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可以感受到自己,我覺得自己在做夢,我在夢中就如同一具浮屍,從深深的海底飄向水麵。當我有了這樣的念頭時,抬起視線就能看到從水麵折射下來的光線。這些光線在海水中蕩漾,如同曲曲折折的絲線,在伴隨著水波搖晃時,就仿佛擁有了生命。那是美好的,光明的,而讓人向往。我又突然明白,自己並非是在水中,這一切都隻是幻覺,是夢境,否則自己為何沒感到窒息呢?


    水中是如此的平靜,讓我漸漸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然後有嘩嘩聲響起來,我覺得那是自己的血液在流動。我覺得自己應該去想想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做著這樣的夢,而在更早之前,自己身上又發生了什麽?盡管有這樣的想法,卻有一種奇異的感性,讓我沉湎在如此平靜的水中。


    在這裏,安全與祥和就如同一種溫度,按摩著我的全身,仿佛有一隻巨大的手輕輕將我掬起,合攏在掌心,卻不讓人害怕這隻巨大的手掌會突然合緊,將自己如同蟲子一半捏死。


    我沉默著,在感性的,溫暖的,光明的水中上浮。與之相比,在清醒之前所發生的一切,是那麽的陰暗,危險,讓人感到恐懼。


    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呢喃,我聽不清,但卻知道它在叫我歇息。我很想照它的話去做,然而,就在我準備這麽做的時候,就有一種執拗的情感將我阻止。


    無論歇息和不歇息,在我的意識中都不分對錯,而僅僅是一種選擇而已。或許我停下來,喘口氣,不那麽著急地離開這片水域,離開這個幻覺和夢境。也是沒什麽幹係的吧,然而,就是有那麽一口氣,讓我在舒緩的時候,也無法徹底放開。


    這口氣憋在心頭,越是呆在這裏。它就越是鬱結得厲害。我開始感到氣悶,連帶著這裏安詳平和的氣氛也不再有之前那麽強烈的吸引力。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身體是僵硬的,我呆在水中,就仿佛有一層隔膜,包裹著我,將我和可以感知到的身體隔絕開來。我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個蒼白而又孤獨的靈魂,僅僅是漂浮在水中,什麽也做不了。


    於是,我想上浮。


    當我有了這樣強烈的情緒時。我便開始上浮。


    沒有任何阻力,隻是,越是上浮,那種平靜祥和的氛圍就越是離我遠去,越是上浮,我就越覺得寒冷,而水麵折射下來的光線也越是暗淡。這有點不合乎常理,但我卻沒有任何驚異。從這裏開始。越是靠近水麵,這片水域就越是深沉。陰暗,漸漸有一種恐怖,在什麽都沒有的水中滋生,連那些折射下來的,隨波晃蕩的光線,也變成了妖魔亂舞般。讓人恨不得重新潛入水中。


    我突然覺得這水中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我突然對水中有了印象,仿佛應該是越往水的深處,才越是藏匿著讓人恐懼的東西。


    我明明是在上浮,可這愈加濃鬱的陰森、詭異和恐怖。反而讓人覺得自己是在下沉。


    那麽,我究竟是在上浮,還是在下沉?是在掙紮著離開,還是在掙紮中沉淪?


    我愈發弄不明白,可憋在我胸口的那口氣,卻讓我哪怕是在思考,在懷疑,也從未放棄過上浮,哪怕是一頭紮入那可憎可怕的環境中。我開始感到一種使命感在滋生,我覺得自己突然明白,為什麽自己無法就那樣沉溺在水中,而不管水麵如何變化,不管那是真的水麵,亦或者是倒懸的深淵,自己是在上浮還是在下沉,自己都要運動起來,朝著自己認為向上的地方遊去。


    因為,我還能掙紮,還沒有放棄,還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更大的原因是,我仍舊可以感覺到自我,我還沒有死去。


    黑暗瞬間降臨,水中變得冰冷,仿佛要凍結我的思維,而在這冰冷中,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身體的堅硬。此時的我就如同一個漂浮的靈魂,卻被一根根絲線刺穿,帶起,連接到那僵硬的身軀上。


    這冰冷黑暗的世界,是多麽恐怖呀,那僵硬的身軀,以及此時被刺穿般的痛苦靈魂,又是何等讓人恨不得轉頭就再次潛入之前那溫暖的水中。


    可是,一個巨大的,堅硬的意誌,促使著我拉扯著刺穿靈魂,連接身體的絲線,在那無比的恐怖和痛苦中,一點點向上爬。水在失去浮力,可我卻在痛苦中汲取到了力量,越是向上爬,越是痛苦,這股力量就越是強韌。


    我無法呼吸,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快要死去。我宛如掉落地獄,無數看不見的鬼怪圍繞在身邊,用各式各樣的刑具折磨著我,可是,當我憋住這口氣,頂著這種痛苦,拉扯著自己的靈魂和身體時,這一切阻攔我的東西,都變得如同玻璃一樣的脆弱。


    我砸碎它們,打爛它們,沉默地咆哮,叫喊著自己的名字——高川!


    我的一隻手伸出水麵,我覺得就像是自己的靈魂的手,穿進了身軀皮囊的手臂中。我的另一隻手也穿了進去,我就如同穿上衣服般,將自己的靈魂塞入身體中。刺穿靈魂,維係在靈魂和身體之間的,那無法看到卻讓人痛苦地可以感覺到的絲線,以飛快的速度,將這個靈魂和身體縫合起來。


    緊緊地縫合起來。


    我喊出聲音。


    我聽到了自己喊出的聲音。


    那不再是沉默的怒吼,而是虛弱卻堅定的叫喊。


    我的聲帶在震動,我的手指在震動,我的身體在抽搐,我的心髒在跳躍,我的血液在奔流。我感到虛弱和寒冷,但是,虛弱和寒冷都在我試圖起身的時候,如同潮水般退去。


    我猛然睜開眼睛,刺眼的光芒遍灑在房間中。頭頂的無影燈,彌漫在四周的消毒水味道,白色的無菌薄膜一圈圈延伸,機械的滴滴聲響起。無數的波形圖在屏幕上跳動。這些看到的,聞到的,聽到的,全都在我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認知——自己正處於類似於手術室之類的房間中。


    其實,對我來說,這並非是一個多麽新鮮的場景。因為。我就是一個病人。


    是的,在很多時候,隻有這樣的場景,才能讓我以最清晰,最強烈的感觸,認知到自己是一個病人的事實。


    這樣的場景,讓我第一時間在腦海中浮現了阮黎醫生的身影。


    “媽媽?”我有些疑惑,我一瞬間就想起了,自己上一次擁有意識的時候所正在發生的事情。


    異化右江對我進行了意識行走。那是一次讓人無法抵擋,也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讓我覺得最貼合“意識行走”這個詞匯概念的攻擊。在意識的世界裏,誇克化作一團黑煙將我卷走,之後便是那深邃的,惡劣的,讓人感到痛苦的水中夢境。


    夢,自然都是有緣由的。夢。在我的認知中,是個體已知信息的無序拚合。它本身的內容也許是無稽的,但是拚合成它的那些信心卻是實實在在的。


    我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就做那樣的夢,在我的身上,肯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然後那些信息無序拚合起來,就變成了那可怕的噩夢。


    但是。我無法從夢中的回憶,去了解自己在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事情。甚至於,無法讓我明白,自己身處的,所要麵對的。又是怎樣一種狀況。


    我對阮黎醫生有著強烈的渴求。因為,我們已經分開有一段時間,而之前對月神的戰役,卻將近摧毀了整個半島。半島上正在發生的異狀,讓我對阮黎醫生的處境感到擔憂,也讓我對半島外所發生的一切感到憂慮。而阮黎醫生,似乎是唯一可以告訴我這些情況的人。


    也隻有阮黎醫生,是我察覺到自己所在之處是一個手術室般的室內時,第一時間會想起的人。


    我移動了一下身體。我已經從手術台上坐起,沒有理會紮在身上的針管,在下意識叫喚了阮黎醫生後,便默默地梳理著眼前的狀況。


    我的身體是**的,雖然看起來像是重病號一樣,到處都是手術後留下的痕跡,但除了血管被紮入針頭之外,沒有留下半點傷痕。我也感覺不到大病剛愈的虛弱,之前是有強烈的虛弱感,但大概是四級魔紋使者的身體強度發揮了作用,幾個呼吸後,自我感覺就已經達到了完好的狀態。在和異化右江的戰鬥中,我超越自身負荷的戰鬥方式,讓我內外都留下了沉重的傷勢,但我現在覺得,隻要拔開針頭,自己就能再一次投入到那種高強度的戰鬥中。


    在我準備拔掉身上的針管前,有人走進來,掀開白色的無菌簾,正是身穿白大褂,臉上帶著一絲疲倦之色的阮黎醫生。她的表情仍舊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是眼皮浮腫,有一層灰黑的色澤,顯然已經忙碌了很長的時間,投入巨大的精力卻沒有得到合適的休息。即便如此,我仍舊可以確定,她的情緒十分穩定,仿佛對她而言,讓她如此操勞的一切,並非是一種致命的催促,而僅僅是機械般就能完成的活兒。


    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這種緊湊卻不忙亂的穩定,讓我的心緒跳動也漸漸恢複到平穩中。


    我們相顧無言,沉默了幾秒,阮黎醫生才對我說:“看來你的恢複比我預期的還好。”


    “媽媽,這到底是……”我無法描述自己的想法,因為,實在有太多的問題,這些問題一環扣一環,仿佛都是如此重要,因此顯得分外的繁雜,讓人理不清該從何處開始問起。例如:這裏是不是在半島,如果是在半島,這個手術室或實驗室,又是如何在那劇烈的,幾乎將半島夷為平地的戰鬥中幸存下來的。還有半島上的戰況,以及半島外的局勢。


    半島上是危險的,前有月神,後有異化右江,激戰正酣,而我的退敗,也意味著鉚釘所期望的“五分鍾”說不定就成了泡影,至少,如果可以做到,起到關鍵作用的那一個,肯定不會是我。盡管我對自己沒能完成承諾有一份愧疚,但因為自己已經竭盡全力,所以也沒有什麽後悔的。我在投入戰鬥前,就假設過各方神秘組織還有多手準備,我的參與隻不過是加了一道保險,而我的退出,也許在鉚釘等人看來,也並非是致命的。


    但是,在半島之外,也並非就安然無恙。四天院伽椰子的四十億黑水,以及愛德華神父透露的不知真假的信息,都讓我對外界情況的假設,不得不從悲觀的方向出發。我十分擔心呆在咲夜和八景,我無法拯救的人已經太多了,瑪索的問題也已經有了結果,可唯獨咲夜和八景,隻是兩個普通的女孩,在這個中繼器世界的末日中,她們又能如何自處自保呢?雖然說,我在進入半島之前,和約翰牛達成過一些協議,以確保咲夜和八景可以得到幫助,但是,在四天院伽椰子那樣的怪物麵前,普通的神秘專家又能做到怎樣的地步呢?


    我期待阮黎醫生可以解答,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這麽一個事實——阮黎醫生並非是萬能的,無論是我還是她,都仍舊身處半島之中,沒有渠道了解外麵的情況。


    “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阮黎醫生看著我說。


    我搖搖頭。


    “前一陣,你突然就拋下我,自顧自話地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就是一身傷。”阮黎醫生平靜地說:“不過,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之前給你注射的特效藥,讓你的病情有了新的反複。”


    我用力按了按太陽穴,很難將她現在所說的事情,和自己所想要知道的事情連接起來。不過,談論到病情,讓我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就是一個病人,無論是在我自己的眼中,還是阮黎醫生的眼中。而對阮黎醫生來說,她所說的話其實是很有條理的,我的難以理解,僅僅是因為我的認知和邏輯,欠缺了一大塊,而那一大塊,才是阮黎醫生說這些話的基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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