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


    今天老十三阿姨巡查她的領地,順便給我帶了肉湯圓,還是熱的。


    這玩意兒真是沒法吃。湯圓居然還是肉的。看她殷切的目光,我隻能勉強咽一個。我感覺老大老二和我快成她的實驗田了,所有的創意廚藝都在我們身上初體驗。


    啥時候她要是能放過我,我就阿彌陀佛了。


    剛才去診室找老二看病理,看見老十三拍著老二的肩膀一臉嚴肅地說他:“我要好好交批評你了。哪裏可以這樣說話,一點不顧及人家的感受,好好的人,回去就要給嚇死了。小家夥你要不好好學做人,阿姨下次不給你炸春卷了。”


    我沒笑背過氣去。那麽大年紀了,居然稱自己為“人家”,嗲得真是一塌糊塗。老二麵部表情那個奇特啊!


    後來問老二,說不是的,剛才看了個病患,正被老十三抓到,認為他說話不妥當,在給他上課。老二抓到片子就說,腦瘤複發了。病患說,三級膠質瘤,五年複發了。老二忍不住讚歎說,誰開的手術,這樣漂亮!三級的癌症平均壽命也就兩年,這個五年才複發,太好了!你應該還去找他!


    病患家屬當即叫起來:“醫生,你不要亂講話啊!你怎麽這樣啊!”


    眼神亂瞟她媽,意思是她媽還不知道。老二本來挺激昂的心情估計一下就被打擊了,冷淡地說,那你說怎麽講,要麽你讓她出去?要麽我和你出去講?


    房裏一片冷場。恰趕上老十三過來,塞點肉元宵打圓場,當著病患誇老二醫術高超,當著老二誇病患長相後生氣色好。


    老二的臭脾氣,估計自此不再說話,冷臉寫完病曆就打發人家回家。


    病患家屬最後說一句:“上次開刀的醫生是王教授,他已經去世了。他家裏人推薦了你。”


    王教授年紀輕輕就過勞死了,兩個大手術之後心梗死在家裏床上。


    他之後,我科要是再能推舉出一個天才外科手術刀,接班人也隻能是老二了。


    病人臨走前,老二冒一句:“病曆上我寫過了,你要決定再開一刀的話,我明確告訴你,我水平是不如王教授的。”


    我們都能感覺出老二的不愉快。老十三半嗲半勸跟老二說:“你隻誇王教授手術水平高,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女人能活到現在,跟她不知道病情也有關係呢?”


    老二說:“三十關放療,她怎麽可能不知道病情?也太天真了吧?我不知道是病人家屬天真還是病人天真。”


    老十三講:“對你們醫生來講特別明顯的事情,對我們病人來講是完全不知道的。你跟我說腫瘤一二三四級,我都不知道哪頭嚴重哪頭輕的。現在治療有那麽多方法,又是放療又是化療又是介入又是射波刀,病人知道啥呀?而且人一生病,腦子很簡單的,就一個字:活。兩個字:活命。不要說化療三十關了,你隻要跟她講,過了這一關,病就好了,就是吃狗屎,都吃的。要不然,胎盤童子尿什麽的哪裏來的市場?過去。皇帝幹嗎要煉仙丹,不就是為了不死嗎?你一下把門給她打開了,非要她跨出沒有護欄的陽台,她回去就嚇死了。醫術好,口裏也要積德的呀!”


    老二說:“你這樣講,醫生哪裏還是醫生,就變成江湖術士了。你放心,隻要你開了我的刀,就長生不老了,隻要你吃了我的藥,就起死回生了。我做不到。”


    “你講話好不要這樣直接不啦?我不騙你的喏,我鄰居帶他爸爸去去醫院看病,診斷出肝癌晚期,隻有兩個月壽命。去的時候人活蹦亂跳的,回來的時候是被抬回家的。兩個月不到就沒有了。結果兩個月後醫院要;他去複查,說是片子看錯了,拿了人家的片子。人都沒了還查什麽查?”


    “那他到底是不是肝癌晚期啊?”


    “p!就是普通脂肪肝。本來是去看三高的。心理暗示對病人來說很重要的來!我講你不要不信喏,剛才的阿姨,回去就被你嚇死。她能活到今天,肯定跟家裏人照顧得好,不讓她擔心有關的。你心口天天堵塊石頭,頭頂上壓根梁柱,你活得好伐?”


    老二本來還不快活,被老十三給逗樂了。心悅誠服地接受批評。“那下次她來,我就跟她講我看錯片子了?她是良性腫瘤?”


    5月20日


    這個醫院的繁榮下麵,墊的都是醫生的骨灰。每年體檢,都會查出幾個癌症晚期。自己還是在醫院裏工作的人,也沒行著什麽方便。孤美人查出甲狀腺癌,九個淋巴裏有三個有了。我們知道以後都很震驚,她還那麽年輕,小孩也小。


    一直沒什麽幽默感的孤美人,突然冒出句幽默,在我們去看望她的時候,她說:“太好了,我終於不要麵對病人了。原來這就是我祈禱的。


    人真是沒事不要瞎祈禱。免得到時候如你願了,卻不是你所想要的結果。”


    她從查出毛病起,就真的不用上班了。主任為她請來了腫瘤醫院的主任,給她做手術,希望她一切平安。


    今天,老二跟我說,他成功地拒絕了一個難纏的病人,勸他回家,不要開刀。心理戰術真是不簡單。那個病人被我們科另一個組已經拒了,據說是個很難纏的主,一眼就能看出來以後要惹麻煩。我對兄長們如孫悟空般的火眼金睛感到敬佩萬分,說實話,我實在是分辨不出,誰會有可能在未來的原告席上與我麵對麵。我除了要提高醫療技術以外,還要提高辨別能力,這個也是專業技能大比拚中的一項。


    這個病患,我見過,老太太,七十剛出頭,長了個大瘤子,已經不良於行了,若是開掉,活幾年不成問題,若是不開,也就是一年以內的事情了。可老大老二堅持,這個老太,開的價值不大,惹的風險不小。


    我不明就裏。老大說:“她的兒子不好對付,以後會生是非,七十多了,離開世界也不可惜了。不是小夥子,怎麽樣都要努力一下。”


    我沉默良久說:“僅僅因為她的兒子看起來不善,就要剝奪她的壽命嗎?事實上,我覺得她的兒子看起來很可憐。”


    “那是虛偽的表麵。越是看起來可憐,越是你說什麽都照辦的,越是竭盡所能卑微的人,越有兩麵。他現在對我們有所求,所以卑躬屈膝,沒問題,皆大歡喜,有問題,他會翻臉不認人。”


    “那就盡量做到沒問題啊!”


    “任何一台手術,我都沒把握說百分百。所以行業裏說,醫生越開刀膽子越小。年輕的時候看的都是成功的95%,年紀大了以後看的都是失敗的5%。我隻給值得我相信的人開。隻給熟人開。”


    “你的武斷會讓很多人失去生命。”


    老二過來說:“但我寧可保險點,我自己在,然後才有青山。這個人絕對不能做,會給你吃藥的。其他組都拒收了,我們為什麽要接棒?”


    我眼前是揮之不去的那個兒子可憐巴巴的眼神,和將一切都交付給我們的決心。


    我要再做一次叛徒。


    我骨子裏有叛徒的天性。


    我追上那個背著母親出醫院的兒子,跟他說:“你去求求這個人。”


    我把寫有組長名字的紙條塞進他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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