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蔭似箭,歲月如梭,一年又一年。隨著時光的流逝,雖然許多往事在我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逐步淡忘。但也有一些經曆卻是銘刻終生,不需要你去刻意想起,它就會時常在不經意之間,從你的記憶深處某個地方跳了出來。仿佛隻是昨天或前天發生的事情,還是那麽的清晰,那麽的真切。有的往事讓人感慨萬千,仍會令我們唏噓不已;有的往事則讓我們津津樂道,回味無窮,多少年後想起仍會熱血沸騰,引以自豪,渾身上下即刻恢複了青春的活力。我就是這樣,經常會在寂靜的夜晚,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冥冥之中,那些天上的往事就會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不斷浮現眼前、湧上心頭。是啊,近30年的戰鬥機飛行經曆,自然有著許許多多常人沒有過的難忘記憶。其中最難忘的莫過於第一次空中加油——首次在萬裏長空進行"藍天之吻",用最熱烈、最激情的方式,表達了天之驕子對飛行的熱愛、對藍天的癡情!雖然好幾年過去了,但每次回想起來都還是那麽的曆曆在目,那麽的清晰可見,甚至是心跳都還會加速,後背都還會出汗。


    那是在一個秋天的清晨,東方已經泛出一絲的魚肚白,但是天色仍暗,啟明星依舊高掛天幕。剛剛送走炎熱的夏天不久,人們都愜意地享受著秋的涼爽,絕大部分人都還酣睡在夢鄉。我們這些搞飛行的卻早早地忙活起來了,因為秋季對飛行訓練來說是一年的黃金季節,不少高難科目需要在這個收獲的季節裏完成。我們團首次組織的空中加油訓練,承載著上級黨委寄予的厚望,背負著基層官兵滿懷的希望,終於在這個前途光明的黎明裏拉開了序幕。


    下達完開飛前指示後,天還沒完全亮,我拎著頭盔,戴著剩餘的一絲晨曦走向飛機。和我搭了兩年多班子的政委,每次飛行都習慣地送我上飛機。他很敏感,居然能在朦朧的晨光中,看到了我流露出的些許躊躇,關心地拍拍我的肩膀,斟酌著用詞:"團長,千萬別著急啊,壓力也不要太大了,雖然你是團長,對不上就對不上吧,慢慢掌握嘛!"我感激地看了看這個親如兄弟的老班長,露出了起床以來難得的一笑,回答了一句"好"後就不再多言語。他這一句貼心的話讓我心裏熱乎乎的,同時也像是幫我卸掉了壓在心頭上的最後一塊磚頭。我的步伐變得輕鬆起來,仿佛又找回往日的自信,三步並作兩步地走近了等待我許久的飛機。


    其實,我的壓力不僅來自於對空中加油這個從未飛過的高難度、高風險科目本身,同時更多的還是來自於飛行團長的特殊身份。作為航空兵部隊的"領頭雁",飛行團長既是指揮員也是戰鬥員,必須能夠帶頭指揮、帶頭任教、帶頭飛高難科目以及帶頭執行重大任務。現在上級把這次空中加油試訓的光榮任務交給了我們團,如果身為團長我自己都對接不上、加不上油,可怎麽向組織交代?怎麽麵對全體官兵尤其是飛行員同誌們?


    我們這次空中加油訓練是少數骨幹的試訓,在軍區空軍都是首次組織,時間緊、任務重、困難多。於是,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我努力操控著飛機進入加油機尾後,有些跌跌撞撞地鑽到加油機"腋下"。媽呀!真是"前麵像堵牆,旁邊像座山"!往前一看,加油機長長的機翼橫在我的前方,真像是一堵高牆擋在我的眼前。距離這麽近啊,從座艙裏看去,整個機翼左右都超出了我的三角風擋很多,就像近距離站在北京九龍壁前看九龍壁的感覺;往旁邊一看,加油機寬大的平尾就在身邊,好像和我的機翼就快重疊起來。而加油機高大的垂尾則更像一座巨大的山峰,從旁邊壓在我的頭上,我正常抬頭竟看不到它的頂端,真有點令人透不過氣來。


    要知道,這可是平常飛行的禁區!因為平常編隊飛行要求的"編隊三要素":間隔、距離和高度差一個都沒有了,或者說是全變成負的了!本來,同型機進行超密編隊時心裏壓力就很大了,連長機機身上的鉚釘都能數得清。而現在是鑽到了長接近自己2倍、寬接近自己4倍的加油機"腋下",進行異型機超密編隊,自然是十分吃力,感覺更加的危險,哪裏還敢去數機身上的鉚釘啊?眼睛死死地盯著標誌線和錐套呢!實在是不敢片刻分神!


    平常編隊因為有間隔,所以不會受到前機翼尖渦流的影響,可以正常操控飛機。而空中加油可就不同了,受到翼尖渦流的影響非常明顯。加油機寬大的機翼產生的翼尖渦流非常強烈,受油機進入正常的加油位置後,外翼正處於渦核也就是翼尖渦流的中心,其中高速旋轉的氣流造成了兩翼較大的升力差,迫使受油機產生滾轉,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要把受油機掀翻。可怕的是,它不是往外掀,而是往裏掀,也就是把受油機往加油機身上掀!控製不住就會造成空中相撞,後果不堪設想。


    我壓住反杆、蹬著反舵,盯住加油機機翼上的標誌線,竭盡全力地保持著與加油機平尾的安全間隔,控製好飛機的平衡。力量很大,我的右胳膊開始酸軟,隻好又撥了撥副翼調效,盡量減輕杆力,減少臂力的消耗。再看看錐套,還好,它還挺老實的嘛!沒有亂晃,隻是輕微地、有規律地擺動著。保持飛機平衡已經很吃力了,如果錐套再亂擺動可就麻煩了,那可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偏遇打頭風"了!我稍微加大油門,進一步縮小了與加油機的距離。看見探頭對得挺正,我暗自高興,沒問題,好像也不是很難嘛!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那麽順利,探頭離錐套越來越近了,我的心也加速跳動起來,成功的時刻即將到來了。可是,就在這個千鈞一發之際,我突然有點不放心,關鍵的時候底氣不足了。再等等看吧!我稍收了一點油門,飛機停頓下來,想再仔細看看探頭是否真的對正了錐套。噯!怎麽了?怎麽了?錐套怎麽跑了?就在這短暫的停頓裏,錐套突然偏到右邊去了。我沒動啊,一直穩著杆舵在,位置一點也沒有偏離啊!錐套怎麽能跑了呢?情急之下,我猛地向右壓了一個坡度,用探頭去追錐套,企圖再次對正錐套。可是,此時這個錐套已經不再溫柔可愛了,竟然桀驁不馴地帶動著軟管一起毫無規律地擺動起來,你往右追,它卻突然改為往左了;你向上追,它又突然變成向下了。反正你總是比它慢個半拍,越追擺動幅度越大,有兩次甚至幹脆繞著我的機頭劃起圈了。弄得我手忙腳亂,簡直就是狼狽不堪了。咦!怎麽從右邊的眉毛上還滴了一滴水下來了呢?哦!原來是腦門出汗了,真費勁啊!追著追著,我的兩個小臂都累得有點發軟了,這樣下去可不行,一旦體力消耗過多的話後麵就更麻煩了,因為對接上以後距離更近,允許誤差更小,好比騎虎難下,更需要我有足夠的體力才能保持在規定的位置進行加油。幹脆退下來歇歇,急是沒有用的,還是講講策略吧!我退到了距離加油機尾後比較遠的地方,喘了喘粗氣,思考著剛才怎麽就對不上的原因。


    想來想去,主要還是因為我的猶豫不決,關鍵的時候遲疑了,收了油門,把速度差給弄沒了!按要求,在探頭離錐套較近的情況下,是不能停留的,必須要一氣嗬成,果斷地進行對接——在受油機的擾動氣流影響到錐套的穩定之前完成對接。好比是在水裏航行的船隻,前部都會翻卷起浪花,速度越大浪花越大。水麵上的輕質漂浮物在接近船頭時就會被浪花推開,一般情況下是碰不上船頭的。加油機的錐套和受油機的機頭就是這種關係。船頭推開的浪花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可是受油機前麵翻卷著的"浪花"也就是被機頭擾動的氣流,卻是根本就看不見,所以很難避開它對錐套的影響。經常是前麵看上去還是非常穩定的錐套,卻在探頭即將對接進去的時候,突然偏開。讓你知道什麽叫"功虧一簣"!急死你,氣死你,就是不讓你對!


    稍事休息後,看著早已恢複平穩的錐套,我的信心稍微恢複了一些,從哪裏摔倒就從哪裏爬起來吧!我深吸了一口氣,又長吐出來。就像一個剛被對手重擊了一下的拳擊手,晃晃腦袋,活動活動脖子,感覺到頸椎都在哢哢作響,仿佛擂響了鼓舞自己繼續戰鬥的戰鼓。


    這一次我是絲毫沒有遲疑了,創造好條件後大膽地加上一大塊油門,直直地對著錐套就上去了。好像偏猛了,速度差有點偏大,但是要的是不是就是這個幹脆利落啊?探頭莽莽撞撞地對進了錐套,沒有直接對在正中間,而是對在了上部接近傘衣的部分。這下可是惹禍了,捅馬蜂窩了,探頭不僅沒能順利地沿著骨架滑進底部,反而是把錐套頂翻了。隻見錐套口向上翻轉了足足有45度,然後從探頭上反彈下去。整個軟管瞬時變成了一條鋼鞭,蘊蓄著令人生畏的力量,忽地向下抽打過去,一下子甩出了我的視線。恐懼中我趕緊收小油門往後退。很快,鋼鞭一樣甩動的軟管從下麵呼地又抽打上來,錐套至少擺到我頭上有兩三米。緊接著又抽打下來,如此上下至少抽打七八次才逐漸平靜下來。嚇了我一身冷汗,媽呀!剛才要是不及時退下來的話,被這條鋼鞭抽上了可是不得了。一是很有可能打壞我的飛機機頭部分的一些天線,影響有關機載設備工作;二是很有可能打斷我的探頭,無法再進行對接。因為探頭上麵有一個部分叫弱連接,承受不了多大外力。設計目的是為了一旦對接上以後脫不開,就可以比較容易地把探頭拉斷,安全脫離。弱連接同時也帶來一個缺點,就是在對接過程中如果動作偏粗或者錐套擺動過大,很可能會無意中折斷、打斷探頭,讓你"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自信心又一次受到無情的打擊,我不由得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這可怎麽辦啊?動作慢了不行,快了也不行,而且快了還更危險!那麽怎麽才能掌握得不快不慢正正好呢?這可真讓人惆悵!我好歹也是個飛了兩千多小時的"老飛"了,什麽任務沒執行過?什麽高難科目飛不了?可怎麽就對不進去呢?難道我真就不行了嗎?沮喪之餘,我往旁邊看了看僚機,他也沒對上。倒是沉得住氣,他沒有忙於對接,而是在反複練習預對接,所以風平浪靜的,沒產生什麽大的偏差。唉,是啊!跟我在一個編隊進行空中加油,可不就是不用太著急嘛!因為我是團長而他是大隊長,即使是我對上了他沒對上,也不會有太大心理壓力的。可是如果反過來呢?要是他對上了而我沒對上,那可就丟人了,我的麵子就有點掛不住了:"領頭雁"沒領好頭,愧對組織培養、愧對官兵希望啊!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逝,軟管不再是姑娘飄逸的發辮,而是變成了惡魔手中的鋼鞭;錐套也不再是美麗的荷花,而是變成了充滿狡詐欺騙的圈套。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責自怨之中,獨自承受著虛榮心的煎熬。真恨不能把手伸到座艙外麵去,抓住錐套,然後把它按到我的探頭上來!


    沮喪了好一會兒,我終於再次冷靜了下來。欲速則不達啊!還是太急躁、太急於求成了,這個空中加油看來必須要有大姑娘繡花的耐心才行。我靜下心來,深呼吸幾次後調勻了氣息,鼓足勇氣再次加大油門,小心翼翼靠近錐套。用盡可能小的動作量修正偏差,用盡可能小的速度差向前逼近。同時我也做好了還對不上的心理準備:對上更好,對不上就當做是一次練習了。終於拋掉了一切私心雜念,仿佛高僧入定,氣沉丹田,直覺得我和飛機已經完完全全地融為一體了:發動機就是我的心髒,探頭就是我的胳膊。之前還是大腦通過指揮手腳操控著飛機,而現在卻是大腦直接在操控著飛機。你看,你看,飛機多聽話呀!我想要它往前去一些它就往前去一些,我想要它停一下它就立刻停了下來;剛覺得探頭沒對正錐套,它就立刻修正了位置,始終穩穩當當地對正了錐套。


    慢慢地,慢慢地,幾乎是一厘米一厘米地,探頭沉著地逼近錐套。放鬆,放鬆,再放鬆!我在心裏不斷地暗示著自己。按要求"有意編隊,無意對接",我用70%的精力盯著標誌線,保持好隊形;用30%的精力注意著錐套的擺動,讓探頭始終對正錐套擺動的中心位置。逼近,逼近,再逼近!錐套很老實,探頭很聽話。進去了,進去了!我的餘光注意到探頭已經精準地進入了錐套,心裏禁不住一陣狂喜。穩住,穩住,屏住呼吸,繼續保持編隊。"咣當"!就在我不經意之間,耳畔傳了一聲金屬之間清脆的撞擊聲。我的探頭雖然速度不大,但卻蘊含著萬鈞之力,對在錐套的正中間,直接頂開了錐套底部的自封活門。隻見錐套稍微旋轉了兩三下,自行找到最佳的結合位置後停了下來,和探頭緊緊地鎖在了一起。軟管稍微一耷拉,然後輕微地上下擺動了幾下後,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哈哈,這"咣當"就是傳說中的對接聲吧?好聽,無比的悅耳,真正是天上的天籟之音啊!以前隻是聽說過,卻從沒聽過,今天我終於今生第一次親耳聽到了!狂喜之中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按要求又頂上一點油門,防止飛機帶著錐套因為附加阻力的增加造成減速,再次脫離開來。另外我還要再向前靠近幾米,讓軟管再往吊艙裏回收一部分,加油機才能給我的飛機輸油。


    於是,我充滿自信地操控著飛機,用探頭頂著錐套,緩緩把軟管往吊艙裏麵推,看著軟管上的顏色標誌,不一會兒就進入了輸油速度最快的最佳加油區。隻見吊艙上輸油的指示燈已經燃亮,這標誌著寶貴的航油正源源不斷地往我的飛機裏麵輸送。我把飛機穩穩當當地保持在非常近的距離上,軟管隻剩下不到一半,中間略微下垂。直覺得錐套現在不再是被軟管拖著,而是探頭緊緊地咬著錐套、挑著軟管,一切主動權都在我的手中了。就像是一對相戀多年的情侶,終於衝破所有的艱難險阻,不顧一切地第一次吻在了一起。這初吻自然是難舍難分,仿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彼此的眼裏隻剩下了對方。許久,許久,好像是進入了時空隧道,真的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輸油指示燈已經自行熄滅,標誌著我的油箱全部加滿。但我還是不想退出,仍在極近的距離上用探頭"親吻"著錐套,直到加油機發出"準備轉彎"的口令,我才收小油門,戀戀不舍地鬆開錐套。就在探頭脫開錐套的一刹那,我看見錐套中噴出少許的白霧,那是錐套裏殘留的餘油被高速氣流霧化了。看著竟像是情侶分別的淚痕,原來我們的"藍天之吻"是如此的刻骨銘心啊!看來注定是要相伴今生、相濡以沫、相依為命了。


    壓杆蹬舵回到加油機的外側,離開了讓人片刻不得安寧、須臾不敢放鬆的翼尖渦流,我長長地、徹底地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原來不僅是雙臂酸軟,後背也早已汗透。但我絲毫沒有覺得難受,反而是洋洋得意,頗感欣慰。值!這身臭汗流得真值,一分汗水一份收獲,辛勤的汗水必然帶來豐碩的成果。這個秋天裏的收獲,對我的一生都具有著重要的裏程碑意義,因為它不僅是飛行技術上的一次成功跨越,同時也是心理品質上的一次重大突破。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經過不懈的努力和頑強的拚搏,我終於追求上了心儀已久的"姑娘",終於有了誌同道合的伴侶。有了"她",我的天空不再寂寞;有了"她",我的奮鬥不會孤單;有了"她",我的征途不畏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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