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死體兵從某個角落中鑽出來時,就意味著更多的死體兵跟在其後,古怪的造物成群結隊,像是野獸一樣撲向敵人,也會用自身附帶的武器去攻擊,它們擁有極端嚴密的組織性,也不會畏懼死亡,除了發自於身體經年累月積累起來的經驗和本能之外,它們連智慧都不缺乏。說到“智慧”也許會讓一些人嗤之以鼻,一些見識過這些低等級安全衛士的人總會有一種強烈的念頭,毋寧說是偏見,認為這些殺戮兵器等同於人類製造出來的那些隻擁有邏輯智能的自動武器,但實際上到底是什麽樣呢?


    有許多神秘專家都認為,哪怕是最低級的安全衛士,也和灰霧惡魔一樣,擁有完全意義上的智慧,僅僅是這些智慧的發展方向,引導智慧成長的角度,和人類有所不同,所以才讓人去觀測這種智慧時,覺得迷迷糊糊,似是而非。而身為安全網絡的研究者和重啟者,莎卻十分肯定,這些死體兵的確是有智慧的,它們利用堅強的身體,強大的武器和自身的智慧戰鬥,所以哪怕缺乏本能和經驗,也會給敵人超乎想象的殺傷。而這樣的安全衛士才是統治局過去維護自己統治,解決各種因為灰霧引發的種種異常情況的依仗。


    隻是,在人類的時候,以人類的經驗、知識和觸覺,難以判斷和自己的生命形態截然不同的這些低級安全衛士的智慧。


    除去這些,還有更多的理由,讓莎相信這些死體兵的智慧:一是,和死體兵的生命形態更加相似的素體生命本身就是擁有極高智慧的生命體;二是,構成統治局技術基礎,安全衛士這一生命係統的基礎,以及作為素體生命誕生的基礎——灰霧——其本身就能夠孕育出擁有智慧的“惡魔”。


    既然最基礎的構架上,已經擁有了誕生智慧的可能性,並且在這個基礎構架上的所謂“遠親”也已經表現出智慧的特征,那麽,將安全衛士視為必然產生智慧也的確沒什麽好說的。或者說,在“有智慧”和“沒有智慧”這兩種可能性當中,莎更傾向於前者。


    有智慧的死體兵,盡管不知道其智慧以何種形式表現出來,但毫無例外,肯定會在其戰鬥的時候發揮最為關鍵的作用。用它們的數量去彌補己方和敵人之間的數量差距,正是莎的一種想法,然而,也完全可以想象,這種做法僅能在前期發揮作用,可以將敵人打個措手不及已經是最好的預想。當這些死體兵以如此龐大的數量出現在敵人視野中時,敵人擁有足夠的智慧,去斷定這些死體兵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大量出現,並因此找到打破一時僵局的方法。


    當敵人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又為什麽會發生的時候,反擊也會愈加迅猛,並且,不會留給己方太多時間。莎相信自己在安全網絡方麵的研究日益深入,但是,她所得到的任何消息,都無法讓她準確判斷敵人在這個領域上的造詣。倘若最初可以搶占統治局的大部分地盤,那大概時可以利用資源上的優勢去壓迫那些素體生命吧,然而,如今的情況已經反過來了。莎隻保有三分之一的統治局區域,而素體生命占據了三分之二。


    綜合實力上的差距,根本不利於持久戰和正麵的交鋒。如今唯一的勝算,就是在高端戰鬥力上進行突破,對敵人實施斬首計劃,將維係它們社會性活動的核心一掃而空,迫使它們在擁有數量優勢的同時,被迫從內部分裂。


    將強大如一個整體的敵人撕裂,將那些碎片一一擊破,這就是以弱勝強的戰鬥方法。然而,如此簡單的戰鬥方法,當然也很容易被敵人看破。敵人明明擁有強大的力量,卻仍舊龜縮在一處,積蓄實力,意圖在一個絕妙的機會中,用一場碾壓式的戰鬥就決定一切的勝負。在任何有識之士的眼中,這個意圖是如此的赤裸,如此的顯眼,可偏偏無法阻止。


    要描述形勢到底有多壞,遣詞用句的話哪怕是幾百張紙都寫不完,莎已經用自己那與身體一起日益增長的思考回路進行了多種可能性判斷,但最終得到的結果都是失敗。紅色的警告一直伴隨著她那同樣日益敏銳的直覺呈現在她的認知中,她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在變得強大,她知道自己的動作一直都很迅速,但是,沒有用,無法減少自己內心深處溢出的絕望又恐懼的悲觀結論。


    莎覺得自己要瘋狂了,自己的強大,隻是讓自己在一個灼熱的鐵屋子離越塞越滿。這間鐵屋子沒有任何出口,哪怕自己可以忍耐空寂和黑暗,可以忍受窒息和炎熱,卻對自己的身體即將填滿鐵屋子,隨後,自己還會增長下去,可這個鐵屋子卻絕對不會被撐破,也不會擴大,最終自己將會被自己擠壓致死。


    這是一個屢屢浮現在莎的知覺中的幻覺,身而為人的感覺,在這個幻覺中,和身而為非人的感覺混淆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體內流淌著血,自己呼吸著空氣,但理智告訴她,她不僅沒有所謂的血液,也根本就不需要呼吸。


    這是一種感覺,僅僅是感覺,卻無比強烈地對她造成影響。在莎看來,這種作用在意識層麵的影響,比任何物理性質上的影響都要惡劣,也更加無解。當自己會思考的時候,瘋狂和黑暗就已經被觀測到了,越是深入去思考,就越會被這些瘋狂和黑暗吞噬。


    的確,一些美好的光明的東西,同樣會在思考的時候浮現,但這些東西終究會在一個必然到來的毀滅性的狀態下,成為那些瘋狂和黑暗的陪襯——她在思考中,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了席森神父所對她闡述過的末日真理,她越來越能感受到末日真理的正確性、必然性和對自身乃至於對所有事物的決定性。


    莎每一次都幾乎要在這悲觀的,無力的,絕望的,瘋狂的未來圖景中崩潰,也隻有這宛如走鋼絲般的感受和思考中,才更加明白,那些外來者的戰鬥到底是怎麽回事,而他們的戰鬥,又是如何與現今的統治局形勢聯係起來的。也因此,對於那些仍舊戰鬥在第一線的人們,表示以悲憐的敬意,和對愚物的哀傷。


    恐懼,瘋狂,黑暗,墮落,仿佛自我正在解體,如同木頭被劈成柴火一樣燃燒,燒得連思維都有些停頓,那停頓的地方一點都不美好,隻能用“地獄”去形容。


    這個巨大的,隻保留了一個粗略的人形輪廓的構造體,長長呼出一口氣,就像是要將自己承受的壓力全都通過這種方式釋放除去——呼氣並不僅僅是形容,巨大而綿長的排氣口發出巨大的汽笛聲,是如此的尖銳,充滿了掙紮,讓人不由得聯想起一些哀思,但又會生出一種歇斯底裏的興奮。


    所有聽到這個汽笛聲的生命都不由得受到影響,戰場上的烈度就像是被澆了冷水一樣,陡然間頓了頓,但隨即,更加瘋狂的廝殺就膨脹起來,將每一個可以活動的事物都卷入其中。建築物在崩塌,大火從街道和階梯的這頭燒到另一頭。素體生命、末日真理教巫師和死體兵就像是在一個絞肉機裏,被做成腐爛發臭的罐頭。


    這個聲音甚至以不同的波長,傳遞到了其它統治局區域,被幸運的人們接受到,於是,那些人也開始發狂了。


    席森神父聽到了聲音,愛德華神父聽到了這個聲音,畀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幾乎在同一時間,他們就能分辨出,這就是莎發出的聲音,喻示著她的處境。


    就在死體兵和素體生命以及末日真理教的巫師們僵持不下的時候,那些被異常血肉侵蝕的物體都開始劇烈顫抖,並在之後從原地脫離,或是單獨成為一條觸手,或是兩兩相接,拚湊成一條巨大的觸手。這些由有機物和無機物混合在一起的觸手,哪怕是最小的,也足足有五六十米長。


    隻是一輪掃擊,就將敵人的攻擊箭頭掃蕩了一大部分,讓死體兵軍隊得以在損失更小的前提下,以更快的速度推進。


    以素體生命和末日真理教巫師為主體的敵方也在這樣凶猛的攻勢中節節敗退,哪怕素體生命拿出自己那些匹敵臨界兵器的肢體式兵器也無法扭轉局勢,因為,愛德華神父的這次無定形態變相實在太龐大了,而且,其本身也仍舊在迅速地,向著更高的神秘性進行變異。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會變成什麽。從某種意義上,所有意識到這些異常血肉正在進行更大程度的變異的有識之士,都對這種變異的結果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那混亂的,混沌的,無法描述的東西,同樣會在這些異常血肉的變化盡頭呈現出來。


    在這場統治局的戰爭裏,超越尋常意義上的“怪物”的恐怖東西,已經變得越來越多了。沒有人可以斷定誰勝誰負,但是,卻都有一種直覺,無論誰勝誰負,其結果對己方都將是一次徹底的,無可挽回的失敗。


    似乎不管怎麽做,都不是正確的。在這個超速變化的迷宮中,出口已經被封死了。


    席森神父當然也能夠感受到,他在尋找迷宮出口的同時,同樣被那不同尋常的恐怖糾纏著,在他所在的戰場上,他自己相對其它兩個超越性的怪物來說,就是一個庸俗的生命。他看起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樣一個戰場上,然而,他的確在這裏,並親眼目睹,並親身體驗著兩個怪物的戰鬥,並竭盡全力要在兩個怪物之間的狹縫中求存。


    因為某些看似巧合的因素而晉升到四級的魔紋並不能帶給席森神父半點優勢,那十字架狀的魔紋吞吐著灰霧,為他帶來過去未曾體驗過的源源不絕的強大力量。但是,相比其自己身旁的兩個怪物而言,這種強大的力量也仍舊顯得脆弱。魔紋超能“氣壓控製”在最大的出力下,所製造出來的足以解離物質,釋放高能的現象,也無法真正給兩個真正的怪物施加根本性的傷害。


    地麵已經龜裂,裂縫長達幾千米,地表下至少十米都不是安全的地方,明明是堅固的物質,如今卻在更加強大的力量下,變得如同草皮一樣柔軟,輕而易舉就被掀起來。長著異常血肉器官的建築砸在那個隻有一個人體大小的女性軀殼上,無法帶給對方足夠的傷害,卻會對周圍的環境造成強烈的破壞。


    從這些無機物和有機物混雜成一團的觸手發動第一次攻擊開始,席森神父就已經疲於奔命,他可不想被卷入到兩個怪物的戰鬥中心去。但是,就這麽離開也不可能,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不親眼目睹這裏的勝負,那麽接下來自己的判斷就會產生致命的失誤。而且,其實無論是局限在統治局區域,還是擴大到整個世界,自己等人早就無處可逃了。這裏發生的毀滅,和統治局外的地方發生的毀滅,正在以一條清晰的路線聯係在一起,它們並不是獨立發生的,而是一個連續性的節奏,不是單個的音符,而是一首末日的曲子。


    逃離,並不能讓自己活得更久。留下來,也許可以找到什麽突破口——哪怕這個可能性在席森神父眼中也是極小,但卻更讓他願意相信。毋寧說,偏執地去相信這種可能性,本身就是在這場末日的盛宴中最有力的掙紮。


    颶風伴隨著衝擊波的釋放,從未在這個戰場上停止,到處都是事物從物質結構上崩潰的現象,從大體輪廓上的崩潰,到細微結構上的崩潰,當它們從一個狀態轉變為另一個狀態的時候,它們就像是被一層層脫去了堅硬的外殼般,變得柔軟而脆弱。在這個過程中所失去的那部分東西——無論是能量還是別的什麽——都被揮霍一空了,找不到了,無法返回了。


    在席森神父的感覺中,自己所在的這個統治局區域,就像是一個不斷泄氣的氣球,而無人知曉,泄掉的氣到底去了什麽地方。<!-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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