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7末日症候(三)


    我的身體在失去藥物控製後,未知疾病所引發的末日症候群給身體造成的影響和壓力正逐步浮現出來,種種令人的負麵效果幾乎是剛露出苗頭,就以令人憂心的速度迅速增長。阮醫生說過,這是體內病變在適應藥性後變得更為複雜和凶猛的結果。每一次爆發,都會讓研製下一代藥物變得更加困難,相應的就必須花費更多的事件。幾乎所有的病人在這個循環中根本無法堅持到最後,因此,至今也不清楚這種病變的過程的盡頭在哪裏,而人體在這種異變徹底結束後會變到如何,也無人知曉。


    在阮醫生的認知中,由安德醫生主持的“人類補完計劃”其中關鍵的一個細節就是延長病人在抗藥性循環中的承受能力,以常理來思考,自然是覺得安德醫生的治療應該是延緩了抗藥性之後異變的程度。然而,這個認知並不完全正確,能否熬過抗藥性期在安德醫生看來,並不在於延緩身體病變的速度,而在於這個期間的病人自身的人格承受能力。


    未知疾病所引發的末日症候群對身體的影響並不是致命的,致命處在於由此引發的人格衝擊,換句話來說,這種疾病最可怕的地方其實是通過線粒體對病人大腦進行幹涉,乃至於精神受到影響——這才是安德醫生對這種未知疾病的解釋,也是其開發出“人類補完計劃”的重要基石。


    我讀過一些生物學的科普讀物,多少明白線粒體的神秘,但是即便親身經曆著這種情況,也很難相信這些隱藏於體內的神秘竟然能夠幹涉不屬於物質的人格。


    但這個結果的確發生了。


    也許,人類本身就是雙核。


    而一直沉睡的第二核“線粒體”在未知疾病的作用下,逐步侵蝕了人類經過千萬年才確立主體地位的生理模式,這個過程簡直可以用鳩占鵲巢或者開門緝盜來形容。


    可笑的是,我就是依托這種情況才誕生的結果——依托於線粒體,通過這具身體的大腦虛構環境,並在類似夢境和幻象的世界中培育成熟。


    安德醫生的治療並非限製異變的過程,而是促進異變的過程,加速並引導在病變中由“侵略者”線粒體所產生的新人格,取代在這場病變戰爭中節節敗退的舊人格。在他看來,既然身體的“硬件”已經發生改變,那就加快這個改變的過程,強製更新“軟件”,以適應新的硬件。


    當作為“軟件”的新人格和作為“硬件”的新身體磨合完畢,就是“人類的補完”,那時的人類就可以冠上“新人類”的稱號吧。相對身體利用率極為低下的現今人類,擁有大腦和線粒體的“雙核”,一直沉睡的不明基因完全覺醒的新人類,在某種意義上的確可以稱為“補完”。


    以上這些並沒有官方報告,也沒有得到安德醫生的確認,僅僅是我根據自己所了解的情報所作出的推斷而已。我甚至猜想安德醫生為什麽要將這種疾病所引發的一係列症狀稱為“末日症候群”。許多涉及人體科學的書籍中都存在這麽一種猜想,人體之所以有諸多不明、沉睡和退化的成份,是因為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相對變得溫和的生存環境已經不需要它們的緣故,而隻有麵臨足以動搖現今人類生存基礎的重大危機時,這些“無用基因”才會覺醒。


    對現今的人類來說,所謂的重大危機也莫過於“世界末日”了吧。


    那麽,讓人體生理和人格產生巨大改變的未知疾病的出現,是否可以看作“世界末日”來臨的征兆?


    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同樣存在著今年,也就是1999年為世界末日的預言。


    在這樣各種因素交織的情況下,安德醫生會使用充滿宗教性和神秘性的“死海文書”,“人類補完計劃”,“末日症候群”等等詞匯來命名自己的研究也就不足為奇了。我覺得這並非是出於安德醫生對未知的恐懼,綜合考慮他在現實和“森野幻象”中的作為,不得不讓我覺得,他對這些可怕的變化抱持著極大的期待、興奮和熱情。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試圖違抗他,企圖妨礙他的研究的行為,都不會是他所能容忍的,反而言之,任何能夠對他的研究起積極作用的因素,都能被其容忍。這就是身為重要實驗品的我如今的處境。


    不能否認,先不提安德醫生的研究思路是否正確,他當前已經得到的研究成果足以震撼人心。病患超強的運動能力,自燃性,沉睡基因覺醒後可能附帶的力量,加上在這個過程中引導或製作新人格的可能性,簡直就是製造暴力工具的最佳模板。


    如此誘人的果實就擺在麵前,也許那些潛伏在病院中的特殊工作人員已經等不及去分享了。


    當前陸續發生在這座封閉病院中的混亂,都是由安德醫生負責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所引發,這樣的情況明顯會讓安德醫生產生警覺,也許由這種警覺所產生焦躁,正是引發混亂的幕後黑手所希望看到的。


    如果以上的推斷有一定的正確性,那麽這種混亂即便暫時被壓製下去,也僅僅是為了更大的爆發。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機會,然而對沒有任何身份保障的達拉斯來說,卻十分危險。我有一些不好的預感,也許達拉斯不應該冒著這個風頭繼續行動。


    我一邊思考著,一邊朝阮醫生的辦公室的方向行去。


    如今我的身上仍舊是剛消毒後獲得的那張毯子,雖然冬天沒有結束,但是卻並不感到寒冷。體內好似燃著一團火焰,讓人口舌虛幹,甚至有些微微發燒,由此帶來的不時的輕微暈眩感讓我明白,病變隨時隨地都在增強。


    距離第一次感覺到身體異樣,才不過一天而已。情況比我想象中還要嚴重,諸多末日症候群患者可以作為我的前車之鑒,讓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能夠不在安德醫生的治療下挺過這個階段。


    雖然為自己的處境考慮,參加安德醫生的二周目療程是必要的過程,但是病變的力量讓這個時間比我想象的更加接近。


    在這短暫的時間中,我還能做些什麽呢?我的宿舍已經被毀了,那些人當然會發現房間中的那些危險品,不過沒關係,在安德醫生的“關照”下,不會對我有任何影響。


    而且,我要麵對的危險,那些普通的危險品根本無法起到任何作用。


    我咬著指甲,絞盡腦汁地思考,但是因為不清楚安德醫生的具體治療方式,所以根本就沒有頭緒。通過大腦虛擬一個環境,扭曲人體潛意識,產生並完善新人格,並以之取代舊人格,這麽可怕的力量根本就不能用普通的催眠、夢境和妄想所能實現,安德醫生一定是使用了更加複雜的藥物和設備。


    不,這個思路不正確。安德醫生的研究的價值太過驚人,所以保密是必須的,保密的程度連專業的間諜也無法輕易下手,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反過來想,在這座病院裏,究竟在哪裏進行實驗才能達到這種保密性?而這個地方也同樣存在於間諜們引發混亂時的考慮中。


    對,沒錯了,就是這樣。潛伏了相當長的時間,積累了足夠多的情報,擁有專業判斷力和行動力,這些間諜才不會隨便展開行動,發動一場不知所謂的混亂——如果這場混亂的確不是意外的話。


    要相信專業人士——這個熟悉的聲音再一次於我的腦海中回響,讓我不自禁差點笑出聲來。


    綜合這一切的結論不就在眼前嗎?我看向院方的山丘頂上,那座矗立在陰霾的流雲下的黑色高塔。


    “這麽明顯的事情,竟然要思考那麽久,真是慚愧。”


    沒錯,在沒有比黑塔更適合做秘密實驗,保存研究成果的地方了。如果我沒有猜錯,也隻有黑塔中的設備,才能造訪這座病院用來保存重要資料的核心數據庫。


    那麽,想要竊取安德醫生的研究成果,直接綁架安德醫生既無腦又不專業,唯一的可能性是進入黑塔。擁有強大安全機製的黑塔,能夠從外界開啟嗎?我覺得不太可能,間諜們的行動相當激烈,這意味他們無法用尋常的手段從外界滲透進黑塔。既然如此,那些傳聞中來自黑塔的,製造了混亂的末日症候群病患又是怎樣離開黑塔的呢?


    沿著這條線推斷下去,不難得出傳聞是假情報的結論。我不覺得自己聰明過人,自己既然能想到這一點,負責病院安全和保密的專業人士自然也能判斷出來。如此一來,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那些末日症候群患者是怎麽來的?


    製造了大量的末日症候群後期患者,還放出有點思考能力就可以看出來的假情報,幕後黑手究竟是出於何種考量?而這些事情對於整個行動來說,又處於怎樣的位置?


    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


    無論如何,他們的目的就是進入黑塔,至少有一個對末日症候群有所研究的人,這個人了解安德醫生,還擁有製造患者的材料。


    這是我在對已發生的混亂進行分析後,認為自己所把握到的最關鍵的東西。


    我覺得,這個人一定知道我的存在,也不會放棄我這個重要因素。畢竟,既然安德醫生要讓我繼續參與二周目的實驗性治療,就一定會將我帶入黑塔中。


    他,或者她,一定會在那之前找到我,我如此確信。那個家夥才是我可能對抗安德醫生,突破當前困境的機會所在。


    這些分析讓我一度浮躁不安的心漸漸沉澱下來。


    我已經知道自己麵對著什麽,自己該怎麽做,又能做些什麽。


    我不想消失,不想被另一個人格取代。


    我想要拯救這個世界的高川,因為我也是高川。


    我想要拯救我所愛和愛我的人,因為我是如此深愛著她們。


    我想要拯救那個末日的世界,因為那個世界誕生並養育了我。


    我想要真江她們就如我一樣,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因為在我的世界裏,她們從來不是可笑的紙人。


    既然那個末日的世界不過是個設定,那麽位於現實的我,才擁有了更改的可能性。既然作為一個角色的我能夠在那個虛構的末日中誕生,為什麽同為角色的她們不能呢?


    什麽是真實,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是對我來說,真實就是我的心。分不清虛幻還是現實沒有關係,因為在我的心裏,在我的眼中,真實就是這副模樣。或許對他人來說,我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可是那個夢境裏也有我還沒有完成的事情,那個夢境才是我的母親。


    認真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認真地對待自己所珍惜的一切,在死亡之前用盡自己的一切努力,如此才能對自己說,我無愧於這一生。


    像人一樣溺死在夢想中,還是像野獸一樣活在現實裏?這對於我來說,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


    我的大腦,我的線粒體,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都將為了這些使命而奮鬥。我聽到來自靈魂的呐喊,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有人說過,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帶著他必然的命運。我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裏,是誰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來到這座病院,來到這個現實,一定也肩負著某些使命。


    如果這就是我的使命,那麽,現在我已經準備好了。


    右眼和心髒的跳動宛如回應,就如在末日世界裏那樣,我似乎能夠感覺到真江就在自己的體內,伴隨著異樣的擴散,貫穿我的基因的最深處。她從來都沒離開過,存在於我的身體裏,存在於我的靈魂中。


    天空中傳來烏鴉的叫聲。漆黑的不詳之鳥盤旋著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說,再一次成為英雄的時候到了,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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