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始皇帝第一詔書:大秦典則


    大秦始皇帝詔曰:自朕即位,采六國禮儀之善,濟濟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則。自國,自朕,以至諸般文明事,皆以其實施之。為使天下通行,典則之要明詔頒行:


    其一國號:秦


    其二國運:推究五行,秦為水德之運;水『性』陰平,奉法以合


    其三國曆:以顓頊曆為國之曆法


    其四國朔:奉十月為正朔歲首,朝賀之期


    其五國『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節旗皆尚黑


    其六國紀:以六為紀,法冠六寸,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其七國水:奉河為國水,更名德水,是為水德之始


    其八君號:皇帝。朕為始皇帝,以下稱二世三世以至萬世


    其九皇帝諸事正名:皇帝自稱朕,皇帝命曰製,皇帝令曰詔,皇帝印曰璽,車馬衣服器械百物曰車輿,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進曰禦,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稱皇帝曰陛下,史官紀事曰上


    其十諸侯名號:皇帝所封列侯,統稱教


    十一上書正名:臣下上書,改書為奏


    十二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統更名曰黔首


    十三書文正名:凡書之文,其名曰字


    十四書具正名:凡書文之具,其名曰筆


    天下治式等諸般大事,待大朝議決之後,朕後詔頒行


    典則所涉其餘細則實施,統以廷尉府書令發於朝野


    大秦始皇帝元年夏


    於是,這次大典朝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亙古未聞地一次盛典。除王翦蒙恬等邊陲諸將未曾歸國,幾乎所有的文武大臣與郡縣主官都如期趕到了鹹陽。依著博士們製定的大典新朝儀,皇帝即位大典從卯時開始。整整進行到豔陽高照地午時。博士叔孫通,是參與製定這次朝儀的重要人物。若幹年後,此人根據記憶與私家典藏,為西漢開國皇帝劉邦恢複了秦始皇的即位朝儀,由此躋身大臣之列。


    據叔孫通所複製地朝議,始皇帝的即位大典大體是這樣進行地。


    天亮時分,大臣們一律著朝服在大殿外車馬場列班等候。而後,由謁者以爵位高低。分班次將大臣們分別領上大殿平台,再分列等候。殿門平台直到大殿兩廂,整肅分列著皇室甲士並特定旗幟。大臣引導完畢,臚傳之呼聲從大殿內迭次傳出:“趨——趨——趨——”如天音呼喚,莊嚴肅穆。隨著迭次呼聲,一隊隊殿下郎中整肅開出,從大殿門口分列兩廂直達殿內陛下,在廣廈之下形成一條寬闊地甬道。此時。悠揚肅穆的鍾鼓雅樂聲起,謁者導引著大臣們始從郎中夾道中走進殿門,直達陛下。武臣以通武侯王賁為首,依爵次列於陛下西方;文臣以徹侯王綰為首,依爵次列於陛下東方。兩兩相向肅立。所有大臣列就,謁者仆『射』麵向大殿屏後一躬,高呼:“皇帝禦駕起——”幾名臚傳遂接連高呼,呼聲迭次向後『蕩』出。傳呼聲落點。皇帝坐在特製地車輛中,由六名內侍推車,六名侍女高舉著車蓋一般的傘蓋徐徐而出,恍若天神。帝輦一動,殿中的皇室衛士一齊高舉旗幟,郎中們一齊長呼:“警——”皇帝輦徐徐推至帝座前,頭戴通天冠,身著特定禦服。腰係長劍地皇帝被內侍扶持下輦,穩健地步登帝座,肅然麵南。皇帝坐定,謁者仆『射』高宣:“皇帝即位,百官奉賀——”於是,天子雅樂大起,謁者導引著兩列大臣分三班向皇帝朝賀:首班最高侯爵,次班大庶長至左庶長。再次五大夫至官大夫;每班朝賀皆撲拜於地。高呼:“皇帝萬歲——”謂之山呼。分班次朝賀完畢,大臣們依爵次魚貫進入事先寫好名號且各自固定的座案就座。百官坐定。謁者仆『射』又高呼:“法酒上壽——”雅樂再度大起,謁者依次導引爵位最高地九位功臣,分別向皇帝賀壽,頌禱皇帝萬歲萬歲;每賀,其餘百官必須高聲同誦萬歲。此謂之觴九行,或謂之九觴。整個朝儀過程,有執法禦史不斷巡視,舉凡儀態不合法度之官員,立即被導引出大殿。故此,沒有一個人敢輕慢喧嘩,肅穆得太廟祭祀一般。九觴之後,謁者仆『射』高呼:“罷酒——”於是,酒具撤去。


    謁者仆『射』再度高呼:“皇帝下詔——”這才輪到皇帝開口了。


    “太過繁冗。明日重新大朝,再議國事。”


    大雪飄飛的正月正日,嬴政度過了四十歲生日。


    帝國奉十月為正朔。一年開始之月為正,一月開始之日為朔。帝國更新曆法之後,十月便是正月,十月初一便是正月正日。嬴政生日的正月正日,卻是古老的年節開端,正月初一。自古以來,無論何代何國奉何月為正朔,譬如“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等,其本意並不在否定天地運行十二月之時序,而在彰顯國運。這便是司馬遷所雲的“推本天元,順承厥意”。也就是說,推出與本朝國運相符的天地元氣行運所在,以此月此日為開端以使天意佑護。唯其如此,自然時序的正月正日,可謂永恒於國別正朔之外的天地正朔。於是,以正朔而言,皇帝每年便有了兩次壽誕之期。


    壽誕賀生,嬴政曆來淡漠。一則忙得連軸轉,沒心思。一則是秦法禁止下對上賀壽,尤其禁止臣民為君王賀壽。自從十三歲即位秦王,對於生日,嬴政的唯一記憶是八歲之前每到正月正日,外公與母親都會給他一件特異的禮物,那支一直伴隨他到加冠之年的上品短劍,便是六歲那年的正月正日外公卓原送給他的生日喜禮。後來回秦,父親莊襄王早死,母親趙姬忙於周旋呂不韋與嫪毐情事漩渦,少年嬴政的生日,再也沒有任何標誌了。嬴政所能記得的,隻有趙高在每年歲末的夜半子時首刻,總要準時給他撲地大拜,噙著眼淚低呼一聲君上萬歲。每逢此時,嬴政都是哈哈大笑,本王生當天地正朔,大年節普天歡慶,強於私壽萬倍。哭個鳥來!今歲更忙,年初滅齊之後,一事接一事無一日喘息,及至彤雲四起大雪彌天,嬴政方才恍然大悟,冬天到了,一年快完了。


    一個大雪飄飛的深夜,李斯馮去疾驅車進了皇城。


    外殿值事的蒙毅很是驚訝。連忙稟報了內殿書房正在伏案批閱公文的皇帝。嬴政以為兩位丞相必有要務,立即親自迎了出來。書房敘談,兩位丞相的議題竟隻有一個:要給皇帝『操』持四十歲壽誕慶典。嬴政大感意外,連連搖頭搖手道,法度在前,不能不能。馮去疾稟報了一則出人意料的消息:今歲恰逢新朝爰曆,改奉正朔;各郡縣已有急書詢問,言山東臣民多畏秦法嚴厲。鄉三老紛紛詢問各縣官署,不知可否歡度年節?李斯地見識是:新朝改正朔,易服『色』,然不能棄天地正朔於不顧。年節風習久遠,輒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歡慶,秦若回避年節,傷民過甚。然則,皇帝若頒行明詔。特準黔首歡度年節,反倒弄巧成拙。李斯與馮去疾商定的辦法是:皇帝隻須事先明詔郡縣,當在歲末之夜大宴群臣以示慶賀,即做了天下過年之表率。既不違天地正朔,又使天下民心舒暢,更可一賀陛下四十整壽。


    “一舉三得!臣等以為當行!”馮去疾快人快語。


    “臣民忌憚年節,倒是沒有料到也。”


    “畏法敬治,此非壞事。”李斯興致勃勃。


    “兩丞相是說。默認天地正朔,兩正朔並行不悖?”


    “陛下明察!”


    “也好,歲末大宴群臣。”嬴政拍案,“隻是,與壽誕無關。”


    歲末之夜,始皇帝在鹹陽宮大宴群臣。這是變法之後的秦國第一次年節大宴,顯得分外地隆重喜慶。奉常胡毋敬總司禮儀,事先宣於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開元。皇帝即位首歲。始逢天地正朔,是為大宴以賀”。一句也沒涉及皇帝壽誕。然則,群臣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夜年節是皇帝四十歲整壽,雖沒有一宗賀禮,然開宴之時的萬歲聲卻是連綿不絕分外響亮。胡毋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開宴雅樂之後,博士仆『射』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進獻頌辭,褒揚皇帝赫赫功德,而後再由三公九卿及領署大臣各誦賀歲詩章,再後由皇帝頒賜歲賞。事實上,連同李斯在內,所有的大臣都備好了賀歲詩章,且主旨都很明確:以賀歲為名,以頌揚皇帝功業為實,真正給皇帝過一次隆重的壽誕大典。但是,胡毋敬與群臣都沒有料到,雅樂之後,胡毋敬正欲高宣頌辭程式,皇帝卻斷然地搖了搖手。之後,皇帝舉著大爵離開了帝座,走下了鋪著厚厚紅氈地白玉階,過了丹墀,站到了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我等君臣,遙賀邊陲將士功業壯盛!”


    “我等君臣,遙賀郡縣值事吏辛勞奉公!”


    “我等君臣,遙賀天下黔首生計康寧!”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歲首!”


    皇帝高高舉起了酒爵,高聲宣示著賀詞,一賀一飲。四爵酒飲罷,朝臣們已經是心頭酸熱雙眼蒙矓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我等臣民,恭賀陛下壽過南山——”突然之間,壽過南山的聲浪哄哄然淹沒了宏大的殿堂,震『蕩』了整個皇城。聲浪終於平息,胡毋敬又欲高宣進獻頌辭,皇帝卻還是擺了擺手,笑『吟』『吟』說話了:“壽過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則,能麽?江河不舍晝夜,歲月不留白頭,逝者如斯,雖聖賢不能常駐世間!唯其如此,我等君臣要將該做的大事盡速做完,以功業之壽,垂於萬世千秋!”


    皇帝的激昂話語回『蕩』在耳畔,舉殿卻靜如幽穀。群臣都不說話了,連此等慶典場合最有可能也最為正當的萬歲呼應聲也沒有了。因為,那一刻,在煌煌燭光之下,大臣們看見了皇帝臉龐分明的淚光,看見了四十歲君王兩鬢地斑斑白發,看見了素來偉岸的皇帝身軀已經有些肩背佝僂了……


    “臣等,敢請陛下部署來年大政。”李斯第一個打破了幽穀之靜。


    “臣等敢請陛下!”舉殿一呼,勢如山嶽突起。


    “好!我等君臣過他一個開事年!”皇帝奮然一句,滔滔如江河直下,“克定六國,一統天下,遠非天下至大功業也!若論一統,夏商周三代也是一統,並非我秦獨能耳。至大功業何在?在文明立治,在盤整天下,在使我華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煥發勃勃生機!此,秦之特異也。難不難?難!能不能做到?能!為甚來?當年商君變法之時,秦國積貧積弱,幾被六國瓜分。然則,先祖孝公與商君同心變法,深徹盤整秦國二十餘年,老秦人如同再造,由一個備受欺侮的西部窮弱之邦,一舉崛起為虎狼大國!今我秦國,受命於天,一統華夏,便要效法孝公商君,改製華夏文明,盤整華夏河山,如同再造秦國一般再造華夏!人或雲,華夏王道數千年,文明昌盛,無須折騰。果真如此麽?朕說,非也!有此必要麽?朕說,有!今日殿中群臣,匯聚天下之士,老秦人反倒不多,諸位但平心想去:華夏文明數千年,何以泱泱數千萬之眾,卻飽受四夷侵淩,春秋之世幾乎悉數淪為左衽?及至戰國,何以匈奴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聲勢日重,壓迫秦趙燕邊地****告急?何以閩粵南海諸族,稱臣於華夏千餘年,又做楚之屬國數百年,非但沒有融入華夏,反成東夷南夷之患,屢屢侵害楚齊蹂躪中原?是秦趙燕三國無力麽?是魏韓楚齊四國無力麽?非也!根由何在?在內爭!在分治!在不能凝聚華夏之力而消弭外患!人雲華夏王道,垂拱而撫萬邦,滑稽笑談哉!朕今日要說:華夏積弊久矣!諸侯耽於陳腐王道,流於一隅自安,全無天下承擔,全無華夏之念!中國大地畛域阻隔,關卡林立,道各設限,幣各為製,河渠川防以鄰為壑,輒於外患競相移禍……凡此等等,天下何堪?長此以往,華夏安在!唯其如此,我等君臣須得明白:華夏之積弊,非深徹盤整無以重生!如何深徹盤整?文明再造也,河山重整也,天下太平也!”


    那一夜,帝國群臣再次長長地陷入了幽穀般的寂靜。


    大臣們人人噙著淚光,深深沉浸在被震撼之後的感動之中。李斯紅了臉,第一個將賀壽詩章『揉』成了一團,丟進了燎爐。素來飽學多識議論縱橫地博士們也臉紅了,紛紛將『揉』成一團的頌辭詩章丟進了燎爐。一時之間,大殿廊柱下的二十餘座燎爐紅光四起火焰飛動,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大臣們羞愧者,並非那些頌辭詩章為皇帝賀壽,而是那些頌辭詩章所讚頌者,無一不將“四海一統”作為至高無上的功業,而皇帝卻以為至大功業並非一統,而在深徹盤整華夏,在文明再造,在河山重整,在天下太平。此等超邁古今地目光,此等博弈曆史的襟懷,使大臣們心悅誠服又汗顏不止……


    都城的年節社火仍在狂放地鬧騰,帝國的所有官署卻已經開始悄悄地運轉了。


    彌天大雪沒能阻止三公府的快馬軺車。旬日之內,李斯王賁馮劫便如流星般掠過了所有的軍政官署,部署督導來年大事。三公如此,原本已紛紛放棄沐浴省親的吏員們更見奮發,大鹹陽的所有官署都晝夜進出著匆匆車馬,公文書令隨著漫天大雪源源不斷地流向各郡各縣,龐大地帝國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能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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