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然從客棧樓梯下來要離開之時,正在櫃台算賬的客棧老板急忙叫住她,“夫人留步!”


    方然起初並未在意,隻聽有人在身後喊了幾句才駐足,扭頭就看見客棧老板滿臉堆笑地走過來,“夫人可睡好了?”


    方然點點頭,看著他突然這麽殷勤,疑惑地道:“是房間的錢不對嗎?”話音一落,她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因為他居然稱呼自己“夫人?”


    “收了夫人的錢已是不妥,夫人請,馬車已備好。”


    方然一臉糊塗地瞅了瞅他,心裏雖然疑惑不解,但還是跟著他往外走去。


    客棧外確實有一輛馬車,車頭坐著一個頭紮黑巾的男人,目光明亮精神,他看見方然走了出來,便下了馬車,候在一旁。


    客棧老板朝方然微微躬身,轉身進了客棧。


    方然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又看了一眼馬車旁冷靜的男人,抬腳走了過去,警惕地看著他道:“你認識我?”


    男人身後從懷裏拿出一個銅製令牌雙手呈上,方然拿過一看,見上麵刻著“大將軍府”四個字,心裏頓時明白他是賀雲揚身邊的人,便把令牌還給他,道:“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姑娘離開軍營後,將軍便喚了屬下前來,從姑娘進了燕塞城後,屬下便一直跟著姑娘。”


    “這樣啊。”方然明白地點點頭,“那你是要送我回梵城?”


    “將軍是如此吩咐。”男人說著,轉身將矮凳放了下來,“姑娘請。”


    方然撇了撇嘴,踩著凳子上了馬車,剛鑽進車廂,就看見裏麵放著一個包袱。


    “姑娘坐穩了,包袱裏的東西是將軍所贈,姑娘大可放心。”他的聲音剛傳來,馬車便緩緩走動了。


    方然好奇地打開包袱,發現裏麵放了三袋鼓鼓的東西,不用看她都知道裏麵裝的是銀子,心裏不禁感歎賀雲揚真是幹脆,想到賀雲揚,方然這才明白那個客棧老板為什麽叫自己夫人了,將軍夫人?方然心裏想著這個稱呼,抬頭看著車頂,不由地笑了笑。


    一個半月後,梵城秦國公府,秦鴻正與新來的府司張本往門外走去,二人邊走邊說,像是在商議要事。


    “老頭!”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後,秦鴻楞了一下,抬頭就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突然出現在麵前,笑得無比燦爛地朝自己奔過來。


    “月兒?!”秦鴻又震驚又意外又高興地看著撲向自己懷裏的小人,數月不見,他臉上明顯多出了許多皺紋。


    方然無比激動地抱了抱秦鴻,這種熟悉又陌生的久違親情讓她心底暖暖的。


    “慢點吃,慢點吃。”秦鴻坐在一旁幹著急地看著方然在桌前對著飯菜一頓狼吞虎咽,像是餓了很久的樣子,心疼不已地道:“你出門前不是帶足了銀兩嗎?”


    “不是餓,我是好久沒有吃過家裏的飯菜了,外麵酒樓做的都不和口味。”方然一邊咽著一邊抱怨哪處城池哪座酒樓的菜品這不好那不好。


    秦鴻出奇認真地聽著,頻頻點頭,聽她說完後,才大笑不已,對著張本道:“你去廚房吩咐她們晚上多燒幾個二小姐喜歡吃的菜。”


    “是。”張本含笑點點頭,轉身離開。


    方然見他走了,可是秦鴻的目光還有意無意地停留在門外,便故作不經意地道:“我好像沒有見過他,是新來的傭人嗎?”


    秦鴻聞言,收回了視線,道:“新來的府司,叫張本。”


    方然點點頭,放下了筷子,“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您身體還好吧?”


    秦鴻以為她會問為什麽有新府司,所以當即楞了一下,才道:“好不好都這把年紀了,倒是你姐姐,你走了之後便一直病著,斷斷續續的,真叫人操心。”語罷,他難過地歎了一口氣,擔憂盡在臉上,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你這半年多都去哪裏了?”


    “我一直跟賀雲揚在一起。”


    “賀雲揚?!”秦鴻頗感震驚地看著方然,“你怎麽跟他走在一塊去了?”


    方然便將自己怎麽被誤抓進去,怎麽成了軍醫的事大致說了一遍,直聽得秦鴻連連點頭,頗有匪夷所思之意,再之後便是大感欣慰地道:“你娘在時,我小心地守著她的身世,生怕哪一天會走漏了風聲出去,也是我固執,年輕時殺戮心重,也自私,現在你救了西錦這麽多士兵的命,也算是替我償了些債。”


    “償債?”


    “哦。”秦鴻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道:“我虧欠你娘的。”


    方然抬手輕輕拍了拍秦鴻放在桌上的手,示意他無礙,心裏卻想著要如何開口。


    秦鴻長歎了一聲,道:“難怪啊,你待在軍中,才找不到你。”


    “您派人去找我了?可是我有寫信回家啊。”


    秦鴻搖搖頭,“是勖王,你來信說要在燕塞城待上一段時間,我告訴了勖王,他派了不少人去尋你,都無功而返。因為自你走後,他整個人都變了,稱病在府中好長一段時間。”


    方然抿了抿唇,心中閃過一絲絲的心疼,“我如今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何必還要做這些事情。”


    秦鴻無奈地笑道:“你自己心裏清楚,西錦自開國以來,從未有以正妻禮製迎娶侍妾的先例,若是她人,此先例足以人尊享一世榮譽,你卻執意要退婚,他堂堂一個親王,違了他,豈不是打皇家的臉嗎?”


    “我讓他主動退婚的,壞的也是我的名聲。”


    “你是我女兒,我倒不知該喜該憂。”


    “肯定要高興啦。”方然立馬咧嘴笑道,“您看誰家女兒會有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待遇呢?”


    秦鴻被這句古怪的話逗得忍俊不禁,隻是念著身有要事,才不想和她貧嘴下去,“好了,回來便好,回來了就好好休息,我府外還有要事未辦。”語罷,起身欲走。


    方然低頭一笑,道:“老頭。”


    “還有何事?”秦鴻回頭看她。


    方然抬頭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道:“老頭,也許我這幾個月經曆的事與您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如果可以,我寧願下半輩子以男兒身上戰場,哪怕做個小小夥頭也好。您知道嗎?當我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我麵前死去時,我心裏有多難過,卻無能為力。您上過戰場,應該知道那些慘狀,我不明白,難道非要通過戰爭才能解決問題嗎?”


    秦鴻聽她說完後,她已眼眶泛紅,總覺得她這次回來,身上仿佛背負著什麽沉重的東西,可他隻能歎氣,歎道:“這是國事,不要妄議。”


    “那回虎城的百姓呢?他們有什麽錯?槐陰人他當牲畜,拿誰都是試藥,整座城一個活人都沒有,這跟屠城有何區別?這麽喪心病狂的人居然會有人效忠。”


    “我知道你見了很多血腥場麵,既然回家了,就不要多想。”秦鴻似乎不願談論下去,轉身欲走。


    “那您呢?您不會做噩夢嗎?”方然紅著眼眶望著秦鴻突然駐足的背影,心中難過不已。


    “你到底想說什麽?”秦鴻沒有回頭,可他的聲音裏卻透著一股沉重。


    “您親手葬送了整座城池的百姓,您於心何忍啊?”


    “你胡說什麽?!”秦鴻突然轉身,勃然大怒地瞪著方然,“你從哪裏聽來這些大逆不道的碎語?!”


    “是閑言碎語嗎?是背後中傷嗎?那徐叔呢,您就不想知道他為什麽會死嗎?!”方然說道徐茂,眼中打圈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落下。


    秦鴻驚大了雙眼,她居然知道徐茂已經死了?!為什麽?


    方然忍了忍心中的悲傷,道:“徐叔是為了救我才死的,他拚死也要保住我的身份,隻怕會因此給您帶來麻煩,可是您知不知道,殺他的正是你一直效忠的人。”


    秦鴻抑製不住腳步地衝了上去,一把將桌子掀翻在地,一雙紅得發狠的眼睛死死盯著方然,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不該知道的我全都知道。”方然落下淚來,將徐茂遇害的經過和她向賀雲揚坦白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她之所有會選擇和賀雲揚坦白,也隻是為了保證秦鴻無路可選。


    秦鴻聽完後,早已老淚縱橫,他頹然地癱坐在地上,臉上有不可置信,有一閃而過的厭恨,更有悲痛到啞聲難言。


    “賀雲揚他早就在懷疑您和徐叔了,就算我什麽都不說,以他的權勢,單憑自己的猜測就能讓秦府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可現在不一樣了,他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您戴罪立功。”


    秦鴻動了動嘴,眼中的光亮布上了層層陰暗,一下子失去光澤,一下子似乎老到了盡頭,良久之後,他才喃喃地道:“條件呢?”


    “沒有條件,他說您若有心,當知何意。”


    秦鴻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似乎在思慮什麽。


    方然咬了咬下唇,心中焦慮不安。


    良久之後,秦鴻才睜開眼,眼神裏似乎多了幾絲疲倦,他心力交瘁地站起身來,看著窗外不知何時下氣的綿綿細雨,緩緩說道:“我生在槐陰部落,部落人丁稀薄,常年遭受外敵的欺辱,被迫不停的遷徙,不停的賠好不容易養活的牲畜,而那時的西錦,雖不強大,可是卻有作戰驍勇的三軍,稱霸一方指日可待。於是我們的戹王便下了一個決定,將不滿十歲的我們偷偷送進西錦都城,生死不顧,為的是有朝一日奪得權勢,沒想到我和元盛這一待,就是四十多年。”


    “元盛?您是說祁國公?”方然驚訝不已地道。


    秦鴻點點頭,“選擇西錦大概是戹王這一生最正確的選擇,到如今西錦已然無人抗衡。”


    “那您一心想讓秦可漪嫁給賀雲揚,也是因為想拉攏他?”


    “不錯,西錦的軍權全都握在賀家手中,若要進一步行動,有了賀家,西錦兵馬唾手可得,可如今戹王的兒子回來了,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戹王再如何有野心,也隻是想吞並西錦而已。說到底,我終究於心不忍,我身為槐陰人,卻被西錦養活,不能什麽都不做。”


    方然冷言道:“這麽沒有人性的人,您有沒有想過一旦他坐上了西錦的皇位,會善待這裏的百姓和士兵嗎?也許到時候,他要鏟除的,便是老功臣了。”


    秦鴻聞言,頓時沉默了下來,因為她說的話無不有道理,徐茂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戹王會生出這麽一個心狠手辣的兒子。他在西錦建功立業,娶妻生子,四十多年,早已將自己當成了西錦人,其實心中是不願再起波瀾。想著這些年的種種,他無奈地長歎了一聲,將目光落在方然身上,他從不曾想自己的女兒擁有一顆心存天下百姓的善心,如此深曉大義,一點也不遜色於男兒。


    看著秦鴻泛紅的眼眶中滿是欣慰和讚許,方然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欣喜地道:“您答應了?”


    “我已經無路可退了。”秦鴻蒼涼一笑,“你去看看你姐姐吧,她到如今還困在自己的夢裏。”語罷,秦鴻背過了手,拖著沉重的身軀離開這裏。


    方然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將自己這半年來的恐懼全都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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