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再次懷孕了,確切地說是動機不純地懷孕了。從內心講,安娜有我這個寶貝女兒就已足夠,我小的時候曾被人稱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養成中國的居裏夫人。安娜的理論是孩子貴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較推崇精品文化。瑪格麗特·米切爾一生隻出一部書《飄》,但安娜百看不厭,遠勝過瓊瑤的瘋瘋癲癲。安娜為標榜自己的檔次,到現在都不看瓊瑤電影。


    一夜間傳來了計劃生育的風聲,省城裏開始宣傳一個孩子好。安娜對強勢宣傳的政策抱有抵觸情緒,凡是出台"東風吹戰鼓擂"的政策,她認為從根兒上就"毀人不倦"。想到自己一生都毀在一拍腦袋就幹的決策手裏,哪能都三十了,還老像算盤珠子似的任人撥弄?雖然以前不計劃的時候她非常痛恨,因為家裏兄妹太多,直接影響生活質量;但現在計劃了,她也反對,總之怎麽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孫悟空的後代"——王貴一向這樣批評安娜。何況中國人好像都有種生存緊迫感,凡是說某樣東西馬上要限量供應了,大家都趕緊囤積著,先別管用著用不著。所以,從1977-1979年,全國在風口上囤積了大批二胎。


    王貴也想要個兒子,畢竟從鄉下出來,若沒帶個帶把兒的回去,好像後脊梁有點涼。鄉下人最惡毒的咒罵就是"房斷梁,米短倉,斷子絕孫沒福相"。再說大學裏正分房子,眼見著一起入住筒子樓的難兄難弟們一個個憑著戶口本兒上多幾頁紙都逃出去了,王貴也覺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憑生育能力,那誰不會啊?王貴提出了為了房子大幹快上的家庭計劃,夫妻倆各懷心思,但對房子的追求還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厭煩了半夜蹲痰盂、"嗯嗯"跑走廊的半集體化生活,各家牆挨著牆,別說吵嘴打架,就是放個屁都能聽見聲響。為了一套獨立房,他們空前統一地奔著同一個目標就去了。於是,我弟弟僥幸趕上了末班車。


    這小子也多災多難,在安娜肚子裏待到五個月的時候,安娜看見了基督耶穌下凡——高考恢複。安娜已經冷了十多年的心像火爐一樣熾熱。渦輪司機的臉開始在安娜腦海裏整夜飄蕩,還有德國的哥廷根大學,還有實驗室裏的瓶瓶罐罐,還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憤懣的牢籠,改變她命運的時候到了!雖然,這希望來得有些遲,但她畢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靜地說,"我要參加高考。"王貴的汗倏地就下來了,他知道安娜的夢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像安娜這樣離開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個不差地背下來的基本功,應該說這次高考簡直就是特地為這樣的才女打開的通往天堂的門。王貴的第一感覺是心疼她肚子裏的兒子——他固執地認為,那是個兒子;隨後,王貴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地位的岌岌可危。安娜之所以屈就著跟了自己,就是因為現實束縛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飛出去了,這個家也就解體了,他將永遠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動之以情:"胡說!孩子都那麽大了,引產不是傷你自己?等你休養好,考試時間都過了。再說,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這裏伸個拳頭,那裏蹬個腿,你要殺了他?"他曉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麽去大學跟那些小家夥拚?等你讀完出來,就算讀到博士,畢業就該退休了,還能做什麽成就啊!你在現在的崗位上好好工作,憑你的能力,沒準那時候還能混到廠長呢。"他搬來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這是他戰壕裏最堅強的堡壘。丈母跳著腳跑過來哭著罵:"你怎麽這麽狠心?虎毒還不食子,你不如殺了我吧!可憐的孩子,真是投錯胎,哪個肚皮不好去,往地獄鑽!學有什麽上頭?你媽媽我一輩子就讀到小學,還不是開開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滿足!一條命換一張紙,你還算媽嗎?小心遭報應!你去,你去,你要是殺了這孩子,以後就別回來了!"


    安娜的頭,一個已經有兩個大了。


    王貴還玩兒了把陰的。這是王貴為了保全這個家,惟一一次對安娜背地裏動手腳,為此,王貴曾暗自發誓,隻要成功了,以後任打任罵,任勞任怨,安娜再怎樣虐待他,都受著。


    他去找表叔周扒皮,當時周扒皮都混到副廠長了。王貴一進門眼淚就流下來了。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王貴那可是絕望的淚。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安娜的檔案堅決不放,安娜的證明堅決不開。這是一條紀律,誰違反誰就別在廠裏待。


    安娜原本舉棋不定,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如何。真去高考,眾怒難犯,就為個大學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況肚子裏的小生命,天天在動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猶豫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有前行的路都給封死了,廠裏已經把她邁出去的大門關了。安娜當下不悅。她知道是王貴搗的鬼,你想要兒子是吧?你動用領導壓我是吧?大家一拍兩散,你不讓我考大學,我不給你兒子,分開拉倒!安娜內心原本是希望王貴支持她一把,她想,隻要王貴說"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著家過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會報答王貴,對這個貧賤丈夫不離不棄,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過是王貴的理解。事已至此,她的願望徹底破滅,她知道跟這個鄉巴佬,無論是從行動上還是思想上,永遠都是兩條平行線,不會有交點。


    在她去人事科開報名介紹信被婉拒的那天,安娜一個人躲在逍遙津的小樹林裏失聲痛哭到天黑。晚上萬念俱灰地回到那個冰冷的牢籠,眼裏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一言不發,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婦幼保健院。


    醫生是一個察言觀色的職業。很多醫生具有通靈的本事,可以號稱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臉色和神情,就決定不給她做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你愛人來簽字。這個有危險。"安娜說:"離婚了。"醫生並不多問,量了量血壓,說,"外頭排隊去吧。"


    安娜獨自坐在冷板凳上,一邊是人流室,一邊是產房,都是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隻不過人流室外頭的人都垂頭喪氣。這裏等候的,大多沒什麽好臉色,進去的時候一臉沉重,麵色土黃,出來的時候搖搖晃晃,臉色煞白;產房外頭的人都伸頭期盼,麵帶興奮。安娜應該是惟一隻身前往,如喪考妣的。兩邊都不時傳出壓抑的,或是放肆的哭聲,叫喊聲。安娜一手攥著衣角,一手捂著已經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澀得像是剛吐過膽汁。不曉得這孩子現在長成什麽樣了?有腦袋胳膊了嗎?小雞雞出來了嗎?能感覺到痛了嗎?安娜胸口陣陣發緊。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護士出來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覺得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萬裏長征快到盡頭的虛脫。她內心一直不斷問自己:"大學對自己真的這麽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條鮮活的生命去換?在我人到白頭的時候,在我辭世的時候,什麽是我最大的遺憾?是一紙文憑,還是丟棄了一個兒子?"可是,安娜並沒有想到王貴,她覺得,無論要不要這個兒子,王貴都已經遠離她的生活了。


    一進廁所,安娜就給沿牆的兩個痰盂嚇住了。滿痰盂都是鮮紅的血,還有個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臉都清晰的孩子塞在裏麵,一隻小手就掛在痰盂邊上。一個護士邊洗手,邊跟安娜說:"嚇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個月了,都成型了。聽說是丫頭就硬打掉。這種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裏,生下來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邊狂吐不止,淚水連同胃裏的黏液打濕了衣服的前襟,這次,真的連膽汁都下來了。她眼前是女兒天真的笑臉,叫媽媽的稚嫩聲音,用小手捧著她的臉親呀親,還有滿地的血和一雙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斷地走出醫院,頭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學,回家生兒子去。


    她一出院門,就看見王貴推著二八加重自行車站在門口。她並不說話一歪屁股坐上去,簡短命令:"回家。"王貴的兒子,我的弟弟,是母愛救下來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換來的,比金子可貴多了。加上他日後糟蹋安娜的錢,生下來的時候,一斤總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進廠當學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著錄取通知書各奔東西的時候,在渦輪司機一手握著離婚證書,一手握著北大物理係錄取通知的時候,安娜正在醫院的產房裏汗流浹背,哀號震天地分娩。醫生倒提著那個粉嘟嘟的肉蛋子,照著屁股吧唧一巴掌,"大頭兒子,恭喜!"


    安娜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悅。又不是頭一遭做母親,況且這兒子的代價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調皮搗蛋,從肚子裏就能看出倒黴蛋兒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這個兒子,媽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裏做窩;原指望他生下來能幫著分房子,哪裏想到了臨產,學校政策突然變了,為宣傳獨生子女政策,獨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塊錢津貼外,還能在分房子的時候一個孩子算倆的分。這一來安娜裏外折,生老二虧大了。


    "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麽會受這麽多氣?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麽會跟這個鄉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安娜在醫院的床上,當著王貴的麵罵那個眼睛都沒睜開的嬰兒。我弟弟一生下來就給扣了這樣一頂大帽子,而且基調也就這樣定下來了。他的小名兒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討厭"二多子",我和王貴還是很喜歡這個小肉球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肉球的樣子,屁股連著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樣,哭起來聲音嘹亮。王貴更是有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愛不釋手,一想到大胖兒子,在課堂上講課的時候都會笑出聲來。


    我喜歡二多子,還因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種被徹底釋放的感覺。以前沒他的時候,我整天被四隻眼睛盯著,做什麽都能引起安娜與王貴的驚叫和意見不合的爭吵。自從有了二多子,再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盡可以不刷牙就睡覺,盡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盡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還可以從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輩告訴我:"老大是給老頭生的,老二是給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個伴兒。"我覺得太有道理了,沒我的時候,王貴一人受罵,有了我以後,王貴是牽連受罵,有了二多子以後,我和王貴就多一個陪綁。一旦牽扯到種族問題,我是擔責任最小的。因為我奶奶說女孩不寫進家譜。


    安娜得了產後抑鬱症。以前的不快統統發泄出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淚,大聲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頭。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有產後抑鬱這個詞,王貴隻歸結為心情不好。王貴和我都小心伺候著,大氣不敢出。王貴總偷偷警告我,離你媽遠點兒,小心她罵你。


    二多子沒事總扯嗓子哭,安娜都懶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來了,劈裏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陣亂拍,"叫你哭,叫你哭,喪門星!家裏死人了啊?沒事都給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著哭。王貴便慌慌張張把兒子搶過來,不停地抖著,設身處地琢磨著這小家夥到底想幹什麽。王貴沒帶過孩子,我小時候他在國外。"小家夥餓了,你喂他口奶吧。"王貴低聲下氣站在安娜身邊,好像犯了多大錯誤,"你喂喂他。"安娜大叫著:"不喂!餓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貴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來,露出兩顆大圖釘給安娜看,"我沒有啊,我要有奶,我還麻煩你幹嗎?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貴用他特有的幽默總能哄安娜把兒子喂完,看兒子吃飽了,王貴歎口氣說:"安娜,我什麽都能幹,隻要你把他喂飽就行了,孩子都出來了,總不能把他餓死吧?"


    二多子沒吃好。母親的情緒估計對孩子很有影響,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麽,奶水質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從個肉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尿布來不及換,王貴一天天就泡在尿布裏,手指頭上給水和肥皂泡出的皺皮都沒下去過。小二子拉到後來半夜抽筋,吃不進奶,於是總見王貴半夜騎著自行車,後座帶著老婆兒子,前杠的小板凳裏坐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瘋狂向醫院奔去。這樣的故事,在二多子一歲前的日子裏,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上演。


    王貴會在醫院急診室的等候椅上一隻手抱著熟睡的我,一隻手舉著第二天要上課的教案,就著昏暗的走廊燈備課,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兒。兒子,在不遠處的床上吊水;安娜,頭趴在床沿上休息。


    "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幾次從險境裏闖過來,真是命大!"安娜以後一直這樣感歎自己的兒子。二多子幾次病危通知下來,幾次又繞過鬼門關,在跌跌撞撞中長大。一歲以後,竟不怎麽生病了。


    王貴每天課排得滿滿的,下了課就衝進廚房,把兒子的奶泡好,給女兒蒸上雞蛋,拎個方凳倒卡過來,把兒子架在裏麵,擱廚房門口眼皮底下,然後在水池裏擇菜。為省時間,他特地在水池上麵做了個架子,把書放上頭,邊擇菜邊備課,翻書隻要一低頭用舌頭舔一下就翻過去了。一學期下來,王貴的課本右下拐角處總比其他地方鬆厚一點,全是因為給口水泡過了。


    "da!da!"某一天,王貴擇菜的時候突然聽見緘默的兒子發出清晰嘹亮的聲音。他停下手裏的活兒,眼裏泛出驚喜,衝到兒子身邊,將頭湊近兒子的小嘴邊,想要聽個仔細。"da!da!"兒子很費勁,但依舊不停地重複,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晶瑩透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流。那一刻,王貴覺得憋得慌,他真想歡呼,他王貴的兒子也開口說話了!他不確認這孩子說的究竟是"大"還是"打",但這是王貴聽到的,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da!da!"王貴騎著自行車,腦子裏想著兒子的聲音,口裏竟然不自覺地重複著兒子的話,聲音響亮到等紅燈的時候,一個老婦女惱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著他。他渾然不覺。"d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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