三軍將士,敬丞相三碗!”


    魏冄本來就在櫟陽坐鎮,督運大軍糧草輜重,帶著東部縣令馬不停蹄地征發車輛民伕,督促各縣製作各種醬肉幹餅,寢不解衣食不甘味,一個多月下來,黝黑幹瘦胡須虯結,與出征歸來的將士們一般無二。那日魏冄正在櫟陽城外清點糧草,函穀關斥候快馬飛來,魏冄讀了捷報,一跳上車,喜極大吼:“秦軍大勝了——滅敵三十餘萬——”兩聲吼罷,哈哈大笑著一頭栽倒在糧草車下。繃緊的心弦終於鬆緩了——白起戰勝之功對於魏冄實在是不同尋常,非但白起是魏冄力保的大將,更重要的是,有白起為大將,魏冄丞相位置幾乎是無可動搖。魏冄讚賞白起,白起更是崇敬魏冄這樣毫不拖泥帶水的丞相,隱隱約約的,雙方都引對方為知己。如今白起一句話,將自己的『操』勞與將士同功,魏冄大為感慨:“將軍一言,老夫感佩也!看著,我幹了。”一言落點,三大碗一氣汩汩飲下。


    “請將軍棄馬登車。”痛飲一番,魏冄指著石亭外一輛粲然生光的軺車慨然笑道,“這是太後特意送來的六尺軺車,老夫當親為將軍駕車。”


    一急之下,白起的黑臉頓時成了醬『色』:“太後之賜如君恩,固不敢辭。然則,丞相駕車萬不敢當。丞相素知白起……”一時沒有適當說辭,隻憋得滿麵通紅。


    魏冄大笑一陣:“隻是四字無差:白起惡虛。”大手一揮,“小事一樁,隨你揮灑便了。日後凡有此等局促,老夫與你擋駕。來,登車。”丞相駕車親迎白起入鹹陽,自然也是宣太後與秦昭王給白起的特殊褒獎。既是王命,自不能隨意取消。然則魏冄敢作敢當,曆來不拘泥成法,非但爽快地答應了白起,而且自承日後為白起擋駕,雖則是細行小節,卻也是尋常大臣難以做到的。


    白起自是清楚,一拱手笑道:“謝過丞相。”心中頓時輕鬆,將戰馬交給護衛,登上了那輛六尺軺車。白起不是富家名士,又是弱冠入伍,從來沒有獨自駕過如此華貴的軺車。但憑著對比軺車笨重得多的戰車的熟悉,他還是幹淨利落地駕著軺車上了渭水大道,車聲轔轔馬蹄遝遝,別有一番滋味兒。快馬輕車趕上來的魏冄笑道:“白起啊,這次不世大功,可不可多來兩級?”白起搖搖頭高聲道:“這次齊軍脫手,不算全功,還是一級紮實。”魏冄大笑:“好!聽你的,還是一級一級來,我擋著。”


    輕車快馬,正午時分鹹陽城遙遙在望。將近十裏郊亭,亭外車駕煌煌,旌旗儀仗夾道而立,足足有三裏路長。魏冄大笑道:“白起啊,秦王率百官相迎,你可是大有風光了。”白起停下軺車局促低聲道:“丞相,這,這卻如何應對?”魏冄低聲說了幾句,白起回身高聲下令:“將士下馬,縱橫百十,隨我參見秦王!”說罷一躍下車,領著全副甲胄十人一排的將士們雄壯威武地進入紅氈鋪地的儀仗甬道,反倒比駕著軺車自在了許多。魏冄軺車緩緩殿後,分外孤立顯赫。


    年青的秦王早已率領全體大臣隆重等候了半個多時辰,見白起一班將士赳赳而來,興奮地走出石亭迎了過來。白起一班將士整齊拱手轟然一聲:“參見秦王!”秦昭王一陣大笑扶住了白起,同時向後排將士一揮手:“諸位將士,勞苦功高。”將士們轟然齊聲:“秦王萬歲!”秦昭王向身後長史一揮手:“賜諸位將士陳年王酒,人各三爵!”白起一聲令下:“間隔三尺,散開受賞。”


    隻聽刷刷刷三聲,這個縱百橫十的小陣形整齊劃一地均勻散開,不多不少恰恰分布在甬道中心。僅此一個簡單動作,便引來亭下朝臣一片讚歎。班師賜酒本是古老的傳統,繁簡程度則是各國不同。秦國朝野素無虛禮,秦王一發令,朝中百餘名大臣從亭下魚貫進入儀仗甬道,兩百多名捧著銅盤大爵的侍女也隨著大臣隊伍飄然飛出,分兩排川流不息地輪換上酒。秦昭王雙手接過侍女捧來的酒爵,對著白起深深一躬:“大秦長城便是將軍,本王代太後、代朝野臣民謝過將軍,將軍請幹此爵!”白起一身軟甲,連忙一個深躬:“白起謝過太後,謝過我王。”接過大爵一飲而盡,如此三爵,片刻未歇。


    秦王對白起賜酒完畢,大臣們立即開始對散開的將士賜酒。秦軍軍法極嚴,軍營嚴格禁酒,等閑將士隻有在戰勝之後痛飲一回,經常是半年幾個月不沾酒,如今大功歸來,國王大臣親賜王酒,誰個不是心旌搖動?一班酒量小的士兵與卒長、什長、百夫長們三爵下肚,已是麵紅耳熱,有幾個眼看搖搖晃晃要栽倒了。


    旁邊魏冄心明眼亮,立即高聲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將眩暈將士扶上輜車。”侍女們愣怔猶疑,目光一齊瞄向秦王。魏冄勃然大怒,拔劍大喝:“他們都是殺敵猛士浴血沙場,爾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閃厲聲道:“丞相敬重將士,爾等立即奉命!”侍女們大駭,齊齊一聲:“謹遵丞相令!”立即兩人一組,將發暈的將士們扶上了亭外一排垂簾的輜車。魏冄哈哈大笑:“這便是了,不敬耕戰之士,豈有秦國天下!”笑罷徑自舉起一爵對整齊肅立的將士們一揮手,“今日誰個醉倒,都是老夫兜著。來,老夫敬後生們一爵,幹!”當即汩汩飲幹。秦軍將士本來就從鮮香的醬肉、新鮮的軍糧以及源源不斷的兵器衣甲等細節中,心感了這個丞相對大軍的垂愛,軍中流傳著各種各樣的“丞相催糧”故事,今日親見魏冄,覺得這個丞相大有軍旅粗豪之風,本能地敬慕喜歡。如今見丞相敬酒,刷地挺身,高喊一聲:“丞相萬歲!”一齊飲盡。


    秦昭王拊掌笑道:“好!郊迎禮罷,將士們回王宮大宴。”說罷挽起了白起胳膊,“來,你我同車入城。”白起見國君一副不由分說的樣子,自覺此時辭謝大是掃興,無可奈何地被秦王牽著手上了寬敞的王車,在夾道國人的歡呼聲中轔轔進入了鹹陽。


    這日晚上,鹹陽宮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夜宴。眾將士入席,司禮大臣將白起領到了秦昭王與宣太後中間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向宣太後深深一躬:“率軍殺敵,將軍天職。臣雖有微功,卻不敢與國君太後並席。”宣太後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沒那麽多講究,說話方便而已,拘泥個甚來?”旁邊魏冄嗬嗬笑了:“將軍有所不知,太後最是掛念你了,想與你多說話。來,你坐我這裏,我坐到右手去。”說罷站起身來將白起拉過來坐在宣太後左下首席,自己卻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當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臉通紅,卻是不好再說,隻好入座。


    宣太後低聲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將軍職位,我看也是好事。”


    顯然,這是宣太後事先通氣,怕白起到時再行推辭反為不美。此時,白起隻要說一聲“謝過太後”,大良造上將軍便順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卻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戰之功居此高位,於軍中不利,懇望太後見諒。”宣太後笑道:“好,我知道了。”說罷看著三尺之外的秦昭王一拍手,“開宴了。”秦昭王點點頭,對司禮大臣下令:“開宴。”


    司禮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階上高亢宣呼:“慶功王宴開始,鍾鼓樂舞起——”


    秦人禮儀素來簡約,進入戰國以來,大型慶典從來沒有以樂舞開場的。但這次河外大捷是新生代第一次大勝,委實不同尋常。宣太後、魏冄與秦昭王都是激賞之至,於是有了這次前所未有的鍾鼓樂舞慶典。雖則如此,這鍾鼓卻不是中原宴會樂舞的編鍾小鼓,而是鹹陽宮鍾樓鼓樓的大鍾大鼓。但聽大殿號令一出,“鍾鼓樂舞起”的聲音便在一排長長的傳聲內侍的高亢聲音中直傳鹹陽宮門。殿外廣場的大鍾大鼓頓時遙遙如春雷滾來,跟著是鹹陽四門城樓的鍾鼓聲大作,整個鹹陽國人都在呐喊:“河外大捷——大秦萬歲——”大殿中雖是一片肅然,但聞這仿佛來自天外的連綿聲浪,人人感奮不已,白起與千餘名將士不禁齊齊地一聲呐喊:“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鍾鼓方落,樂聲大起。一群麻衣布裙手挽桑籃的少女輕盈地飄進了大殿中央的紅氈之上,悠悠散開,提籃起舞,唱起了秦軍人人熟悉如軍歌一般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一起,將士們熱淚盈眶。這首歌唱的是壯士同心的堅貞友情——不要說沒有衣裳,我與你同穿一件布袍;國家要興兵打仗,磨礪我的矛戈,與你同仇上戰場!每當戰陣沉寂,每當晚『操』結束,每當炊煙升起,軍營裏都會響起這慷慨雄壯的歌聲。往往是你對著我唱我對著你唱,這一營對著那一營唱那一營對著這一營唱,歌聲將整個軍營燃燒起來。將士們之間的些小嫌隙,便在這浴血同心的雄壯歌聲中冰消瓦解了。如今,這首歌驟然由女子唱來,激越婉轉堅貞悲愴,生發出一股濃烈的與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懷,將士們如何不怦然心動?一時間,殿中將士們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來,有幾個士兵在歌聲中失聲痛哭。


    歌聲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聲收煞不住清晰可聞。宣太後緩緩地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瑩瑩的淚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幾個士兵身邊笑道:“後生啊,抬起頭來,你等會有個可心姑娘的。”說著轉身對著黑壓壓一片有功將士招了招手,“你等,都不要擔心。秦王,是不會教功臣猛士做淒涼孤身漢子的。國府這便下書:凡從軍丁壯無意中女人者,各縣府務須著意撮合,使青壯將士有妻室家園,老來有桑麻之樂,人人有大秦之後!哪個縣但有鰥孤將士,縣令當即罷黜問罪!”


    “太後萬歲!”宣太後話音落點,千餘名將士可著嗓子吼了一聲。


    “你等高興就好。”宣太後驟然收斂笑容,“我隻一句話:大秦國不能使將士寒心,誰使將士寒心,我第一個饒他不得!”又是悠然綻開了笑容,“好了,聽秦王對你等的封賞了。”


    司禮大臣一聲高呼:“宣封賞王書——”


    王書是由長史宣讀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並晉升國尉,蒙驁晉升五大夫爵領前軍主將,王陵、王齕等一班大將各晉爵兩到三級,千夫長以下的有功將佐與士兵爵位晉升最多,大體上每斬首三級便是一級爵位,軍中實際職位卻都是隻晉升一級。有幾個千夫長的爵位幾乎比王陵等大將爵位隻差了兩級而已。


    商鞅當初頒布的《軍功律》規定:士兵斬首一級,晉爵一級;百夫長以上頭目,斬首不計功,而以所轄之旅斬首總數論功。隨著秦國的強大,軍力的增強以及仗越打越大,這種軍功晉爵令不得不發生變化,雖則依然是有功必賞,但大體卻變成了每斬首三五級賜爵一級。軍中將士自然是人人知道這種變化,但依然是求戰立功心切。根本處在於:秦法公正,沒有身世歧視,即或是窮困的山鄉子弟,幾次殺敵立功便是顯赫爵位。縱然是權臣王族子弟,沒有軍功,照樣是老卒一個。如此法令,誰個不是奮勇爭先?


    今日封賞王書一讀完,將士們卻沒有歡呼,都肅然挺身立在當殿,沒有一個人說話。宣太後目光一閃笑道:“看看,臉都黑著,爵位低麽?有話說出來,我替爾等做主。”


    “稟報太後!”心直口快的王齕一拱手,“跟著白起打仗痛快,軍中將士共請白起為上將軍。”話音一落,全體轟然一聲:“我等共請,白起為上將軍!”


    “我說呢,”宣太後笑得分外響亮,“我看這事教丞相說說,你等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將士們齊齊一聲。360搜索妙-筆-閣:史上最坑穿越者更新快


    魏冄哈哈大笑著站了起來:“我來說說。這事秦王、太後可不能背黑鍋!原本擬定的王書,白起爵封大良造,晉職上將軍。可白起有個老『毛』病,你等難道不知?他是頭強牛,偏要一級一級來,要與爾等共進退。老夫尋思也有道理,說服秦王、太後,教他做了國尉。白起,你再說說。”


    白起紅著臉站了起來:“諸位將士,不要再說此事了。爵位官職,我等熱血男兒計較麽?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忘記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將士們一聲齊吼。


    “我還要說一句。”宣太後笑著,“白起雖則是國尉,但卻是常駐軍中的國尉。國尉府那一攤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謝過太後!謝過秦王!謝過丞相!”將士們終是高興地道謝三聲,算是一並了結。


    一場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結束。白起正要與將士們一起離開,宣太後卻招招手:“白起,你來。”白起緊走兩步:“請太後吩咐。”宣太後低聲笑道:“哪來恁多吩咐了?你呀,該回去看看老師了。聽說他老人家病了,還不輕。”白起頓時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謝過太後,白起連夜回郿縣。”宣太後關切道:“放心去,有大事郿縣令會去找你。”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辭。”匆匆去了。宣太後看著白起背影,輕聲對旁邊的涇陽君嬴顯道:“你帶幾個人到郿縣去,暗暗保護白起,萬一有喪事,立即回報。”嬴顯“嗨”地答應一聲,也是大步匆匆地去了。


    對幾員大將匆匆叮囑幾句,三更尾四更頭上,白起一馬飛出了鹹陽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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