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裴的不快樂從公公婆婆催著往家裏寄錢開始。


    剛結婚的時候,小裴伴讀過來,小剛就靠點死獎學金倆人過。因為剛從繁華的大上海頂尖大公司辭職出來,還不適應節衣縮食的生活,小裴總不斷花著帶過來的美金,堅持有品位的生活,不與別的學生share屋子,自己搞了套studio樣的小公寓,倆人美美過小日子。


    過著過著,小裴就發現,坐吃山空是件很危險的事情,人民幣與新幣的差價造成了以前工作一個月的,這裏剛夠付房租。日子無限而錢有限,不找到工作是不行的。


    一麵奮力翻著每周六的海峽時報,一麵開始小心謹慎開始逐步有計劃的節衣縮食。比方說,每周的下館子改成在自家廚房裏cook,雖然水平很差,令美食家的上海勞工經常搖頭,但還是可以美其名曰二人世界。盡管如此,新媳婦小裴不忘在結婚頭一年的新年裏從為數不多的銀行存款裏掏出200新幣孝敬公婆。


    公婆很開心,讚小裴挺有心的。


    半年後,小裴憑著傲人的跨國公司履曆,找到份工資不低的工作,算是站穩了腳跟。


    也算小裴多事。不曉得是處於炫耀心態還是出於向公婆表達——我沒總吃閑飯呀!發工資的第一個月,小裴直接從薪水袋裏掏出500塊給公婆匯去。


    公婆是典型的上海人。不能說小市民,但滿會計較些雞毛蒜皮的。諸如盡管小剛從沒怪過小裴找不到工作,當然公婆也沒怪她,卻忍不住嘟囔,哎呀,這樣兩個人隻吃一個人的鈔票,又那麽少,怎麽夠呀!上海人,說愛嘮叨也好,說直爽也好,反正心裏的嘀咕總忍不住掛在嘴巴上。這心裏想的嘴上不說,那叫虛偽——當然社會需要虛偽,這心裏想的嘴上講叫——戇大。


    小裴早早就離家自立了,很硬氣地不花父母一分錢,不花任何臭襪子一分錢,自然是聽不得電話裏公婆的嘮叨。心想,怎麽夠怎麽夠,光聽你們抱怨我,也沒見你們見行動,來點實際的補貼。我不過剛吃他幾個月白飯,你們就哼哼哈哈,其實,按新加坡菲傭的行情,若算上我打掃衛生,洗衣做飯外帶性服務,他所有的獎學金都付給我還不夠吧?


    於是乎,有了小裴第一個月勇寄五百塊的壯舉。


    小裴的壯舉還不止這些。因為知道未來的日子是有序的,保障的,按月就有進賬的,於是,小裴拿剩下的錢寵寵自己。諸如買了一套心儀很久的elle床單,幾次看見那裏打出sale的牌子,因為喜歡,摸來摸去,卻算了算口袋裏的錢而罷休,每每到睡覺時間,一躺在公婆送的百子圖、百鳥朝鳳的上海針織一廠的床單上,就感到憋氣。小裴喜歡的,是那種典雅的高支全棉的雪白一套,還繡著泛絲光的蕾絲邊的那種,一看就是英國古典鄉村派。


    小裴還興高采烈地請新加坡的幾個舊友一起吃飯,算慶賀自己在新加坡的重生。因為自己上班了,試用期要好好表現,回家沒個正點,怕小剛從學校回來冷鍋冷灶,又添置了一台微波爐,最後,又用剩的零頭,請勞工小剛去hardrock瀟灑了一下。


    於是厚厚一遝鈔票就這麽輕飄飄地如時光般溜走了。


    小剛作為獨子的每周匯報必不可少,父母可以一直聊到吃喝拉撒睡都不肯放下電話,對兒子聲音的渴望,簡直比盼冬天的日頭還強烈。小剛把這個周報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的,為能夠每次都有新消息透露,小剛還記日記,到打電話的時候就按天翻看著日記講。那天,公婆問小剛:“小裴工作了,你們這個月存了多少錢?”


    一點沒貶低上海人的意思。小剛的父母想當然就把小裴的收入歸為自家收入的一部分,沒什麽不好打聽的。在小剛家沒隱私一說。你想,上海人的弄堂生涯裏,可以把褲頭胸罩掛在二樓窗外,說不定都擦著行人的頭頂,把馬桶排排好放在弄堂口上,還不蓋蓋子,穿著睡衣直接就上淮海路,幾家共用一個廚房,家家每天吃什麽拉什麽都呈現在周遭眼前的,問自己媳婦的收入有什麽怪異?


    這就跟當初小裴考完gre的時候,小剛父母張口就問分數一樣。小裴費了老鼻子勁考了個兩千一,已經滿得意的了,不想公婆卻電話裏一撇嘴,滿不屑地說:“才兩千一?我們家小剛考兩千三咧!”小裴的喜悅被當頭一棒,當下就跟小剛講,以後,我的事情,你不許跟你父母匯報!你就講你自己的!


    小剛可以講自己的,但小剛不能管父母打聽。而小剛天生就是個老實頭,乖孩子,凡問必答。於是,小剛回答:“上個月我們一分錢都沒存。”


    “噥杠灑?”電話那頭就炸了,完了要小剛報明細賬。小剛隻好一樣一樣數出來。“床單都是新的,還要買?居然一床300多塊!合人民幣1500啊!微波爐也不需要啊!你天天吃食堂!請客吃飯?儂以為儂是大款啊!還喝咖啡!儂真是吃飽飯沒事體做!看樣子你們稍微有點錢就要花掉,一分都存不住。小裴真不是個過日子的人,從她走的時候就換了五千美金我就看出來了!她工資多少高啊!在上海工作那麽多年,積蓄就五千美金!想當年你工作的時候,媽媽要你把工資全部上繳,隻發給你五百塊零花,你才工作一年,也存了五千美金了!”小剛媽媽電話那頭的訓斥之聲不絕於耳。小裴先憤憤地衝小剛揮拳頭,看小剛一臉無奈,等半個鍾頭後,訓斥的聲音一點沒小,小裴開始擔心電話費,皺著眉頭指表給小剛看。


    於是,小剛在左右夾擊之下,慌亂之中,作出了承諾:“好好好!要節省!不亂用!從下個月開始每個月至少存五百!知道了。放心……好好好,給你們寄過去,你們替我們存!bye-bye!”


    小剛在沒征求小裴意見的時候就因為頭大而許諾父母,每個月給父母寄五百塊。


    小裴當然想不通。憑什麽我掙錢要你們替我存?我自己會管啊!


    顯然,小裴第一句話就是:“不幹!”小剛搖著小裴的手說,我都答應了,不寄怎麽交代?再說,他們就我一個兒子,他們自己又有工資,不會花我們的啊,不過是替我們保管。


    小裴還是堅持不幹。不過拖了幾天以後,小裴最終鬆口說:“要寄你自己寄,我不寄。”得令的小剛於是每個月都往上海父母家寄五百塊。


    小裴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麽你爸爸媽媽張嘴就要?不行!你爸爸媽媽要,我的父母也得給。


    於是,小裴也從自己的口袋裏每個月掏五百寄給自己的父母,權當賭氣。


    小裴雖然工作了,好像生活並沒有寬鬆許多。


    那次爆發婚後首次爭執,是因為小剛的父母催款。小剛每月18號拿獎學金,20號雷打不動匯回去。


    但這個月比較特殊。


    他們租住的房子到期了,要搬家。小裴因為工作的關係,想找個離公司近的住所,不要每天花三個多鍾頭在路上。這樣,在小剛與小裴兩個辦公室中間取點,便隻能選接近市中心的高價房。交完了兩個月的押金和一個月的房租,兩個人賬麵都要赤字了。


    那個月,小剛20號沒寄錢。


    那個月,25號,小剛的父母破天荒第一次主動從中國打電話來新加坡,拿起電話第一句,就是連珠炮:“小剛啊,我長話短講,這個月我沒收到你的錢啊!你查查!”“啪”電話掛了。前後不超過20秒。


    小裴大怒:“從來不打電話!一來電話就是要錢!他們可缺那一點點?我這裏都揭不開鍋了!中午吃飯還要算算可能堅持到月底!又不是說不寄,不就晚兩天嗎?這樣等不得?從今往後,不寄了!”


    小裴揮手的樣子斬釘截鐵,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小剛一下就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夾得難受。小剛其實很想跟小裴說,父母不是催錢,而是擔心路上丟了,可看到小裴又委屈又震怒的樣子,便非常有眼色地倒轉風向——不得不誇上海男人,哄老婆還是有一把刷子的:“對!我們不寄了!都不寄了!最少等自己吃飽了才能有餘糧孝敬啊!不氣了,寶貝不氣了……”三言兩語輕鬆化解危機。


    小裴一看丈夫堅定不移地執行自己的路線,便怒氣全消了。而狡猾的小剛,每天在辦公室裏最少花五個小時的時間網上搜尋笑話,美容信息,回家講給小裴聽,讓小裴心花怒放。趁小裴笑靨未消之際,小剛會從後頭攬著小裴的腰,晃兩晃,耳語:“我看,還是寄吧!”


    小裴是多麽堅強的戰士,久經考驗。無論笑臉多麽燦爛,能馬上收攏,白一眼小剛說:“就不寄!”


    小剛繼續攻堅。不管小裴多晚下班,都跑到車站去接,一手拉著小裴,一手拎著坤包,領著小裴回家。在小裴頂著麵膜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小剛順勢貼過去,在小裴的肩膀上邊捏,邊問:“我們是不是該寄錢回家了?工資都發了。”


    小裴將麵膜揭下來搭在小剛臉上,踢塌著拖鞋回臥室,懶洋洋回一句:“不寄,不寄。”


    工作要細致,滲透到嘴角發絲,讓對手沒有思考的餘地。


    小剛在一陣酣戰之後,聽小裴呼吸漸勻,似睡非睡之中,再追問她一句:“要不,我明天去寄啦?”“嗯……”小裴翻身睡去。


    這個“嗯”字,若重讀四聲,便是應允,若上挑二聲,便是質疑。不過小裴因為睡意十足,此聲介於二聲與四聲之間,其間的解讀可以任由小剛發揮。


    於是,小剛便視之為應允。次日重續寄錢往事,中間大約也就隔了一個月的光景。


    寄出去的錢,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了。小裴隻好隨他去,不過,作為公平合理原則,還是一家五百,你寄我也寄。


    這日子明顯緊張了。房價上了個新台階,兩家負擔又不減,小裴使壞,作為懲罰,首先斷了小剛的寬帶網:“這個太貴!我們要節約了!不然年底怎麽去刁曼島旅行?”小剛認了。大不了家裏少呆呆,學校多呆呆,危機的轉移。小裴看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我們以後電影不能看了。看一次,連票帶吃喝就是50多,夠一個月上網了。砍掉!”小剛有點疼了,周末不看電影,難道公婆倆在家裏互抓烏龜?那種紙牌遊戲好像是十歲以下少年玩的,不爽。


    更不爽的在後頭:“周末不出去吃飯了,下一次館子百多塊,下四次,正好夠你父母的養老金。”小裴要試出小剛的底限。


    小剛的底限就在嘴上,如果說滿清最後一個食客有後代的話,一定是小剛。他對吃的研究可以達到專家水平,到飯店吃飯,可以邊啃螃蟹邊說,這家館子不地道,螃蟹的腳趾尖有專門的鉗子可以夾開,裏麵的肉拿出來熬粥特別鮮,或是是指責說,這家的醃篤鮮不正宗,裏麵居然放百葉結和青菜葉。真正的湯應該是純粹的金華火腿和五花肉加新鮮的春筍,我估計春筍成本太高,他們拿這些東西來糊弄我們。


    說是這樣說,但飯還是要在飯店吃,如果不吃,感覺日子就是在熬,像熬稀飯那樣熬到寡淡,而不是在煲湯,越煲越有滋味。


    才一個月不出去吃飯,小剛就繳械投降了。


    小剛電話裏跟父母抱怨:“這日子過得沒勁,活著和死了區別不大。”父母大驚失色,問道:“小裴壓迫你了?”注意,用的是壓迫二字,而不是欺負。欺負可以說是同一階層裏的以大欺小,而壓迫就是敵我矛盾。


    “沒有,錢不夠用,她現在不許我出去吃飯了。而她做飯的水平你是知道的,青菜是從水裏撈的,別說放南乳燉了,連油都不放,我吃不下去。”


    “你們錢怎麽不夠用?!我們才要你們五百塊呀!還有那麽多錢到哪裏去了?飯一定要吃好的,男人飯不吃好,渾身沒勁。”


    “我們房租漲了一倍啊!這個開銷我吃不消。再有,我們又不光給你們寄錢,還有她爸爸媽媽呢?我們又不是提款機。都來拿,哪裏還有吃?哎呀,我現在簡直比楊白勞還慘。”


    “什麽!她還給她父母寄錢?!這怎麽可以?”


    “這為什麽不可以?你們是父母,他們也是父母,我怎麽能說出給你們寄不給他們寄的話來?”


    “哎呀!那不一樣的!我們要你們錢是幫你們存的,怕你們亂花的呀!我們又不用你們的,到我們老了還不都還給你們?她父母一定都花掉了!根本要不回來!你怎麽不早講?寄了多久了?”


    “跟你們一樣長。”


    “什麽!哎呀呀!這就是近一萬塊沒有了呀!怎麽不早講??!”父母電話裏痛惜的呼喊小裴隔著房門都能聽見,她一個人在廚房裏偷笑,繼續從水裏撈青菜。


    “從下個月起,你們不要寄錢回來了!她父母那邊也不要寄了!你們該吃就吃,該花就花!”小剛的父母突然就慷慨起來。


    第二天雖然不是周末,但是小裴還是拉著小剛去長堤海鮮吃象拔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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