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間,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涼絲絲的氣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馬直過壕溝車。下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後喘息整修的將士們麵前一聲大喝:“輕兵列陣!死戰攻城!”將士們一時驚訝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應答。蓋秦軍之所謂輕兵者,戰國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後秦軍強大無比,裝備之精良世無匹敵,輕兵死士之戰早已不複存在。當此之時。李信驟然喊出輕兵死戰,秦軍將士還當真一時懵懂了。然則,輕兵之戰畢竟是秦軍的古老傳統,縱然遺忘了戰法。總是知道必須死戰攻城。對於驕傲的秦軍銳士,強敵當前而拒絕死戰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今主將下令死戰,豈有怠慢之理?於是,倏忽愣怔之後一片慷慨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間便組成了……


    李信還是沒有料到,三波輕兵猛攻死傷萬餘人,汝陰還是沒有破城。


    時已四更。總司連弩器械地將軍章邯大步走過來說,不能如此死戰了,楚軍突然死戰大是怪異,當立即另謀對策。李信臉『色』鐵青地思忖片刻,終於揮了揮手說,好,整休戰飯,聚將會商。中軍司馬領命尚未轉身。突兀一陣急風驟雨般地馬蹄聲從後陣傳來。仿佛急迫馬蹄直踩心頭。李信陡然渾身一個激靈!


    “報——”惶急尖厲的呼喊震驚了幕府將士。


    一支馬隊風一般卷到司令雲車前,火把之下但見騎士人人渾身浴血斷劍折弓。黑『色』甲胄變得斑斕怪異,衝進圈內便紛紛跌落馬下,戰馬們也一座座小山般轟然倒地。李信章邯與護衛司馬無不驚愕失『色』,竟沒有一個人喝問。在這刹那之間,一個騎士奮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軍夜襲!連續攻破兩城壁壘!我軍正,正向西撤!”


    如轟雷擊頂,李信一個踉蹌搖搖欲倒。章邯一個箭步扶住吼道:“李將軍穩住!扭轉戰局要緊!”李信突然彈起,刹那間不可思議地冷靜下來,厲聲喝問道:“可知楚軍兵力?”浴血騎士道:“老將軍派我突圍稟報,說楚軍二十萬上下!”倏忽之間,李信心頭雪亮,楚軍所有圖謀都閃電般驟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別冷靜,連續發令道:“汝陰之戰放棄!章邯將軍整肅城下我軍,騎兵改回,護持弓弩營立即占據大道,掩護我軍後撤平輿!四萬鐵騎我自率領,立即向來路截殺楚軍,接應蒙武部!”章邯點頭領命,又急迫叮囑道:“弓弩營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時無以收回,將軍不能戀戰!”李信說聲知道,拔出長劍飛身上馬一聲長呼:“鐵騎上馬!隨我殺——”


    李信率四萬鐵騎東來接應蒙武,奔馳未及百餘裏天便亮了。


    秋霧蒙蒙的曙『色』中,遙聞殺聲彌天無邊無際。李信鐵騎軍掠過一道山梁,便見山塬平野間黑壓壓雲團湧動而來,其後灰黃『色』雲團呼嘯緊隨。李信長劍一舉,四萬鐵騎『潮』水般洶湧下山,分成兩支展開,繞過黑壓壓雲團,猛烈地『插』入黑黃連接部,向黃『色』雲團壓去……半個時辰的猛烈搏殺,李信鐵騎軍終於遏製住了楚軍的追擊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馬山頭的李信遙望楚軍旗幟陣形,卻分明覺得楚軍並沒有後退之意,而是在整肅軍馬。顯然要繼續衝擊秦軍鐵騎。此刻,李信的幕府馬隊已經於『亂』軍中找到了蒙武馬隊。蒙武匆匆趕來,沒有絲毫猶疑便勸李信撤軍。蒙武遙指茫茫楚軍,抹著臉頰傷口地血水汗水道:“這才是楚軍主力!足足二十萬!我軍無備,又器械箭鏃不全,不能戀戰喪師,隻有立即撤軍!”李信心痛如刀絞,剛剛說得滅楚二字。便被素來持重地蒙武厲聲打斷:“此時何時?我軍業已落入項燕圈套!將軍寧全顏麵,不思國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揮手道:“老將軍說得對,撤軍!步軍先行,我率鐵騎斷後!”


    直到蒙武步軍匆匆西退百餘裏,李信鐵騎才開始後撤。不料李信軍堪堪開動,楚軍立即呼嘯著壓了過來,緊緊咬住秦軍不放。饒是秦軍戰馬雄駿,始終也隻相隔著兩三裏地而已。退到汝陰郊野,李信沒有料到,情勢已經再次起了變化。


    原來,李信鐵騎軍開出後。汝陰城內地楚軍全力殺出猛攻城外秦軍。章邯顧忌弩箭銳減,尚需留作斷後,下令器械營士卒改作步戰士卒,與剛剛重新改回的兩萬餘鐵騎軍結陣抵禦。不求擊潰楚軍,隻求自家根基站穩。雙方僵持到午後,蒙武西撤大軍趕到,正欲合兵一舉殲滅出城楚軍,楚軍卻又突然縮回了城內。蒙武嚴厲阻止了將士們攻城地請命,當即決斷:整肅部伍,等候與李信軍會合後,再交替斷後退兵。與此同時。蒙武派軍令司馬飛書留守平輿地馮去疾,令其立即開出城外列陣,接應西撤大軍並做第二輪次斷後。及至李信軍趕到汝陰,蒙武章邯等剛剛匆忙統計完傷亡情形,稟報給李信的數字是:一夜之間,秦軍總計傷亡五萬餘,戰馬銳減三萬餘;城父蘄縣的步軍器械弓弩大部丟失,全軍僅存章邯部連弩營。然最具殺傷力的大箭僅餘五萬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殺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淚了。


    “此時不退,糧道被楚軍截斷。全軍覆沒!”蒙武第一次強橫了。


    “好。撤兵!我斷後!”


    “不能!將軍身為統帥,要帶全軍回秦!斷後輪次已經排定!”


    乍聞在秦軍中久違了地“全軍回秦”四個字,李信突覺心頭大慟,一聲猛烈哽咽昏厥了過去。在秦孝公之後地秦軍曆史上,危難撤軍的時刻是屈指可數的:胡傷攻閼與一次,長平之戰後王齕攻趙國一次,鄭安平降趙而秦軍三萬將士不從死戰一次,呂不韋時期蒙驁遭信陵君合縱聯軍伏擊一次,再加上李牧敗秦的兩次,百餘年大戰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勵秦軍將士的誓言都是這四個字——全軍回秦!而凡當此四字者,必是大敗無疑,統帥則必是敗軍之將。李信本是豪氣萬丈的少壯將軍,懷滅國雄心而來卻陡然遭此莫名敗績,心何以堪?


    終於,李信大軍全麵退兵了,然災難並沒有結束。


    項燕從垓下秘密出兵的當夜,一鼓作氣攻克了隻有數萬步軍地城父蘄縣兩處壁壘,『逼』得蒙武軍倉皇西撤。此戰之勝,立地激勵了楚軍戰心。項燕當機立斷,立即下令全軍追擊。此時兩軍兵力對比,楚軍已經大大居於優勢了。當然,更重要者在於,李信大軍已經是一支丟棄了秦軍最具優勢地重裝備之後的輕裝軍了。輕裝大軍固然快捷,然對於裝備簡單而戰心陡長的楚軍,其優勢幾乎不複存在。此時起決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對比。項燕之大局權衡清楚非常,所以連續下令隱伏各地的楚軍,務必一齊開出,對秦軍大肆圍攻追擊。楚軍二十萬主力,則由項燕親自居中督導,以項梁八千江東子弟兵為前鋒,死死咬住李信大軍緊追不舍。無論秦軍如何輪次斷後,楚軍都絲毫不減弱追殺攻勢。


    第136章王翦滅楚國


    想到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將至而能與這位英年君主達成如此一種默契,秦國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軍初定時,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軍報,無論是快馬特使還是軍中信鴿,總之是軍中部署悉數稟報秦王。蒙武曾大不以為然道:“又無戰事,軍報個甚?滅趙滅燕兩大戰,老將軍幾曾如此了?”王翦卻道:“滅楚不同,舉國大軍在老夫一人之手,自應讓秦王如在軍中。三日一報,不變。”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認真回書:“發舉國之兵於將軍,本王縱有憂心,亦是勝負之憂,老將軍何當如此絮叨?日後無戰,不得軍報。”自此,王翦軍報改為旬日一次,依舊是備細歸總大小皆報。如是兩月,秦王又是煩躁下書:細務軍報聒噪。一月一報足矣!於是,王翦在入冬之後地軍報上詳細稟報了將士們的洶洶請戰之心。這次,秦王立回王書:“滅楚事大,不得輕戰,非將令而戰者,國法從事!”簡明得沒有任何理由。自此一書抵達軍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軍司馬李信:軍報恢複既往法度,無戰不報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終於依稀嗅到了戰機即將到來的氣息。


    兼領黑冰台的姚賈發來的特急密件雲:楚國大將軍項燕對楚王負芻失望,派三子項伯秘密進入淮南,圖謀與屈氏部族並越人江東族聯結,共同擁立王族公子昌平君為新楚王;而後,項燕欲將楚軍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陸兩軍長期抵禦秦軍。無須反複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營的種種細節消息印證了姚賈密件地真實『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軍大肆攻殺卻不見項氏江東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隻是一時無法權衡,項燕究竟會在何時退兵?預判這個時機。對於秦軍太要緊了。因為隻要楚軍根基移動,便是秦軍出擊地最好時機。就早不就晚,無論項燕如何謀劃何時退兵,預為部署都是必須的。


    “立召各營大將!”王翦從浴盆中嘩啦站了起來。


    “是!幕府聚將!”李信從外間軍令室大步走了進來。


    “不起聚將鼓,一一傳令。”


    “明白!”


    片時之後,大將們人人一頭熱汗匆匆趕來,雖則對沒有聚將鼓的悄然聚將紛紛不解,還是興奮得不斷相互探詢。畢竟。入得幕府十有**與打仗相關,總比無休止地呼哧吭哧終日投石拋磚強得萬倍。待大將們在將墩就座,王翦在帥案後一字一頓道:“楚軍將有大變,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軍移動,便是我軍戰機。然,楚軍何時移動,目下尚不能判定確切時日。為防其時匆忙。老夫預為部署。其後無論何時。隻要楚軍大營移動,我幕府戰鼓號角大起。各將無須軍令到達,便得霹靂閃電全軍出擊!明白否?”


    “明白!”大將們刷的一聲全部起立。


    “後軍十萬,辛勝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平輿楚軍。”


    “嗨!”


    “右軍十萬,馮去疾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寢城楚軍。”


    “嗨!”


    “前軍十萬馮劫統率,左軍十萬楊端和統率,合力攻殺汝陰項燕軍!”


    “嗨!”


    “中軍十二萬蒙武老將軍統率,其時趕赴蘄縣郊野,全力堵截楚軍渡淮!”


    “嗨!”


    “連弩器械營並護衛鐵騎共五萬,章邯率領,強渡淮水猛攻郢壽!”


    “嗨!”


    “隴西飛騎兩萬,趙佗統率,護衛幕府並總司策應!”


    “嗨!”


    “各將須知,隻許楚軍逃向淮南,絕不能使楚軍再逃江南!為此,各部務須在淮北全力追殺,尤其不能使項燕主力逃脫追殺進入江南!”


    “明白!!”


    “誰?誰在哭!……”蒙武突然一問。


    轟然雷鳴之後大廳沉寂,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大將們一片默然,誰都明白那是何人,卻又都無法言說無法撫慰。


    “李信將軍……有話說了。”王翦終於開口了。


    “上將軍!李信求為敢死之旅,追殺項燕!”


    “……”


    李信乍出,舉帳大為驚愕,目光一齊死死地盯住了這個任誰也不敢認作是昔日前軍統帥的失形人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李信黜任中軍司馬,原本站在帥案側後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大廳隻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廳中帥案之前慷慨請戰,大將們驟聞“李信”二字,不禁大為驚愕,竟嘩啦一聲齊刷刷站了起來……昔日壯勇勃發豪邁爽朗地李信。倏忽之間變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發紅嘴角流血聲音嘶啞胡須虯結,若衣甲再有幾片淤血,活生生便是一個戰場死屍堆裏地逃生者!也許是李信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昔日同帳將士,也許是中軍司馬也確實是“深居簡出”地職司,左右是終日風風火火地大將們直到此時才恍然想到,這個前軍統帥已經很久很久消失於他們地視線了。此時乍現這般景象,大將們不忍卒睹。一時不禁淚眼朦朧了。


    “好。”王翦的聲音有些顫抖,輕輕一點頭從帥案後站了起來,又走下了六級磚石台階的將台,走到了李信麵前,“老夫已經精心遴選出飛騎銳士八千,欲強力追殺項燕之江東子弟兵。今足下有雪恥之心,老夫特準了。”“上將軍啊!……”王翦話音落點,李信頓時撲地拜倒放聲痛哭。大將們頓感心下酸熱。無不哽咽唏噓了。


    “將軍請起。”王翦異乎尋常地平靜,扶起了滿目垂淚地李信,蒼老雄健的聲音緩緩『蕩』開在大廳,“世以成敗論人。將軍一戰而敗,遂致英名掃地。老夫深為痛心也!然則,敗必有因,若將軍果能深徹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遙而已。”


    “上將軍教我……”


    “秦一天下。乃千古偉業。所需將才賢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殺將軍而準老夫之請,許將軍戴罪赴戰,非秦王不執秦法也,而是深謀遠慮,為國家儲備良將賢才也。此,老夫告誡一也:毋以己才為己身,當以己才報國家。如此。則戰不輕生。”


    “嗯!……”李信奮然點頭,目光顯然明亮了許多。


    “秦國崛起於艱危絕境,百餘年浴血拚殺大戰頻仍。舉凡新老秦人,哪家沒有三五尊烈士靈位?昭王之前,秦人為獨立天下而戰,為尊嚴榮譽而戰。昭王之期,昭王之後,秦人為一統天下之偉業而戰。為根除兵戈之苦而戰。無論何戰。都是士兵在流血拚殺,都是庶民在耕耘支撐。是故。將軍執戰,其實職司國人生命鮮血之閘門。將為三軍司命,此之謂也。當年,商君立法定軍功:百夫長以上之將,不以個人斬首記功,而以其部屬總體之勝負記功。此間思慮之深遠,老夫每每深為敬服。蓋將軍者,若不能以全局勝負為根本決斷戰事,而一味求戰法之奇絕,以個人之好惡決斷,則戰必失之輕率,不敗於此戰,終敗於彼戰。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然終生無一輕戰,以至不惜對抗王命殺身殉國,而不願在失去戰機之後輕率攻趙。唯其如此,武安君終生無一敗績。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謀大戰,秦國安能屢屢摧毀山東主力,安能一舉奠定一統天下之大勢?”說著說著,王翦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廳中肅立的所有將軍,“諸位皆統兵大將,此,老夫告誡二也:為將者,必以勝負為根本,必以體恤士卒為根本;毋以一己拚殺為快,毋以一己複仇為念。唯其如此,戰必勝也。”


    “謹記上將軍教誨!”大廳中肅然一聲雷鳴。


    “上將軍拓我褊狹,信終生銘感不忘!……”


    說完這通平生僅有的長篇大論,王翦地額頭已經滲出了涔涔細汗,走向帥案地腳步竟然有些虛浮起來。站在帷帳之後的軍仆察覺有異,立即快步過來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將台,王翦勉力回首對大將們又叮囑了一句,各部立即備戰,便軟軟地癱在了軍仆肩頭。大將們驚訝莫名,哄然一聲圍了過來。李信大急,一邊示意軍仆立即扶王翦進寢室歇息,一邊對大將們連連搖手示意不要驚慌。待廳中平息,李信才說了上將軍三日三夜沒有臥榻,一直在謀劃最後決戰的情形。大將們人人肅然動容,齊齊地對著幕府寢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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