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是無限的,人的已知是有限的,因此,無論人如何聰慧,總會有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出現。人們通過觀測、認知和理解去介入世間萬物,於懵懂中求存,但是,麵對無法觀測、無法認知也無法理解的事物,但它傷害了我們,人又應該如何去看待呢?因為人是有限的,所以,人一定會碰到無法戰勝的東西,那麽,又該如何去麵對必然的失敗呢?


    人想要成為無限,但是,在人那有限的時間中,必將受限麵對伴隨有限時光而來的種種磨難。那對於人而言,是痛苦,是壓抑,是瘋狂,是絕望,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受傷,流血乃至於犧牲。人從中學會什麽叫做恐懼,明白什麽叫做黑暗,然後,哪怕是在夢中,也會向那無止盡的深淵墜落,仿佛,那深淵之下,有一雙別樣的眼睛,在充滿惡意地窺視著,注視著,凝視著自己。


    我是高川,我已經在自己那無比黑暗又深邃的夢境中,向著深淵墜落了許久許久……


    每一次,當我努力睜開眼睛,那黑暗無限的深淵仿佛就會消失,讓我覺得自己重回人間,但我十分清楚,那黑暗的深淵從來都沒有離我而去。因為,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存在於我那有限的時間中,存在於我的恐怖和絕望中。當我看到希望時候,也總會想到,絕望就藏在希望的影子裏。


    我想徹底結束這一切,在卸下那沉重的責任後,平靜地毫無夢境地睡上長久的一覺。我太累了,我雖然覺得自己還可以堅持下去,也必須堅持下去,但是,哪怕身體沒有疲勞的感覺,精神也會在新的一天到來時重新變得充沛,我仍舊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疲憊,那並非是源於精神和肉體,而是源於我這個人,這個人格的存在性。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熟悉的下墜感也一如既往地消失殆盡,沒有任何殘留,我挪動身體,用手臂支撐著,從地上坐起來。放眼望去,盡是廢墟,水已經幹涸,隻剩下滿是沙石的河道河床,植物也已經全部化為灰燼,灰燼灑落在大地上,眼簾中的一切都染上灰白色,沒有一點兒生氣。這裏是如此的安靜,沒有生命的氣息,隻有風在呼嘯,灰白色的視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線,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這般。


    我沒有為這樣險惡的景象感到詫異,因為,我沒有忘記,這個世界到底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這裏是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戰爭已經結束了,末日真理教、納粹、nog、月神、右江、四天院伽椰子、愛德華神父……那些讓人吃驚的,讓人覺得難以戰勝的非人之物,全都消失殆盡。我無法確定它們是否在完全意義上消失了,但是,這個世界也因為他們的力量而毀於一旦,而這台中繼器終於如我所願地,落在了我的手中。


    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被清空了,那些曾經被納粹過度使用,扭曲使用的地方,全都被抹去,它如今就像是一張白紙,等待著新的塗抹。


    這就是結果,這就是勝利的代價。


    在如今的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中,甚至連空間和時間都是曖昧的,無法準確衡量。但就是這樣的中繼器,在我的意願下,和倫敦中繼器、五十一區中繼器一起抗衡著末日真理教和納粹的中繼器。換一個角度來說,百廢待興的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哪怕聯合另外兩台中繼器,占據數量上的優勢,也僅能勉強牽扯敵人的兩台中繼器而已。


    我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燼。我已經走了很遠的地方,去尋找咲夜和八景她們存活的可能。但是,事實上我沒有抱以太大的希望。如今的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內部,就像是人類末日的真實寫照,一種可怕的大清洗的力量,讓本來擁有深刻意義的白色克勞迪婭也沒有半點存留。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證,一個末日的世界到底是何種樣子,我不確定末日幻境中的末日會和眼前的景象相似,但相比不會好到哪裏。我獨自行走在這個世界裏,就仿佛行走在未來的某一刻,末日降臨的末日幻境中。


    沒有人和我說話,他們屍骨無存,在那駭人的宛如世界崩潰的大清洗降臨前,四天院伽椰子的黑水就已經席卷了全世界。


    咲夜和八景她們也不在了,盡管她們在戰爭爆發前就離開了戰場的中心,但她們也應該沒能逃走,在席卷世界每一個角落的災難麵前,由能逃到哪裏去呢?我從東走到西,從北走到南,最終在一個直徑十米的水窪前停下來。這是我在這段遊蕩的時光中唯一看到的水,淺淺的水層剛漫過地麵一巴掌的高度,如同鏡子般的水麵倒映著我的麵容: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臉上還帶著烏鴉的麵具,於是我將麵具摘下來。


    這一瞬間,我就像是猛然從夢境中醒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似曾相識的天花板,包括牆壁和地麵,全都是白色的一片,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又能從消毒水的味道中嗅到仿佛已經不會再被消除和掩蓋的腥味。不知道從哪裏傳來咕嚕嚕的聲音,就如同沸水在翻滾,又如同用管子向泥水中吹氣。我無從分辨,這些味道和聲音的源頭究竟是什麽,這個房間像是病院的一個房間,這大概是似曾相識的由來。


    我想要坐起來,才察覺到自己的手腳和軀幹被厚實的皮帶緊緊束縛在床上,整個人大字躺著。真是稀奇,我不由得想到,自己還是在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裏嗎?之前那末日的光景,更早之前那取得中繼器爭奪戰的記憶,以及後來調動中繼器的力量調整世界線的記憶,是真的嗎?


    “當然。”聲音從我的腦袋後方傳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轉過頭去,看看到底是誰。在這個中繼器裏竟然還存在除了我之外的第二個人,而且,我竟然被關在這個房間裏,其中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不,沒有第二個人。”那個聲音說:“這裏隻有一個人和一個幽靈。”


    我終於聽清楚了,終於意識到了,這個聲音究竟是何許人。我的內心無法平靜,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摻雜了多少複雜情感,這混沌的情緒讓我不由得說出了這人的名字:“阮黎醫生!”


    “叫媽媽。”她打開門,發出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描繪她的樣子,以及那扇門的樣子——阮黎醫生當然還是阮黎醫生,不過那扇門之沉重堅固,就如同監控最危險犯人的牢獄。我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雖然清醒著,卻完全無法使用任何一種神秘的力量,那遠比普通人強壯的身體力量也似乎消失了。而之前自己之所以不覺得奇怪,僅僅是因為自己早就熟悉了這樣無力的感覺——我就像是回到了病院現實中,回到那個孱弱少年的身體裏。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病院現實裏的“高川”已經從崩潰了。


    我如今就像是一個被嚴格看管的重病患者,但這也不是一個“勝利者”的待遇。


    說到底,我究竟清醒著嗎?我真的勝利了嗎?我所擁有的那些記憶,究竟是我的臆想,還是擅自使用中繼器的力量使世界線變動,而自己也受到了影響,才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我到底是在什麽地方?為什麽阮黎醫生會在這裏?


    我覺得,阮黎醫生剛才讓我叫她媽媽,或許證明,她不是病院現實裏的阮黎醫生,而僅僅是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阮黎醫生——但是,這個阮黎醫生不也已經和敵人同歸於盡了嗎?


    “不,嚴格來說,我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阮黎。”阮黎醫生的身體從我的身邊穿行而過,那熟悉的味道和白色的醫生大褂就好似風一樣,攪動著整個房間的空氣。她抱著一些文件,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那一如既往的平靜而富有包容性的審視目光,讓我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那一次次和她麵對麵交談的時候,這種感覺讓我心中那沸騰的情感漸漸平靜下來。


    “阮黎醫生……”我想說點什麽,但立刻就被她打斷了。


    “叫媽媽。”她說著,目光讓我有點兒壓力。


    “媽媽。”


    “很好。”


    “你沒有死?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外麵怎麽樣了?”我有太多的疑問,就像機關槍射出的子彈。


    阮黎醫生隻是平靜地和我對視著,直到我重新平靜下來。


    “這裏是中繼器內部。”阮黎醫生說:“而我,阮黎,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阮黎,而是這個中繼器的一部分……當然,你仍舊可以當我是原來的媽媽,我會照顧你的,阿川。”


    我聽到她這麽說,突然間就不知道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麽了。一種強烈的悲傷湧上心頭,卻不知道究竟是在為誰而悲傷。“我,我……”我張開嘴,卻發現聲音沙啞,原來自己已經開始哭泣,“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是嗎?媽媽。”


    “是的。你勝利了,中繼器原來的世界毀滅了,中繼器本身已經開始重構。”阮黎醫生說。


    “她們……她們和你……都已經死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止住眼中的淚水。


    “是的,所有人都死了。”阮黎醫生說:“原來的阮黎也死了,在這裏的,是中繼器的一部分。”


    “但是,媽媽成功了。”我終於想起來了,在最後一次夢見阮黎醫生的時候,她提著箱子,跳入洶湧的黑水中的情景。


    “用白色克勞迪婭製造的樂園,保存了阮黎的一部分人格資訊,在黑水的掩護下,進入過四天院伽椰子的體內,進入過月神的內部,進入過噩夢之中,最終進入右江這個最終兵器的內部。”眼前的阮黎醫生說:“她經由不同的途徑,終於確認了中繼器的核心。還記得嗎?你和她在中繼器世界終結之前,有過最有一次交談。”


    是的,我想起來了。


    阮黎醫生曾經說過的話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


    “這是人格,有意識的人格在凝聚,在循環,在往複中塑造世界。”


    ……


    “阿川,你還記得嗎?白色克勞迪婭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會把感染者的精神以一種扭曲的方式連係起來,將感染者的意識行為和身體行為隔離開來——人們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但實際並沒有做,覺得自己那樣做了,但其實不是那樣做的。雖然這樣一來,促使感染者做出種種和自身意願不符的行為的機理是什麽,至今仍舊不明白,但可以確定的是,感染者在做壞事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


    ……


    “這裏就是白色克勞迪婭的內部精神網絡,是存儲所有感染者人格資訊的地方。白色克勞迪婭,這種不知道起源和正體的類植物外星生命,會利用這龐大的人格資訊,去塑造感染者自己所能觀測到的,因為觀測到,可以親身體會到,可以影響自身並產生反饋的,無比真實的世界。”


    ……


    “所有因為白色克勞迪婭的感染而生病的患者,其精神上的異常都是為了可以塑造這麽一個世界為基礎而產生的異變。能夠來到這裏的,是病態惡化到一定程度的精神,意識,人格等等這些非物質體現的資訊,而讓促成這種病變惡化的,則是病變的肉體。”


    ……


    “病變的肉體讓精神發生扭曲,扭曲的精神進入自我的樂園,人格在這個樂園中產生變化,產生變化的人格以資訊的方式彼此連係起來,連係起來的資詢塑造了新的世界。這個新世界是隻對病人而言,屬於真實的世界。”


    ……


    “如果能夠明白我所說的這些,就必然可以明白,這個世界一定是存在某個中心的。任何聚集都一定會形成中心,亦或者,是原本就存在的中心,釋放出引力,促成聚集現象的產生。”


    ……


    我知道,阮黎醫生在解釋的雖然是獨屬於這個中繼器世界的白色克勞迪婭世界觀,其實就是精神統合裝置的體現。


    那場毀滅世界的戰鬥,勝利是我的,也是阮黎醫生的,她最終證明了自己的理論,並以世界全滅的代價殲滅了敵人。


    我也終於理解了,雖然我得到了中繼器的控製權,但更直接控製著中繼器的,其實是此時眼前的阮黎醫生,因為,她本身就是中繼器的一部分,而我所獲得的權限,隻不過是通過她來調動中繼器力量而已。<!-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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