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二多子以後,安娜與王貴明顯感到生活質量下降,經常入不敷出,沒到月底就已捉襟見肘。以前,安娜和王貴都是把工資連同工資條一起放在家裏桌子的中間抽屜裏,誰用誰拿。因為家裏的日常采買都是王貴負責,安娜其實很少從裏麵拿。但是偶爾拿一次錢給兒女添點衣服什麽的,就突然發現抽屜裏的錢不見了。安娜搞不懂為什麽每次輪到她用錢的時候抽屜總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後幾天,兩個人對著空空的米缸不住歎氣,進而檢討花銷。因為安娜不花錢,最後的結果總是安娜把王貴罵一頓:"錢都給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沒吃著,穿沒穿著,什麽都沒感覺到就沒有了。你說,是不是又給你媽寄錢了?"安娜總疑心王貴在規定額度以外偷偷給家裏寄錢,到死都不能和農村斷了根兒。"天地良心!誰給家裏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王貴非常委屈。"那錢呢?錢都到哪去了?難道給你拿去養小老婆啦?"安娜一發火就口無遮攔。她明明知道這根本就是廢話,誰能看上豬八戒一樣的王貴哦!倒貼都送不出去。不過說這個話她覺得很解氣,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王貴覺得像個冤大頭,自己沒幹什麽呀,怎麽錢就沒了?正想反擊,見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來,說:"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嗎?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幾天的日子總要過啊,再吵,四張嘴都要吃飯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腳跑回娘家去。她一進門,她爸爸就不聲不響塞給她五塊錢,然後低聲囑咐她:"不要告訴你媽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媽也在房間裏等她,一把拉過她說:"不要響,給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擺不平。"然後再塞她五塊。臨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遞給她一包米和幾樣葷菜叫她帶上,估計這是每個兄弟姐妹都有份兒的。


    安娜就這樣連蒙帶騙帶拐地從娘家搜刮油水,也過了好一陣子。隻是王貴每次看安娜從娘家帶救濟回來都覺得很慚愧,男性自尊很受傷害,一個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錢過日子。月底那幾天,王貴總是覺得直不起腰來。


    安娜關起門來罵王貴是家常便飯,出門在外卻很給王貴作臉。她偶爾去娘家送東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時候,叫王貴提著進門,當著弟妹的麵兒也對王貴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錢的時候都獨闖龍潭,不想叫丈夫麵上無光,更不願叫父母看不起王貴。她覺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無論她多想跟王貴脫離幹係,但現實明擺著,他們倆早就拴一根繩兒上了。所以王貴從這點上很是喜歡安娜,覺得她識大體,不像有些婦女那樣扯著嗓門跑二裏地外追著丈夫罵。雖然大學裏很多女同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可處理起家庭問題來,怎麽看怎麽像鄉下婆娘。這點上,安娜又顯出她非比尋常的教養。


    "我們要換種方法管理開銷。我來掌錢,不能由著你。"安娜決定來個家庭改革。不過,改革效果似乎並不理想,因為安娜雖然開始把錢放在自己口袋裏,卻仍舊沒空自己采買,反倒變成王貴每天張口管她要。


    "給我五塊買菜。"


    "給我三塊交入托費。"


    "給我六塊訂牛奶。"


    錢還是一樣不見了,隻不過是安娜大體知道錢的去向和用錢的名頭罷了。她不得不驚歎生活中要花錢的地方竟這樣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錢包又空了。這下安娜可比錢放在抽屜裏不見的還要慌張,因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這回輪到王貴問她了:"錢你天天保管著,怎麽不見了?"王貴突然覺得很放鬆,也很出氣,再不用低頭認罪了,還可以興師問罪。從來沒有過的揚眉吐氣。


    還是安娜腦筋轉得快。她馬上反擊:"我怎麽知道?難道是我花的?每天還不是你買菜,你用錢?我又沒添一件衣服,沒往娘家貼錢,不過是把錢從抽屜轉到我口袋。你還來問我!你天天買菜,到底花了多少?記賬了沒有?要是你克扣了,我怎麽知道?說,是不是又把錢扣下來偷寄到老家去了?"


    問題轉了個圈,又回到起始點。王貴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無論繞多大彎,安娜總能回到這個問題上,並用防賊的眼光看著他。他又開始額頭冒汗了。"天地良心!誰給家裏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咦?怎麽又回來了?


    這次"家用紛爭"的結果是,以後仍舊安娜管錢,王貴花錢,但是王貴又多了個任務——記賬。


    又到月底了,還差幾天發工資。又不夠花。兩個人一邊對著賬本一邊對著工資條,一項一項核查。王貴覺得記賬是科學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過,王貴有時候太粗枝大葉,花了錢卻忘記登在本子上,或臨時記在紙片上卻忘了謄寫。每個月總有那麽一天,王貴發動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裏的各種小紙頭,隻要上麵有數字的,就拿來給他看看。有時候他會在兒子疊的"寶"裏拆出一張小賬單,於是非常惱怒地在兒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夥,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來啊!兩塊三毛二呢!"即使這樣,王貴的支出與安娜的收入還是對不上賬。有一次,王貴把蔥二分,蒜三分,兒子的畫片五分,玻璃彈子一毛都算上了,還差三塊多。安娜因為又到了沒飯吃的生計問題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討錢的麵子問題上,非常惱火,不依不饒,非叫王貴吐出那三塊四毛錢來。"你說,是不是又把錢偷藏起來好寄給你媽?"王貴都快暈倒了。他實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縝密,她會根據金額的大小判斷王貴是已經寄出去了呢,還是攢起來留著下次一起寄出去。因為郵局每次匯款的最小金額是五塊。王貴覺得安娜吵架的時候從來都不會失去理智,考慮問題有條有理。你說她糊塗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釋說沒有吧,她又堅決不相信。王貴憋著一肚子氣,惟一可以出氣的方式就是把賬本一推,轉身就走,說:"你再這樣子,以後你買菜,家裏都由你管好了!"他明明知道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個小時,哪裏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來買菜?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不說話,再過一會,安娜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王貴得趕緊趁這安靜的空把那三塊四找出來。他去廚房裏溜了一圈,從屋頂到地板每樣東西都仔細掃一遍。突然非常神氣地大搖大擺走出來,將一張卡片往安娜麵前一丟,說:"下個月奶卡六塊!"然後長長籲了口氣,開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安娜對著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後來忍不住放聲大笑。她覺得王貴有時候也蠻可愛的,雖說土吧,卻很堅強,能經得起她長年累月的無理取鬧。她知道王貴打心眼裏愛她,所以她就喜歡肆無忌憚地捉弄王貴,看他著急冒汗,張口結舌,有一種暗暗喜歡的促狹。


    "怎麽多出兩塊六來了?你是不是經常小賬大報?扣下我們的口糧,省下錢來寄給你娘?"安娜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笑得掉下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理喻。


    王貴徹底認輸了。


    安娜和王貴曾經認真檢討過花銷的細節。首先菜是不能省的,這點上安娜和王貴出奇地統一。安娜嘴硬心軟,也許心裏並不怎麽愛王貴,卻絕對不能忍受讓身邊這個大男人吃虧,無論如何要讓王貴吃飽吃好,何況孩子們也在長身體。寧可穿上省一點,嘴巴不能省,身體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貴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錢投資。我打認字起就是書蟲,看書的速度比吃書還快,一天讀幾本書沒問題。每年年初,一到訂書報雜誌的時候,王貴都直接問郵局要書刊雜誌一覽表,任我在上麵打勾。回回結算,都是上百的書報訂閱費,那可是王貴和安娜一個多月的工資!王貴抽票子去櫃台付款的時候心甘情願,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著我沾光,常把《收獲》、《譯林》這樣的雜誌強行塞進我密密麻麻的書單裏,逼我這個隻有七歲的孩子去看。掛著羊頭賣狗肉,其實自己拿去消化。這筆娛樂和教育費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裝費不能省。孩子見風長,常常是春季買的衣服,到秋季就蓋不住胳膊腿兒了。而且這倆孩子不重樣,連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沒有。


    算來算去,就隻有把大人的服裝津貼砍了。問題是,等倆人埋頭找置裝費這一項的時候,才發現好像一年都沒添置過衣服。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貴的中山裝領口都磨爛了,袖口也磨得發白。該給王貴添件兒正經衣服了,他要上講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沒削減開支,又多一大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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