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連美珠會在早晚班交接前三十分鍾出現在辦公室,一見到她,同事歐阿姨故意張大眼,誇張地看著手表嚷嚷道:


    “哎呀!我有沒有看錯啊?不到最後一秒不打卡的人,竟然這麽早就到了?!是我的眼睛有問題,還是表壞了?”


    對於這樣的譏諷,連美珠一反常態不反擊,還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你的表沒壞也沒看錯,我隻是突然發覺……原來在這兒工作,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像是不相信這樣的話,會出現在老是發牢騷的連美珠口中,歐阿姨一下無法反應地眨了眨眼。


    連美珠沒理會她,朝一旁的李春天笑嘻嘻地走去。


    “春天,我帶了蛋塔給你,還是熱的喔!快來吃!”


    她的好心情,李春天自然知道原因,一抹苦澀卻浮上心田。


    見春天動也不動,連美珠殷勤地將蛋塔推送到她麵前——


    “你不要客氣嘛!這算是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


    春天想說聲謝謝,聲音卻被突然進門的江阿姨蓋過——


    “唉,這些有錢人真是浪費!這麽漂亮的毛衣,竟然拿來當抹布用,真是可惜……”


    這帶著無限惋惜的聲音,讓所有人反射性地回過頭看她。


    然,一見到毛衣,春天與美珠均錯愕的彷佛遭到雷殛。


    而歐阿姨則是走向前,問道:


    “阿娟,怎麽回事?”


    “你瞧!”江阿姨將手中的毛衣湊向她,“這毛衣是我剛剛打掃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在垃圾桶撿到的……你看看,隻不過沾到咖啡而已,洗洗不就得了,他們這些有錢人卻整件丟掉,實在很浪費!”


    歐阿姨接過毛衣,跟著附和、譴責。


    連美珠所有熱情的血液瞬間被抽幹般,不可置信地向後退,心口的劇痛讓她手中的蛋塔滑落地麵……


    她看著那件汙漬斑斑的毛衣,最後,屈辱與難堪的淚水無聲地落了下來。


    春天見狀,焦急地握住她的手,想出聲安慰,不料,連美珠卻甩開她的手,轉頭奔了出去。


    “美珠!”她隨即追了出去。


    連美珠不顧一切地向前跑,春天在她身後追著,還好,在通往地下二樓的樓梯間,她終於攔住了傷心欲絕的連美珠。


    情緒已然崩潰的她一被抓住,立刻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是想來看我的笑話嗎?”


    “美珠,你不要這樣!”


    她歇斯底裏的模樣,讓李春天忍不住鼻酸。


    “他怎麽可以這樣!那是我好幾天不眠不休做出來的,他怎麽可以這樣丟掉!”連美珠大聲地痛哭著,“為什麽男人都那麽現實?難道人長得醜,就沒有權利追求幸福,也不能擁有夢想?!為什麽他要這麽殘忍?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為什麽?”


    “美珠……”


    她的心情、她的控訴春天完全懂,卻不知要說什麽安慰的話語,隻能摟著她跟著不斷落淚。


    “春天……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連美珠靠著她,無奈的嗚咽著。


    此刻,春天瘦削卻有力的臂膀,像一座山,讓連美珠那顆破碎的心有了支撐、依靠。


    她一聲又一聲的嗚咽,哭出了春天原本被壓到最角落的不平情緒,她迅速抹掉淚水,安慰地拍著連美珠的肩。


    “美珠,你不要難過,我會替你討回公道,他們……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這樣踐踏別人的尊嚴與真心,他們完全沒有權利!”


    她泛紅的眼睛透出決絕,接著她挺直胸膛轉過身,往樓上走去。


    連美珠雖不知她想做什麽,但她那些鏗鏘有力的話,就像穿了線的針,稍稍縫補了她那顆殘破不堪的心。


    ***bb***bb***bb***


    九樓——


    杜勁旋正與邱秘書討論著下午會議的細節時,辦公室大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他們同時錯愕地抬起頭。


    然而他們還沒從錯愕中回神,一件白色有汙點的毛衣,伴隨壓抑著憤怒的吼聲,同時落到他們的眼前——


    “你以為你是誰!竟這樣踐踏別人的一顆真心?!”春天原本清亮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聞聲,杜勁旋立即看向她,卻在見到她的刹那間怔住。


    那條因憤怒而揚起的長辮,那纖細單薄的身影,他再熟悉不過……


    望著長辮的主人,那張清麗的小臉令他的心無來由地一震,接著,他視線停留在她那雙發紅的眼。


    最後,他將目光慢慢地栘向桌上那件白色毛衣,這讓他立即對她無禮的闖入有了底。


    然,還來不及開口,邱秘書已先暍道:


    “你是誰?怎麽這麽沒有禮貌?”


    原本她的聲音還有些顧忌,但一瞥見春天胸前的名牌,她立即換上一種對下屬的嘴臉,教訓地道:


    “清潔部人員不好好去打掃環境,跑到這裏撒野做什麽?請你立刻出去,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


    “我話說完立刻就走,不用你趕我!”李春天冷冷地打斷她,絲毫未因她的話退怯。


    她筆直地越過邱秘書,來到杜勁旋麵前,然後仰起頭,以一種悲憤的語氣道:


    “杜總經理,你很看不起我們這些勞力工作者是嗎?但我要告訴你,每個人被賦予的社會責任不同,隻要是靠雙手腳踏實地工作,就對得起自己,你憑什麽看不起我們?憑什麽這樣踐踏別人真心的付出?”


    說著,她抓起毛衣,痛心地說:


    “你知不知道為了這件毛衣,美珠花了多少時間、心血?她熬了好幾天的夜打這件毛衣,她對你的心意,全在這件毛衣裏頭……”


    說到激動處,她淚水又落了下來。


    “但,你不珍惜也就算了,競還踐踏、惡意丟棄,把它當抹布用,丟到垃圾桶……


    你有沒有想過送禮者的心情?這樣傷別人的心,對你們這些有錢人來說,是司空見慣嗎?”


    她偏過頭,抹掉了淚水,續道:


    “你不要以為穿名牌、開名車,就比別人高一等、就可以這樣狗眼看人低。在我眼中,你們也隻不過是一群靠著祖上庇蔭的富家子,隻會啃蝕、踐踏窮人的自尊,這樣的你們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我們這些自貪其力的人?”


    她一連串的指責,毫不留情地射向杜勁旋沉重的心。


    看著她那雙憤怒的眼,他明白此刻作任何辯解都無法還他的清白,隻會加深對方對他的反感。


    所以,他選擇沉默地接受她的指責,縱使心中的沉重以一種他自己也不明了的速度持續增加中。


    然而,一旁護主心切的邱秘書沉不住氣,春天以下犯上的高漲氣焰讓她再次走上前,以嚴厲的口吻指責道:


    “你太過分了!你以為你是誰,不怕被開除嗎?”


    春天憤恨地瞅了她一眼,接著,扯下胸前的識別證丟到桌上,看向杜勁旋。


    “我區區一個清潔工,敢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呢?杜、總,經、理!”說完,她用力甩頭,推開了邱秘書,昂然地走出辦公室。


    “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望著她高傲離去的身影,邱秘書氣得發抖。


    此刻,杜勁旋的臉色卻更加凝重。


    ***bb***bb***bb***


    春天回到辦公室,王領班立即迎了上來——


    “春天,美珠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說要離職,還說走就走……”


    聽到這樣的話,李春天並不訝異。


    “王領班,對不起,我可能也做不久了,你最好趕快找人,免得到時候人手調不過來。”


    拋下話後,她拿了自己的打掃用具,默默地走出辦公室。


    王領班頓時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情怎麽突然會變成這樣。


    ***bb***bb***bb***


    看著人事課剛剛送上來的資料,杜勁旋的眉頭越蹙越深。


    李春天,女,二十歲,私立高職補校畢。


    年資:一年十個月。


    緊急事故聯絡人:李春金。


    坦白說,這樣的背景資料讓他感到有些矛盾,一個高職補校畢業的清潔工,怎麽可能有那種膽識,說出那種句句帶刺的“大道理”教訓他?


    腦中不自覺地又浮起那張雖然氣憤,但依然清麗出塵的臉,那氣質、那神韻,絕不是一般庸俗之人可以媲美。


    他搖搖頭,苦笑一下後,把資料移開,想讓沉重的心沉澱下來,他拿過一份公文,執起筆批閱著。


    然而,勉強看了兩份文件後,他頹然地丟下筆,因為他無法忘懷那張憤慨卻依然迷人的容顏。


    那雙痛心泛紅的眼、那聲聲憤怒的指責,一直環繞在他腦海,侵蝕著他的專注力。


    這是他第一次當麵受到如此強烈的指責,而且還有口不能言,因為整件事雖不是他直接造成,卻與他脫不了幹係。


    他完全沒想到,勁中竟會以如此極端、不負責任的態度,對待那件毛衣,但兩人當兄弟近三十年,他早該要猜到那件毛衣的下場。


    如今,傷害已造成,追究責任已不是當前最重要的課題,他正思索著該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彌補……


    壁上時鍾敲了八下,早已過了他下班時間,但他卻渾然未覺,思緒慢慢飄離,與辮子主人的身影纏繞。


    ***bb***bb***bb***


    今天的李春天沒有了平日的好心情,對於下午的“衝動”行為,她並不後悔,隻是,要離開這個待了快兩年的地方,她有著遺憾與不舍。


    雖已對自己衝動的後果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此刻,她還是清潔部的員工,仍有該負的責任。


    是以,值晚班的她仍繼續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隻是她已經少了以往工作時那份衝勁。


    此刻,寂寥的空氣中隻有拖把滑過地板的聲音,更添一分沉悶。


    就因氣氛沉悶、死寂,因此,當突兀的電話鈴聲響起時,她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bb***bb***bb***


    在她出現在九樓前,杜勁旋已倚在牆旁好一陣子。


    看著同樣纖細卻不再輕盈舞動的美麗身影,他的心仿佛被人掐住,頓時緊揪了起來。


    這樣沉悶的畫麵持續了二十幾分鍾俊,在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驅使下,他決定提前與她麵對麵,把誤會解釋清楚。


    不料,他腳才踏出,公事包內的行動電話卻響了起來。


    他在第一時間將鈴聲關閉,但刺耳的鈴聲還是驚嚇到了對方。


    “對不起,嚇到你了。”他走到她麵前,歉然地道。


    看清楚站在眼前的人之後,春天眼中的驚慌壓下來,繼而換上漠然,她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後,隨即繼續她先前的工作。


    雖然以如此的態度對待上司,實在太過無禮,但經過下午的事後,她已沒有顧忌。


    對於這些仗著權勢,惡意欺壓、傷害別人的偽君子,她又何須違背自己的良知,擠出巴結奉承的好臉色給他們看?


    她的冷漠,杜勁旋不意外,他隻是稍微凝了眉頭。


    “毛衣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春天聽見了,卻沒有任何回應。


    “可不可以……在對我判下重罪前,聽一聽我的解釋?”


    她仍舊不為所動,就當他不存在般。


    接二連三受到這樣冷漠的對待,杜勁旋的眉頭更加揪緊。


    以他今時的地位,他大可拂袖而去,用不著忍受這樣的屈辱……然而,他的腳步動也沒動,隻用一雙銳利的眼盯著她。


    “你都是用這種漠視的態度,對待別人真心的言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可以忍受這樣無禮的對待,但得到她的認同對他來說,似乎是件重要的事。


    聽到這樣的指責,春天迎視他,回道:


    “杜總經理,單單‘被漠視’你就已經無法忍受,那‘尊嚴被踐踏’是什麽滋味,你體會過沒有?”


    “如果我說,我不知道毛衣為什麽會被丟進垃圾桶,你一定會認為我在推卸責任,對不對?”他緊盯著她說。


    她看著他,雙眼充滿嘲諷。


    他逼自己對她如此不善的態度視而不見,繼續捺著性子道:


    “對美珠小姐已造成的傷害,我很難過也很抱歉,但我必須解釋清楚,這一切並不——”


    “你不必對我解釋,也沒必要說抱歉,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清潔工,受不起也不屑要!”


    她毫不留情的言語,終於讓杜勁旋的眼飛上一絲怒火——


    “別把什麽階級身分扯進來模糊焦點,也別把你自己當成悲憤的弱者!現在的我跟你沒有所謂階級之分,也沒有所謂弱者與強者,請你就事論事!”


    他上前一步,銳利的眼射出一道懾人的光芒——


    “在別人想為自己的疏失負責任時,為什麽你要這樣惡意攻訐?難道一個無心犯錯之人,就應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還是……你根本隻針對我杜勁旋一個人?”


    他鏗鏘有力的話語讓她當場震懾住,她想回口,卻找不到適當辭匯,隻好倔強地偏過頭。


    杜勁旋不放過她,再次走近她——


    “對於你今天下午那番慷慨激昂的指控,我承認自己因疏忽而對美珠小姐造成傷害,但這一切我並不是故意……


    我不否認我的家世背景對我有相當大的助力,但這不表示,我就如同你所言,是個靠祖蔭庇佑的富家子,專門踐踏窮人的自尊。


    我從不敢以君子自居,更不敢自命清高,但我也不是一個沒有道德觀念的資本家。


    大神的成功是靠大家的努力才有今天,對於所有員工我從未看不起他們,相反地,我對他們心存戚激。我不求你了解,但你的指控實在太傷人,對我更是不公平。”


    停頓一會兒,他又說:“對美珠小姐的事我十分抱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毛衣會被丟進垃圾桶,請你相信,我一定會追究責任。”


    說完,他直勾勾地盯了她一會兒,才從公事包抽出那張心型卡片,遞到她的麵一則。


    “如果我真存有踐踏他人之心,這張卡片的下場應該會與那件毛衣一樣,而不會遺留在我手上。”


    春天被動地接過那張卡片,她將卡片捏在手中並沒有打開,因為卡片上的圖案她太熟悉,那是她與美珠在誠品挑選近一個小時才選到的。


    瞅著卡片,她無言。


    她雖嫉惡如仇,卻不是會無理取鬧之人,近兩年在大神工作的日子,讓她完全無法否認他的話,他在員工心目中的確是個一百分的主管,他做任何決策,絕對以員工福祉為第一考量。


    思考過後,她臉上的倔強慢慢消褪,換上一臉歉然。


    她抬起頭,坦然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


    “對不起,我收回今天下午對你不理性的指控,但是,你傷了美珠的心的確是事實。”


    此刻,杜勁旋沉重的心頓時撥雲見日。


    “我說過,對傷了美珠小姐一事,我很抱歉也想彌補,隻要你肯給我機會。”


    “我?”她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你該彌補的對象不是我,是被你傷透心的美珠。”


    她的笑容彷佛有溫暖人心的力量,讓他的心陽光普照。


    “我知道。”他望著她說,“但是,不透過你,我可能沒有勇氣麵對美珠小姐,因為……我會先愧疚而死。”


    她被他誇張的言語逗笑,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麽幽默,”


    “我還有很多優點,以後你會慢慢發現。”


    “以後”這兩個透著玄機的字眼,春天並沒有發現。


    跟著,杜勁旋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拋還給她。


    “這東西放在我這兒沒有意義。”


    看清楚那是她的識別證後,春天的眉毛訝異地一揚——


    “我……不是會被開除?”


    杜勁旋故意沉下臉,說:“如果我就這樣開除你,不就更加證實了你對我的指控?”


    說完,沒有預期的輕鬆畫麵出現,春天反而垂下了臉。一會兒後,她再抬起頭時,雙眼布滿了歉然。


    “總經理,對不起,我不該讓衝動毀了我平日的判斷力,說了一些侮辱你的話。”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他輕輕地搖搖頭,“今天換作是我遇到這種事,我的手段可能更激烈。”


    雖聽他這麽說,但一思及下午自己那毫不留餘地的指責,更深的愧疚浮現春天心底。


    “總經理,我真的很抱……”


    “如果你還是覺得很抱歉的話,那就陪我去吃晚飯,我的肚子好餓,卻不想一個人孤獨地用餐。”對她的邀約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口。


    “晚飯?”她訝異地睜大眼,“你……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


    “我被一堆惡狠狠的指控弄得心神不寧,所以忘了吃晚飯這件事。”他說的是實話,隻不過誇張了點。


    他這番話勾起了春天心中那份歉疚,她隨即回道:


    “我很樂意當個陪客,隻是我的工作還沒做完……”


    她揚揚手中的拖把,抱歉一笑。


    杜勁旋望了望四周,調皮地眨眨眼,“我可以證明你是一個盡職的好員工,沒有偷懶,也沒有早退,你是完成所有工作才下班。”


    似乎沒料到一向溫文儒雅的總經理,也有這麽輕鬆的一麵,她怔了一下,隨即才意會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工具收一收。”她提起水桶,抓起拖把,想以最快的速度將東西收回女廁的清潔間。


    杜勁旋見狀,接去了她手裏的水桶,“我幫你。”


    “不……不用了。”她想阻止。


    他笑了笑,堅持地說:“現在是下班時間,不用把我當上司看。快點,我的肚子餓壞了,無法再多等一分鍾。”


    這急切的理由,春天無法反駁,隻能由著他了。


    ***bb***bb***bb***


    一直到坐上了杜勁旋的賓士房車,春天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才浮上心頭。


    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坐在總經理的大房車中……


    一個是階級最高的總經理,一個是最低階的小清潔工,這樣的畫麵似乎有些不協調。


    而另一頭的杜勁旋,也有著特別的感受,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身旁,會坐著自己公司的女員工,而且是在這麽晚的情況下。


    所以,一開始車廂內彌漫尷尬的沉默,兩人的神情同樣不自在。


    最後,還是由善於掌控局麵的杜勁旋先打破沉默——


    “這麽晚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東西吃?”


    “我知道有一家不錯的小吃店……”春天下意識地接口,但想到總經理的身分,立刻補充道:“隻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夠吃得慣……”


    了解她想表達的是什麽,杜勁旋無所謂地一笑,“我說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下了班,我就是平常人,不要顧忌太多。”


    “對不起,很難習慣……”她垂下眼,抿嘴一笑。


    “沒關係,就去你所說的那家小吃店,告訴我路要怎麽走。”


    她約略把路程簡單地說了一遍,突然,目光被他放在手煞車前的一本書吸引,像發現什麽珍寶般,她忍不住拿起它。


    “米颯?你也喜歡看米颯的書?”她的聲音有著驚喜。


    “你也知道他?”他訝異地挑眉。


    李春天用力點著頭。


    “他是我很喜歡的作者之一,從他第一本漂流的心境,到最近出版的這本迷離人生,我都看過,他的思想筆觸我相當欣賞。”


    突然,他眼中出現驚愕,這並不是他看不起她,而是米颯的作品風格很特殊,一般人不太能接受,他不相信以她這個年紀竟懂得欣賞他的作品,且可以靜心地讀完一本又一本……


    “他的作品你最欣賞哪一本?”


    “夢幻人生。”她毫不考慮便回答,談到書,她眸光瞬間發亮。“在那本書裏,米颯把人世間的因果解釋為幻夢一場的論調,接近中國老莊無為思想,很虛幻也很有趣。”


    她發亮的眸光與有條不紊的分析,讓他眼中的驚愕慢慢變成一種讚歎,吸引他加入話題。


    “米颯的分析的確很有趣,但他把人世間的矛盾糾結全用因果論來解釋,卻過於灰色,我個人比較喜歡快樂人生那本,讀來輕鬆又沒有壓力。”


    “聽來你像是個樂觀主義者?”


    他立即反問:“你是個悲觀主義者?”


    “我像嗎?”


    他端詳著她,然後故作疑惑地道:“看不出來。”接著,他笑笑地丟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看來,我得加緊發掘才是。”


    她不以為意地笑笑,以為那隻是玩笑話。


    兩人間生澀的關係因米颯這個話題,瞬間活絡起來,距離一下拉近許多,此刻的他們像熟識多年的好朋友。


    接著,他們來到小吃店,麵對麵地坐了下來,話題繼續延續——


    “米颯的書一般人都反應說很沉悶,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也喜歡他的作品。”經過剛剛的討論,對她的好印象又提高了幾分。


    “你覺得自己很老嗎?”她逮住他的語病。


    “我當然不老。”他眸光熠熠地說,“但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人,但你不要誤會,我指的是思想的南轅北轍。”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她淡淡一笑,“年紀隻是數字,並不能跟思想成熟與否劃上等號。”


    “聽你的語氣,好像很有感觸?”


    她沒有否認,卻在對方想進一步探究時,轉開了話題:


    “根據我的觀察,喜歡米颯書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想尋求心靈慰藉的人,另一種則是人生閱曆已到一定程度的人。”


    她眼中散發的智慧之光,讓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


    “依你看,我是屬於哪一種?”


    她立即露齒一笑,自信地道:


    “你的人生閱曆雖豐富,卻還未到成熟至極的地步,所以你當然是屬於第一種。我猜,你的工作壓力一定很大,對不對?”


    他眉一挑,訝異她的觀察入微,也被眼前那雙輕易看穿他的清亮明眸吸引。


    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幾年來,看米颯的書,的確成為他釋放壓力的一種方法。


    大神百貨從無到有,他背負的壓力大到常人無法想像,在某個因緣之下接觸到米颯的書後,他找到可以暫時歇息的避風港……


    不過,他沒料到他的秘密如此輕易被一個小女孩看穿,且無所遁形……


    “那你呢?”他也想探究她。


    “我兩種都不是,我隻是個偶然加入的讀者,被他的筆觸感動後欲罷不能。”語調雖平常,一絲落寞卻淡掃蛾眉。


    杜勁旋注意到了,他感覺到她話背後隱含的輕愁,他想提出疑問,侍者卻在這時送上食物,堵住他欲出口的話語。


    “嚐嚐看,這裏的鱔魚麵可是世界知名的喔!包你吃過流連忘返。”她笑笑地把麵碗推到他麵前。


    望著她那雙誠心的眼,杜勁旋笑了笑,暫把疑問放回心中。


    接著,在她目光的伴隨下,他品嚐了生平第一口、如此“平民化”的鱔魚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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