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


    驚心動魄!


    今天科裏送來個腦外傷的小孩,年紀與南南相仿,男孩,估計比較調皮,夠掛在外牆上的風箏的時候從三樓掉下來。


    來的時候已經沒有腦電波了。搶救了兩個鍾頭後隻能跟家屬說孩子沒救了。家屬哭作一團。


    這孩子與南南血型相配,各項指標極好,難得的腎源,我們趕緊通知大師兄,讓他去跟家屬求要那個腎髒。這是最合適的時機。大師兄在哭作一團的家屬麵前,極難張口。


    大師兄的情敵,當年被大師兄鬥敗的我們院泌尿科的呂醫生最終耐不住氣,走上前去跟家屬商量,被家屬一口唾沫加一個耳光煽回。


    呂醫生一麵讓我們維持呼吸係統、保持血壓,一麵跟大師兄和嫂子商量,不行就強行摘個腎給南南用上。“已經沒有用的腎,為什麽不能給孩子造福?我們自己治病救人,卻眼看著孩子死去!大不了我坐牢!大不了從此以後不當醫生!”


    嫂子已經完全沒了主張,我是感覺她內心裏是願意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的。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這個小病人是我收治的,萬一最終被家長發現少了個腎,我的職業生涯也就完了。


    唉!完就完了吧!現在醫生這行業,對於我,也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真到了逼迫我決斷的時候,真的不讓我做下去,不做也罷。未嚐不是解脫。


    我跟大師兄說,做吧!哪怕把南南當病患,這也是正確的事情。


    大師兄想半天說:“不行。”


    嫂子當場癱倒,幸虧呂醫生一把攙住。


    呂醫生勸大師兄帶嫂子回家。


    呂醫生自己不走,站在那個已經腦死的孩子身邊看。我知道他依舊不死心。


    我好奇,當年是什麽打動了嫂子,最終讓她選擇了大師兄而不是呂醫生。從任何方麵看,老呂更有男人的氣魄。我不是說大師兄不像男人,但在這一點上,他太患得患失。如果是我的孩子,我毫不猶豫就做了。


    中國人千年的觀念很難改變,入土為安,留全屍。其實已經不需要了,為什麽不贈予他人呢?也許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隻是個局外人,看任何事情的眼光都是客觀理智的。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我的孩子……上帝保佑,阿彌陀佛。但我想我自己是學醫的,我可以做到。


    我們準備拔管了,外麵哭聲一片。


    呂醫生一把抓住我的手說:“等一下。”


    他迅速給嫂子打了個電話,讓嫂子把大師兄麻倒,把女兒運到醫院來。他說,他現在過去接孩子。


    他拉住我拔管的手說,拜托了。


    好。


    我等著。


    我的確不想做醫生了。至少我的醫生生涯終結在我認為正確的事情上。


    4月21日


    我最終還是坐在醫生這個位子上。


    這是命中注定的,無論我下了多少次決心,無論我怎樣心灰意冷。


    我甚至有那麽一刻無比期待新生活的到來,並開始勾勒美好的未來,我一個人在病房裏默默地維持這一個已經故去的孩子的血壓和心跳。


    故事的結局與你我想像不同。


    我在病房裏等了四個鍾頭,最後等來了大師兄。


    是大師兄親自拔的管。拔管的那一刻,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傷神還是痛苦,非常冷靜。


    大師兄說:“謝謝你們。”


    大師兄請了年假,在家陪伴兩個病人。嫂子也倒下了。


    二師兄回來以後聽到這個事情,就扔倆字:“鄙視。”


    過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沽名釣譽的家夥。整天就想他自己,麵子上無比偽善,對這個好對那個好,就是對自己的親人惡毒。這種男人,可以休矣。當年,嫂子怎麽看上這個家夥的?”


    我有時候也在想,大師兄莫不是真打算奔著聖人的目標去了。聖人都是孤家寡人。等他的女兒一命嗚呼,他的女人離他而去,他就離聖人不遠了。我以前覺得好萊塢大片好看,過癮,卻說不出所以然來。現在知道,因為裏麵的英雄人物都更接近正常人,像呂醫生那樣的,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不理會法律規章的約定。隻有這樣的男人,你才覺得他夠血性,夠勇氣,是個真漢子。老大有點太不食人間煙火了,真如二師兄所說,像個橡皮人,或者偽君子。


    而且我也不再相信因果報應一說。大師兄對那麽多病人心存善念,施以援手,卻不見在關鍵時刻上演電影裏戲劇化的一幕,諸如天上紛掉腎髒,隨便抓一個就和南南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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