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幕間死亡(三)


    不,不對,這幅畫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我推動輪椅來到牆邊,將這幅畫摘下來,忍著身體的不適,用手撫摸它的紋理,端詳著畫中的一個個細節——那隻烏鴉,那個女孩,以及他們身後的林地,拙劣稚嫩的技法,散發著油筆的臭味,卻仿佛自己就站在畫中的那時那地,親眼目睹烏鴉如何將女孩的眼球叼出來,充斥著侵蝕靈魂的腐爛和惡質。


    我第一次和誇克見麵時,它的確叼著眼球,可是當時地上並沒有這麽一具女孩的屍體。


    這個女孩是誰?我的心中湧出激烈的情感,有那麽一陣子,下意識不斷用手去擦那女孩的臉部,就像是想要撥開遮擋她臉部的發絲。


    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何種不妥的行為。


    這僅僅是一幅畫而已。


    這幅畫的作者是誰?那個阮醫生說是我,但我不相信,一定另有其人。


    我試圖剖析自己,覺得自己之所以感到惡心,不僅是這幅畫本身所散發出來的扭曲邪異的氣息,一定還是因為它玷汙了我心中某些真摯的情感。


    啊,誇克……


    畫中的它,和真實的它簡直一模一樣。


    靜靜端詳著這幅畫,那種惡心的感覺漸漸消退,我的心情再度恢複平靜的時候,這幅畫也不再顯得惡劣怪異了。我沒有多加思索,遵循自己的感覺,將它重新掛回牆壁上。


    至少它能讓人不會隨便進出這個房間。


    這是我的房間。


    我推著輪椅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監視器和監聽器的存在。房間裏的擺設很簡樸,床、桌子、衣櫃、放滿書的櫃子,沒有椅子,有一處空間特意開辟出來作為畫室。想必牆上的畫就是在這裏完成的吧,顏料瓶堆積一地,畫筆也撒得到處都是。似乎沒人進來整理過,到處都是房客離開前散亂的模樣。


    若說這就是自己的房間未免令人貽笑大方。盡管父母常年不在家,但出於早已養成的習慣,我總是盡可能讓房間抱持整潔,而且也沒有作畫的嗜好。


    衣櫃裏的服裝同樣顯得雜亂,就好似隨手塞進去一般。四季的款式都很齊全,樣式卻不多,基本上都是樸素的藍色病人服。有少數的正常服裝,可氣味和觸感都嶄新得仿佛從沒穿過一樣。


    除了書櫃裏,床和桌子上同樣擱放著書籍。這個房間裏的書籍很多,種類繁雜,讓人詫異的是,並沒有繪畫相關的書籍,反而是心理學和精神病理學居多,以及以艾倫坡為代表的大量懸疑類和幻想類的小說,除此之外還有其它一些生活方麵的雜書,多少可以判斷出原主人的喜好、性格和知識成份。


    有些陰沉,知性而偏執,渴望刺激,擁有理智卻負麵的心理循環,大概就是這類型的人吧。


    他們說這是我的房間,那麽在他們的眼中,我就是這個模樣嗎?


    不管怎樣,這就是我未來一段時間要住的房間了。


    我花了好一番工夫來收拾房間,將書籍分類放回書櫃裏,然後打理衣櫃,地板雖然還算清潔,但還是每一個角落都仔細打掃了一遍。我體會到殘疾人的艱難,或許是不習慣的緣故,坐在輪椅上幹這些事情要比尋常花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


    當一切物事都擺在自己覺得它該在的地方後,井井有條的房間終於讓我多少有些滿意。


    這是個同時具備良好透氣性和隔音性的房間,若坐在床邊什麽都不想,很快就會被一種孤寂的寧靜圍繞。我能嗅到空氣中散發著與眾不同的味道,它仿佛熟悉,實際陌生,時刻提醒著我,這不是我應該長久呆下去的地方。


    若我什麽都不做,在末日的力量衝擊到此處之前,這裏的生活必然是平靜而寧和的,然而我害怕自己就這麽融化在這假象的安寧中。雖然我已經有了覺悟,但是在抱持著自己並非精神病人的認知的同時,就必然會受到外界截然相反的態度的衝擊,這種衝擊有時潤物無聲,有時澎湃激烈,在這裏生活的兩個星期裏,我對此已經深有體會。


    自己能夠在這股激流的撞擊中毫不動搖嗎?我無法肯定。也許自己會發瘋,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這樣的結果在所讀所見的例子中已經成為必然。


    是的,在還能抱持理智的時候,我必須早點離開這裏,否則我會失去自我。


    沒有人同我說話,不,確切的說,是沒有認同我和我認同的人。我在這裏是孤獨的,是一個混入白羊群中的黑羊。我就在這份孤獨寂寞的擁抱中思考,回憶,憧憬,遐想,直至睡著。


    沒有做夢,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沒有鬧鍾,沒有叫醒服務,這裏甚至沒有外界強加給自己的必須去做的事情,例如上學、工作或戰鬥。睜開眼睛,就是一個安逸寧和的世界。


    若是在幾個月前,簡直是夢寐以求的生活,然而如今卻讓我感到恐懼。


    仿佛在這透明明澈的空氣中也潛藏著窺視的惡意,也會猜疑會否有人趁自己沉睡之時開門而入。


    不過,我最終沒有發現半點端倪。


    我洗漱完畢,換上衣櫃中原主人塵封已久的私服,這麽做能讓我抱持自己“截然不同”的差異感。


    剛出門就看到昨日剛來時目睹的那些場景,幾乎讓人產生影像回放的錯覺。羅列在走廊上的房間還是打開著相同的門,也許連開啟的角度都相同吧,不過這隻是我的想法。另外,來到走廊中的人,以及他們正在幹的事情也一模一樣。


    癡傻的胖子推著拖把來回瘋跑,老****假想打著毛線,不止所謂的男人靜靜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另一人在來回踱步,位置和距離和記憶中似乎是相同的。空氣中充斥著電視的聲音,收音機的雜訊,大聲的朗讀,嬉鬧和笑罵混淆在一起,令人感到單調而厭煩。


    唯一向我搭話的還是傻胖子,他發出呼嚕嚕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讓我去醫療區,說是替阮醫生傳話。這讓我感到他似乎是這裏精神病患者中思維最正常的一人。


    “我,我們還玩,玩遊戲,好不好?”在我準備離開前,他這麽對我說。


    “遊戲?”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你們經常玩,卻,卻不帶,我,我玩。”傻胖子一副委屈的表情說。


    我仍舊一頭霧水地望著他,他和我對視了半晌,沉默地轉頭跑開了。我試著分析這番話的意思,也許在我失去的“過去”裏,“我”並非如現在一般形影單吊,曾經和一群“夥伴”玩某種遊戲,並通常將這個傻胖子排斥在外吧。


    然而,那些“夥伴”至今為止,沒一次探望過我。


    不過,如果他們真的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也會將之當作潛伏者和監視者來看待吧。


    總而言之,我並沒有感到惋惜和失落,我早就做好了就算別人伸出友好的手,也會以警惕的態度抱持距離的準備。我不想惹麻煩,也不想和這裏的人糾纏,更無論發展什麽深入的關係,一旦時機成熟,我就會飛一般逃走。


    沒錯,目送傻胖子殃殃的背影,我的心中就是這麽冰冷的想法。


    我推著輪椅前行,路過昨日看到的三個女孩所在的房間,一種若有若無的念頭突然浮現在腦海裏,驅使我再次朝裏麵張望。


    她們同樣在房間裏,做著同樣的遊戲。不,她們隻是拿著積木,抱持靜止的回顧姿勢和我對視。究竟是她們擁有意外的敏銳感覺,還是她們一直是這樣的姿勢呢?我生出這般令自己愕然的想法。


    曾經那種看到了咲夜、八景和瑪索孩童時模樣的感覺已經沒有了,但是被如雕像般凝滯的三個女孩,帶著那種平靜得令人感到詭異的表情盯著,讓我感到自己的目光變得虛弱無力,被一下子撞了回來,砸在身上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究竟帶著怎樣的表情,身體僵硬得好似關節生鏽,咯吱咯吱地推著輪椅離開門前。


    這三個女孩,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們讓我再一次記起房間裏懸掛的烏鴉油畫。


    我用力捏著鼻梁,想著要是昨天問醫生要煙就好了。


    醫療區雖然隻是這裏的一個分支機構,建築麵積不算大,但是普通醫院的分科一應俱全,同時也有精神病相關的科室。大廳被分為數個大間,通常被醫生用來給病人們做集體性的授課和診療。例如科普一些醫學常識,進行心理問詢,和一些普適性的自我控製實踐。


    大部分活動,例如冥想和瑜珈之類的項目,抱持每天都有一定的時間,也有一些據說是自從這座病院成立以來就沒中斷過的項目,另外,少部分的活動則會不斷更換類型。


    若沒有特別的吩咐,任何人都能在課堂的任何時間自由進出這些大廳。


    阮醫生就在大廳中為十多個病人演示如何用凝視色彩的方式控製情緒,黑板上寫著許多簡明的專業詞匯,並畫出形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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