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島的金屬構架區域和統治局遺址有風格上的相似點,冷色調的底色一直延伸到視野之外,入目所見幾乎找不到人類生存的痕跡,但是,兩者就建築材質上的差別也很明顯,統治局遺址中存在大量被稱為“構造體”的材質,其色澤多為無反光的灰白色,且呈現多邊形的塊狀,再加上粗大笨重的管道,以及排列參差錯亂的建築和道路格局,從外觀上看不出功能性差異的建築式樣,充滿了單調又壓抑的氣氛。


    而此時在高川眼前展現的三仙島內部區域,卻很少有用塊狀材料堆疊而成的部分,多是采用啞光金屬色澤的線條編織出多變的結構,粗大笨重的管道雖然存在,卻不是主體,有許多遠遠望去看似粗大的管道,其實都是由無數細小的管線編織而成,給人一種太過細膩而讓人頭暈目眩的觀感。


    之前提到過,這裏的建築風格強烈,全都給人一種可以讓人居住的感覺,但是,卻又讓人更強烈地感受到,“供人居住”並非是這些建築最主要的功能,甚至可以說,這裏沒有一個建築,是專門建設來滿足人們居住需求的。它們更像是骨架,是血管,是神經,是淋巴係統,是一個巨大係統的一個部分,這個係統並非是為了滿足生活的需求,因此,這個係統的每一個部分,自然也不會過多關注於人們所需。


    當高川意識到這點時,這片由金屬管線細膩編織而成的區域,就不再呈現出“城市”的模樣了。高川很難形容,倘若眼前的不是城市,又是什麽東西,反正也不是過去主觀上認為的堡壘。不過,人類的確是可以在這裏生存的,也可以將那些較為寬敞和平坦的,連接著立體建築的條狀物視為“街道”。


    高川走在“街道”上,每一次落腳都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彈性,讓他覺得“街道”下邊是中空的,並沒有被物質填滿,看似鑲嵌得嚴嚴實實的“街道”,從感覺上,更像是長長的吊索橋,隻是從視角上,看不到橋下的模樣。


    管線編織而成的建築有的筆直端正,有的歪斜內陷,有的外壁敞開一個大口,袒露出交織著更多管線的內髒,也不知道是被毀壞還是原本就是這副模樣。建築外沒有任何功能性的指示,但是,一些建築內卻存在類似的椅子和桌子的物事,它們同樣是用管線編織而成的,而且看起來也同樣是某種設備的一部分零件,而並非單純的椅子和桌子。


    建築和建築之間也有不少管線相互糾纏在一起,顯得十分淩亂,看上去就如同舊時代的電線杆,因為年久失修,所以電線不是斷裂,就是裸露出一部分,甚至於錯線短路,迸射出火花。高川可以聽到電流的雜音,就好似風聲一樣,從四麵八方的通路傳來。


    這裏還有燈,但燈也是時或閃爍著的,向上望去,天頂在千米開外,應該是燈光的種種色彩不一的光芒,宛如點綴著夜空的繁星。


    整個區域被這些光彩不一,閃爍不定的燈光染成了一種複雜而昏暗的色彩。在這種色彩中流連,隻讓人宛如迷失在非現實之中。


    這些非同一般的景象,是冷冽的,充滿了不祥和怪異,卻會讓具備某些審美的人沉溺在這樣的風格中不可自拔。


    高川沒有感覺危險,他進來是想要找人,但是,連鎖判定也沒有帶來更多的線索。義體和三仙島的聯係不足以讓他以監視者的視角去掃描每一個角落,更甚者,其實他並不確定,那些中央公國口中的“圖謀不軌者”究竟是藏匿在哪一座島的哪一個區域上,他此時所抵達的區域,不過是三仙島那不知道有多廣闊的內部區域的一小部分而已。


    從中央公國發來的傳信中,高川知道這批人的身份,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也同樣相信,真的有這麽一批人隱藏在三仙島上。這些人都是試圖分裂中央公國的恐怖分子,早在日本歸化中央公國,成為中央公國第十一區的時候,這些人就罔顧人民的意願,假借日本獨立的名義,為此不惜發動恐怖襲擊,給十一區的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傷害。過去他們用宗教,後來使用化學毒氣,再後來意圖通過文化侵蝕去蠱惑十一區的青少年,他們甚至還有一個暗處的經濟聯盟,試圖從經濟層麵對中央公國進行滲透,然而,這些陰謀都以失敗告終,而其中一小部分人不去反思自己的錯誤,認為需要更加激烈的抗爭方式——戰爭。


    以全球性的動蕩,來引發中央公國內的動蕩,並從中謀取利益,還有什麽動蕩比真刀真槍的戰爭更加激烈呢?這些極端恐怖主義份子,在全球範圍內,和隱藏他國的恐怖主義份子串聯,做出了一件件駭人聽聞的慘案。


    如今歐美動蕩,納粹重臨,第三次世界大戰正漸漸進入白熱化的狀態,統領亞洲的中央公國依舊穩定,自然不符合這些恐怖分子的期望。他們自稱是純種,要拿回日本的土地,重建天皇幕府,那麽,奪取以日本列島之一的九州島改造而成的三仙島之一“方丈”,不僅僅事關名義,更是他們必須奪取的強大武器。


    高川認為他們就在這裏,但是,究竟在哪個區域,卻至今仍舊沒有半點蛛絲馬跡。其實,純粹就戰鬥力而言,高川不認為這些人加起來有如何強力,這些人聽起來強大而殘忍,擁有極端的強權意識和豐富的鬥爭經驗,他們所擁有的東西,可以讓他們雖然一直被打壓,隻能如同耗子般躲在腐臭的下水道中,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但有一點從來都沒有變過:這些人無論在哪一個方麵,都是小眾的部分,他們生存狀態,證明了大多數人既不害怕他們,也十分厭惡他們。


    他們是弱小的,因為弱小,所以才能夠在複雜的形式中擠出生存空間,他們的存在無法改變他們弱小的事實。


    他們的領袖在過去一直保持著身份上的隱秘,但如今就連高川也已經有所聽聞了,是一個名叫“四天院伽椰子”的女人。高川自己其實和這個女人有過十分深入的接觸,因為,她在很長的時間裏,使用“瑪利亞”這個假身份在美利堅五十一區活動,乃至於在不久之前,成為了五十一區中繼器建設的關鍵人物,並深入到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爭奪中。比起“瑪利亞”的歐洲女人形象,比起“四天院伽椰子”的亞洲女人形象,高川更熟悉的,是她作為“紅衣女郎”在拉斯維加斯的瓦爾普吉斯之夜中行動時,那種如同惡靈般的形象。


    四天院伽椰子既是日本獨立恐怖主義份子的領袖,也是他們之中最強大的那一個。高川對“紅衣女郎”的印象,讓他無法否認她的強大,可是,即便是這麽強大的她,也至今未從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裏歸來。高川想得很清楚,倘若隱藏在三仙島上的陰謀者就是這些恐怖主義份子,那麽,他們一定是期望四天院伽椰子可以得勝歸來,隻要擁有一台中繼器,那麽,謀奪三仙島,實現組織長久以來的野望,就不再是妄想。


    可是,四天院伽椰子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回來。高川覺得另一個自己,那個少年的高川,可不會對敵人留情,既然少年高川已經啟動了拉斯維加斯中繼器,那麽四天院伽椰子的失敗就已經可以想象,隻剩下屍骨無存還是殘軀尚存的差別。


    隻要四天院伽椰子沒有取得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哪怕全盛歸來,高川也不認為自己會輸,更不用說她已經失敗,而三仙島已經和義體完成了連接的現下。


    躲藏在三仙島上的陰謀者已經沒機會了,為了妄想中的一線生機,他們必須躲起來——高川細細琢磨著他們的心思,解析著中央公國那邊發送過來的有關這些人的情報,雖然中央公國並沒有明確表示這些人的身份,但是,以“猜測”為由送來的情報卻極為詳實。他們本來都是一些“沒有正式身份”的人,但是,中央公國仍舊為他們編好了檔案。


    中央公國預測這些隱藏在三仙島內的陰謀者的總人數大概在七十人上下,而能夠得出“七十人”這個數字,已經足以證明,這些人從來都沒有逃過中央公國的目光。高川此時所在的位置,正是中央公國“猜測”出來的,他們有極大幾率會隱藏於此的地點。哪怕高川尚未捕捉到他們的存在,但對中央公國的“猜測”卻十分信任。


    “城市”的光線開始變暗,盡管整體光亮度而言,就一直很暗,介於黃昏和夜晚之間,華燈初上的時候,隨著時間過去,隨著燈光亮度的降低,以及燈光閃爍頻率的降低,更是營造出一種“夜漸漸深沉”的氣氛。


    高川耳中聽到的已經不僅僅是滋滋的雜訊聲,更多的攜帶信息的聲音悄然而至,當聆聽到的時候,已經有了唱片般的歌聲,有了人聲的低語,有了玻璃的碰撞,有了低沉的抽氣和沉乏的腳步,這些聲音模模糊糊,聽不清具體的內容,卻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片死氣沉沉,卻比原來更為清晰的,人類活動的幻景。


    高川看不見它們,隻是聽到聲音從身邊輕輕越過,從角落一隅翻過管線編織而成的牆壁,它們也隱藏在建築裏,仿佛隻是受限於視角才看不到它們。用眼睛去尋找它們,它們就好似在玩捉迷藏,於視野的邊角輕快地轉繞。


    它們讓這片區域變成了神秘學中的“鬼城”,這些幽靈愈加活躍,弄起的動靜讓人心情煩躁。若換做高川外的其他神秘專家,會為這些聲音感到神經衰弱也說不定。不過,這些幹擾對高川而言隻是花拳繡腿,腦硬體和義體的配合,讓任何非直接作用於身體和意識的幹涉力量都會淪為毫無意義的東西。


    高川的腦硬體開始解析這些複雜的聲音,雖然,得出的結果無法讓高川知曉它們的來源,但卻能讓高川找出最不和諧的那一部分。雖然都是聲音,但是,當一大堆無法解析出源頭,仿佛真正幽靈發出的聲音中,藏匿著明顯有一個源頭的聲音時,這個有源頭的聲音就如同黑夜中的螢火蟲般顯眼——那是一種痛苦的嗚咽,隻是聆聽就讓人的心髒如同貓撓般難受,雖然聽起來飄忽不定,卻可以確定,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其實是一種相對科學的聲音反射所造成的。


    也正因為這個聲音就分析結果來看,比其他的聲音都更加“科學”,所以,它徹底暴露了。


    高川向著聲音來處尋去,盡管周邊的聲音變得更加複雜而清晰,營造出一副人來人往的感覺,但實際沒有半個人影,也無法觸碰到任何實物的人體。高川越是接近那個“科學”的嗚咽聲,那些仿佛由幽靈發出的雜音就漸漸開始變弱,就仿佛它們正在刻意遠離嗚咽聲所在的地方。


    高川撩開垂下的管線,走進一棟三層的建築中。剛踏入門內,能夠聽到的聲音就隻剩下嗚咽聲一種了。


    聲音的主人就在這裏,當高川認定的時候,嗚咽聲也似乎變得更加真切而來一些。


    沒有任何突發情況阻攔高川的上行,當他發現自己正在尋找的東西時,他意識到自己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因為,那東西已經無法形容為人或某種具備具體形象的東西,失去了形態,變得可憎可憐的它,或者說“他們”,已經無法再成為敵人。


    那是一團攤開的粘液,就像是人體融化了,彼此交融在一起。這些人的融化程度是如此之高,高川也無法分辨出,這團液體到底是由多少人構成的——僅從肉眼可見的身軀、頭顱和軀體來看,大致有幾十人。<!-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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