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王貴開始學聰明了。如果安娜問他意見,他首先得搞清楚安娜的心思,而不貿然提出自己的想法。要學會揣測領導意圖,這個很重要——關鍵不在你心裏想什麽,而在領導心裏想什麽;說出你的想法不是本事,能一言說出領導的想法才是本事。"我覺得吧,你眼光很獨到,哪個都好,這個很配你的氣質,那個把你襯托得很白。"王貴一本正經的評論常叫我從偷笑到放聲大笑,覺得馬屁能拍到這水平,不是普通丈夫可以達到的,非一日之功也。馬屁都會講,但能發自內心,麵不改色心不跳,說得跟真話一樣自然,並且還由衷高興,舍王貴其誰?!更可笑的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們覺得很誇張,惟有安娜覺得很受用,她常肯定王貴的想法:"嗯!你說得對!王貴,你這幾年審美眼光進步不少。自從你跟了我之後,已經逐漸擺脫了很多農村習氣,越來越像城裏人了。"從此,王貴就可以順利過關。後來王貴當上一個大係的副主任,上下關係都攏得很好,別人都誇他有辦法,能屈能伸。他很得意:"這有何難?我幹這活好幾十年了,安娜我都哄得好,還怕哄誰?!"


    梯隊這個詞很有創意,領導要從基層培養鍛煉,從苗子抓起。"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你別以為你當主任有什麽了不起,在家裏就翹著二郎腿等吃等喝。告訴你,在我眼裏你還是那個鄉巴佬王貴。"安娜老這樣給王貴家訓,教育他不要因官忘本。"是,是,夫人所言極是!"王貴俯首帖耳。


    渦輪司機給安娜揉一個橘子,安娜整整記了十多年;王貴每天接送安娜上下班半輩子,安娜則視而不見。"你就不如人家體貼。你看人家,要把橘子揉暖了才給我吃。"安娜總拿這件事情擠兌王貴,還樂此不疲的。我後來忍不住打擊安娜:"我爸接送你上下班,你都成習慣了?!一點不感動!一個破橘子值得叫你唏噓十來年?"安娜居然理直氣壯地告訴我:"他接我不應該啊?換旁人接,他還不樂意呢!他該感謝我給他這樣一個表現的機會。"


    什麽是浪漫?浪漫就是少見,就是稀罕。如果渦輪司機每天給安娜揉一個橘子,哪天不揉了,安娜才會覺得不習慣。我有時候真的很擔心王貴比安娜先去,然後安娜就會跟寫回憶錄一樣每天念叨王貴的好。"就你爸對我好,孩子都是虛的!飯菜上桌了,連我的筷子都不拿!"現在安娜老了,已經這樣掉頭了。唉!世事無絕對,眼光自不同。"好"這個詞,也是要靠比較才得來的。沒有我們的不孝如何襯托出王貴的貼心?


    "別皺眉頭,會長皺紋的。"安娜一臉苦相按著胃的時候,渦輪司機突然伸出手,用拇指在安娜的眉心輕輕按了按,有撫平安娜痛苦的渴望。安娜愣在那裏,抬眼看著渦輪司機。對方沒有一點蓄謀的親熱或猥褻的意思在裏麵,非常坦然,就好像每天都做的舉動。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安娜立時豎起了她滿身的小刺。


    "胡說!女人的皺紋是笑紋,笑得越多,紋路越深。你的還不夠深,因為你笑少了。每天開開心心的,早點變成老太太。"渦輪司機順手在安娜的頭上捋了捋,把安娜的頭發都撥弄亂了。


    安娜將他的手擋開,非常惱怒地說:"一回來就咒我老,對你有什麽好處?心地最不善良的就是你。我告訴你,我現在有危機感,不許你在我麵前提那個‘老’字,我忌諱!什麽皺啊,鬆啊,垂啊,走樣啊,都不許講!"


    渦輪司機大笑起來,問:"引申下來,什麽無光啊,薑太公啊,縮水啊,黃花菜啊,珍珠啊,風韻啊,不新鮮啊,不是都成了禁忌?!你要不要頒布一本禁忌詞典?好叫我們草民搞清楚什麽時候犯了你的嗔戒?哦!我覺得這種提法不科學,還是頒布一本可供使用詞典比較方便,估計薄一點,便於迅速掌握。"


    "哎呀!"安娜哭笑不得,掄起拳頭砸在渦輪司機的胳膊上。


    十八歲的夏季又回來了。


    "安娜,放輕鬆。每個人都要變老的,隻要一起變老,優雅地老著,就很好。我可不願意在我八十歲上看見一個大姑娘衝我走過來喊‘你猜我是誰?我是安娜!’太詭異了,我受不了。我寧可那時候你是個滿臉皺紋,口裏沒牙,一說話就漏風,一咬東西就癟嘴的小老太太。蠻好看的,反正那時我也眼花了,看你八十歲跟看你十八歲沒什麽區別。人為什麽要老花眼?就是要讓世界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印象派,越來越美。人這一輩子就是在清楚與模糊中度過的,年青的時候心模糊眼清楚,年老的時候眼模糊心清楚,算是減少痛苦吧!"渦輪司機邊慢慢收拾著床邊的零碎,邊聲音糯糯地跟安娜絮著話,讓安娜繃在心頭的弦一點一點舒緩,病痛竟也沒那麽強烈了。


    "你吃藥了沒有?"王貴晚上回來的時候問安娜,順便抄起渦輪司機買的香蕉剝了就吃。


    "吃東西一點都不曉得讓人,隻顧自己!"安娜皺著眉頭嗔怪王貴。


    "你要吃你就說啊!每次給你,你又說不吃。"王貴早就習慣安娜了,反正她得有話題。


    "什麽東西都要人家講的啊?隻能說明你自私,心裏沒別人。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給可就是你沒心了。"


    王貴趕緊把咬了一半的香蕉遞給安娜,"來,咬一口。"


    "你吃過的給人家吃?也不怕人家嫌你髒。要先讓我吃你再吃,怎麽老教不會?不吃!"安娜今天反正怎麽樣都伺候不好。


    王貴不曉得渦輪司機來過,問一句:"今天幾號?你是不是日子到了?火氣這樣大?"


    安娜也覺得自己過分,笑了,說,"去去去!一個月幾回啊?剛來過,沒腦子!"


    "女人你得讓。她們跟我們不一樣,她們有生理周期。"王貴常常這樣向他女婿傳授經驗。我愛人也就同一問題谘詢過老前輩,"她怎麽動不動就發火啊?媽媽是不是也這樣?遺傳?""做女人很不容易的,人家流血流汗,我們不就出點忍耐嗎?"王貴生怕我愛人失去耐心而讓他的寶貝女兒受了委屈。


    晚上該睡的時候,躺了一天的安娜如夜貓般精神,開著個小台燈在梳妝台前照來照去,仔細端詳,既像自言自語,又像衝著躺在床上看書的王貴問:"我這幾年是不是老好多?"


    "嗯?"王貴心不在焉,一邊翻書一邊應付。


    "我是不是眼角皺紋太多了?一笑起來跟風幹的蘋果似的。"


    "啊?"王貴還是沒回過神來。


    "聽說現在有拉皮技術,把人的臉皮繃緊,看著跟十七八一樣年青。你看電視裏的劉曉慶,跟我一般大的,怎麽看著像小丫頭似的?該不是拉過皮了吧?"


    "是嗎?"王貴用圓珠筆在書上畫了畫。


    "我和劉曉慶,誰看上去年青?"安娜停下手裏往臉上塗塗抹抹的工作,回過臉來問王貴,一臉期待。


    "對。"王貴習慣性應答。


    根據王貴多年的觀察與總結,女人說話的時候,大部分是自說自話;你專注去聽,會被搞得神經錯亂,最後出現與她們一樣的杞人憂天。以前安娜沒事就抱著本《家庭醫生》看,邊看邊對著鏡子按按乳房說"小葉增生",按按肚子說"肝腫大",按按屁股說"坐骨神經壞死",描述得還活靈活現。基本上那期《家庭醫生》介紹什麽疾病,安娜就會出現相應的症狀。諸如四肢無力、手腳麻痹、腰酸背痛、腹脹胃寒等小現象基本上沒斷過;咳嗽半個月不好,便自我診斷:"完了,一定是肺結核早期現象!"口氣的權威與不容置疑,常把王貴嚇得寢食難安,醫院陪著跑了無數趟,最後就是拿點"感冒清"或"鼻炎靈"之類的藥回來。經過幾年的瞎折騰,在安娜五髒六腑能被懷疑的大毛病都被懷疑一遍以後,王貴至少懂得了幾個道理:1.癌症這東西,不是那麽容易得上的;2.女人知識越多越反動;3.有知與無知都可以,就怕一知半解;4.男人若聽女人的話,時間會浪費一半,若做出反應,時間會全部浪費。


    自從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王貴在安娜漫長的自言自語生涯中,連耳朵都不出了,隻出點象聲詞就夠了。不過也不能太鬆懈,象聲詞要用得恰到好處。在需要有相應反應而期望落空的時候,會遭到以下報複:


    安娜一臉壞笑趿著拖鞋踢踢踏踏走到床邊,倚身上床,揪著王貴的耳朵說:"對什麽對?啊?對什麽對?我剛才說什麽了?"


    王貴迅速從書中回過神來,處變不驚大言不慚地說:"老婆說的,一句頂一百句,什麽都對!錯了都要不折不扣地執行!"


    安娜拍拍王貴的臉,"我什麽時候錯過?你舉例說說看!"


    王貴嘻嘻哈哈抱著臉回應:"根本沒發生過!要不怎麽有紅寶書一說呢?安娜的話就是我家的紅寶書!"


    安娜咯咯笑著再拍一下王貴的額頭:"不要臉,就會應付我。"


    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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