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下墜,無論我如何拚命地向上遊,仍舊在下墜。我想要奔跑,此時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感受到自己在奔跑,那致命的沉浮,那有節奏的嘲笑的咕嚕嚕聲,都在對我講述一個太過於尖銳的狀況。我正被這隻有我能夠意識到的尖銳刺得遍體鱗傷,支離破碎。


    即便如此,我仍舊在拚命掙紮,拚命上遊,拚命呼叫,在這一片空曠,仿佛擁有一切又仿佛什麽都沒有的黑暗中呼叫。


    我在這裏!我就在這裏!我還沒有死!


    我——不想在這裏結束。我的計劃,我的夢想,我的生命……不能就這樣半途而廢。


    如果就這樣,在自己奔跑的時候,正要準備去做什麽時候,一切都中斷了,那麽……不是很可笑嗎?


    無論是誰都好,有誰來成為我的英雄?


    我呼喊著,隻有咕嚕嚕的聲音。


    陡然,我的肩膀傳來觸感,然後是我的胸膛,我的背後,就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擁抱了我。那溫暖而結實的觸感,一下子就照亮了這片黑暗深邃的恐怖的大海。


    “我就在這裏,阿川。我說過的吧,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一直都在。”那無比熟悉,讓人仿佛不自覺要沉溺進去的聲音打破黑暗中的寂靜,傳入我的耳中。


    下一刻,“自己沉入海底”的那可怕風景就像是幻覺一樣潰散了,我的眼前,仍舊是統治局那機械、蒼白、複雜又廣闊的風景,仍舊是那到處充斥著破壞、毀滅、悲傷和痛苦的戰爭。而我,不知不覺間,已經脫離了速掠,停下了腳步。一股無以言喻的疲憊感從我的大腦蔓延到四肢,我覺得身體沒了力氣,全靠富江抱著,托住,才沒有摔倒。


    幻覺是從哪一個絕對的時間點開始的?是我在奔跑時的那一條思路成為了契機?那從那思維的深淵中抓住了我的“觸手”是什麽?那令人窒息的宛如大海一樣的世界又究竟代表了什麽?這些問題不斷在我的內心中湧現,它們就像是魔鬼一樣,從過去到現在都在糾纏著我。我才不想去思考這些問題的答案,甚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如今的我連想都不願去產生這些想法——然而,它們從來都是不管不顧地在我的腦海中湧現,讓我感到痛苦。


    思考,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


    思考帶來的傷害,永遠都會殘留在人的內心裏,即便在後來遭遇更多,多到了足以告訴自己可以對這些傷害不屑一顧或一笑而過的時候。在你什麽都不願意去想的那寂靜的夜裏,在平淡的生活中偶爾一瞥的契機中,這個傷痕就會陡然間跳出來,讓你懷疑自己是否在做一場夢。越是思考,這個傷痕就越是深刻,在這個深刻的傷痕麵前,所有的遺忘都是謊言。


    人,終究會從自己的生命片段中,想起一度被自己遺忘的痛苦,並在恍惚中做一場自己早已經遺忘的噩夢。


    “我無法呼吸,無法呼吸。”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噩夢般的幻覺,會讓自己變得如此狼狽。在過去我沒少經曆這般的幻覺,但是,從感覺上而言,無論深度還是強度,都是截然不同的等級。就像是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突然對這樣的傷害變得敏感了。


    它來得太過突然,我在速掠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它會以這樣強烈的方式一下子就鑽進我的腦海中。


    如果不是富江的擁抱,說不定在這裏的“我”真的會瓦解吧。而這樣的傷害,究竟是因為我是“高川”,是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所必然產生的病情惡化?還是因為我按照正常的邏輯,根本就不應該出現,所以這“違規”的自我受到了懲罰?現在的我根本弄不清楚。這不是我不願意去弄清楚,而是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能力。


    “沒事了,沒事了,阿川……不要害怕……沒事了。”富江的聲音貼著我的耳邊傳上來,一會兒仿佛遠在天邊,意會兒又仿佛近在咫尺,幾乎讓我以為聽到她的聲音也是自己的一場幻覺,“我就在這裏,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阿川。”


    我用力喘息,那窒息的感覺漸漸在富江的聲音中削弱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我似乎差一點就變成了一灘水,但是,就如同富江說的那樣,那個可怕的幻覺已經過去了。


    “要停下來嗎?”富江這麽問,她的擁抱就如同她的聲音一樣有力,讓我覺得自己根本說不出要停下來的話。


    不,我自己也是不願意就此停下來的。我還記得在那幻覺中窒息時,自己那無比強烈的渴望。這個世界,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成為我的英雄,所以,我才必須去拯救其他人,結束這可怕的輪回。富江將我從幻覺中拉了出來,但是,她是無法我的英雄的,因為……因為……


    為什麽呢?富江和其它的“江”給我了如此多的幫助,可我卻從未覺得她們是我的英雄。我隻是愛著她,我十分清楚,自己這份熱烈的愛,和對英雄的憧憬和熱愛是完全不同的。是因為,其實我也同樣不得不承認“江”和“病毒”的關係嗎?是因為,我其實也明白,哪怕從定義上把“江”和“病毒”區分開來,但是,也無法從事實上否認它仍舊也是讓我和大家遭遇這些無法挽回的痛苦的元凶的一麵嗎?


    是的,我想是的。就像是多人格的精神病人因為凶殘人格殺了人,受害者會忽視其主體,而僅僅追究這個凶殘人格的罪責嗎?雖然在許多國家,會用法律將精神病人的犯罪和正常人的犯罪區分開來,但是,這理性上的分割,能夠讓受害者的感性得到寬慰嗎?


    絕對不會。


    沒有人可以審判“病毒”,因為人連“病毒”的尾巴都抓不住,但是,是否可以審判和懲罰這個元凶,和如何看待這個元凶是沒有直接關係的——“江”和“病毒”的關係,正是感性上無法脫罪的原因,而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卻也需要兩者繼續保持有這樣的關係,才能讓目前所有的計劃——無論是我的還是桃樂絲她們的——擁有成功的可能。


    我無法把富江當成英雄去看待,或許正是因為,作為“江”的一種人格體現,富江其存在無論如何也無法和“病毒”斷絕關係,而這樣的關係卻也正是我推進自己計劃的關鍵,所以,我也無法從自己的內心中,徹底把富江乃至於其它“江”,從“病毒”中切割出來,視為獨立的另一個存在去認知。


    我對富江的愛中,有著無需懷疑的熾熱,但也有著無可否認的愧疚感。我甚至可以從這份熾熱的愛中,感受到悲傷和痛苦——不僅僅是我對富江的,也有我對其他人的。


    我想,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比我所感受到的這份情感更複雜的情感了——如果有,那些人也早已經死了。


    即便如此,我也必須走到盡頭。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自己選擇的愛人,我自己選擇的親人,我自己選擇的人生,我自己選擇的戰鬥,既然我沒有選擇自殺,那麽,無論有多少折磨,都必須走到自己走不動了才行。我對自己這麽述說著,我的四肢仍舊沒有恢複所有的氣力,可是在這軟弱的自我審視中,在這痛苦、悲傷又複雜的瞬間念頭中,我不自禁想要笑。


    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笑,那就像是折磨到了讓人精神發狂的盡頭,讓人不自禁想要嘲笑。


    大概我真的是笑了吧,我的腦袋是如此混亂,沒有太過直接的感覺。


    “嗯,你笑了。”富江這麽說,她就像是聽到我心中的聲音般,但也有可能隻是我沒有察覺到,自己其實早已經在神經質的自言自語?


    “嗯,你是在自言自語,阿川。”富江的懷抱更緊了,也變得更加溫暖,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就要在她的擁抱中融化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聽到自己說:“lke……沙……咿呀……咿呀……jamg……#¥%%&¥#@#¥%……&+”這到底是怎樣可怕的聲音啊,就連我自己聽到了,都不敢置信這是我能夠發出的聲音——無論從生理結構還是從意識上都不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但是,我的確聽到了。


    我的聲音中有類似“江”的發音,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明確指我所知道的“江”。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說什麽,這聲音應該都是有內容的,但卻充滿了淩亂的支離破碎的感覺。我越是反芻自己被富江提醒後,猛然聽到的自己發出的聲音,就越是有一種非比尋常的恐懼鑽進大腦中,啃食著那本就已經七零八落的理智。


    我在顫抖,哪怕富江的擁抱是如此的緊密,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胸膛是如此的豐滿,而她的身體又是如此的柔軟溫暖,但這充滿了人性的一切,都無法讓我停止顫抖。我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清晰地有這麽一種感覺:它更近了,更接近了。


    它到底是什麽?我無法回答,隻覺得最接近這個意義的就是“病毒”,但是,在對用詞的感受上,本來就未知莫測,默認是一切病因主體的“病毒”就像隻是它的一個“片段”。“病毒”之所以被稱為病毒,正是因為它更像是單純依循本能運作的,其造成的結果因為連鎖反應而變得很複雜,但是,任何“病毒”自身的運作機製都是簡潔而有力——正因為簡潔,所以擁有可怕的力量,也因此可以讓人覺得有空子可鑽。


    但是,如果“病毒”並不僅僅是這麽簡單的病毒呢?不,從末日症候群的症狀就能肯定,“病毒”絕對不會是簡單的。包括我在內,所有的研究者可能仍舊把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元凶想得太簡單了,亦或者是元凶太過於超乎想象,所以,最終隻有“病毒”才最符合我們自身的常識,而不得不用它完全代替那些非常識的部分。


    我們自己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是,僅僅是“病毒”就已經夠棘手了,如果“病毒”不僅僅是病毒,而是更在之上的東西,那麽,所有防抗的意誌都會瓦解吧——人類自身的保護機製或許從我們嚐試探究“病毒”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起作用了,這個機製阻止了我們將之認知為“病毒”,才讓我們得以繼續研究,而不是立刻就崩潰。


    但是,這樣的保護在那可怕的存在麵前,也仍舊是片麵且脆弱的。我感覺到,它越來越近了,正在從一個非物理的,非物質性的角度靠近地球。正因為接近,它的影響力在不斷放大。


    而且,我覺得另一個我,那個義體化的高川也一定感覺到了,產生過了和我此時一樣的感覺,說不定就連噩夢和幻覺都會表現出莫名的接續性。


    “沒時間了,阿江,我們沒時間了。”我竭盡全力,讓自己脫離那沉溺進入仿佛就會融化的懷抱,抓住富江的肩膀,帶著一種求證般的心情,對她說:“它要來了,是嗎?”


    “它?它是什麽?”富江隻是帶著一臉不似作偽的疑惑,繼而莞爾一笑,“你太緊張了,阿川,根本不會有什麽東西會來,所有該在的,都已經就在這裏了。沒有過來,也沒有離開。”


    是我的感覺錯了嗎?是我身而為人的局限性又誤會了什麽嗎?是我的病情又加重了,才產生這樣深刻到了連神秘專家的直覺都無法再信任的幻覺嗎?


    “我一直都在說吧,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永遠都在,為什麽阿川總是記不住呢?為什麽阿川就是無法理解呢?”富江稍稍露出困擾的神情,但緊接著,這種困擾就如雪消融了,“不過,也沒關係,因為我一直都在阿川身邊嘛。”


    她說我無法理解,我原本是想要反駁的。“一直陪在身邊”這句話是如此的清晰明白,根本不存在半點誤解的可能,哪怕延伸出去的意義有多麽豐富,但是,其最基礎的意義也仍舊是簡潔的。可是,就在我正要反駁的時候,突然無法將話說出來了。我所了解的那些意義,已經是富江所說的這句話的所有意義了嗎?我,其實是無法確定的。<!-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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