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嚴肅,是繡衣使衙門一直以來的特征。


    這樣的氛圍,能夠讓自己人心平氣和地認真起來,也能夠讓外人不自覺就心驚肉跳地惶恐著。


    所以,當外界有了一陣並不算太大的動靜,刑房之中,二星繡衣使錢力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微笑著從旁邊的桌上抓起酒壺,暢快地飲了一大口。


    身為楊得治的下屬,原本他和周保真兩個都已經在繡衣使衙門中快過不下去了。


    他為此做過許多的努力,卑微地討好,但因為曾經在天益城做下的事情,因為吳春雷如今受到的重用,徒勞無功。


    他已經受夠了那些無處不在的暗中壓迫,以至於去青樓解乏時都不願讓姑娘在上麵。


    可沒想到就在他心灰意冷,準備徹底背叛楊得治求一條活路的時候,風雲突變。


    原以為會永遠不倒的令使大人死了!


    原以為要徹底失勢的楊得治成了新的繡衣令!


    一朝翻身,他要將曾經受過的壓迫都加倍送回去。


    從昨日到今天,他在這座衙門裏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


    那些原本瞧不起他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伺候著他的張狂。


    更關鍵的是,像薛律這些原本連正臉都不會給他一個的大人物,如今隻能無助地掛在行刑架子,承受著他肆無忌憚的蹂躪。


    錢力拎著酒壺走到了薛律的麵前,灌了一大口,然後噗地一下噴在了薛律的身上。


    酒水落在血淋淋的傷口上,淌出鑽心的疼痛。


    但比起先前的痛苦來,已經不足以讓薛律產生痛苦的嘶吼和嚎叫了。


    不過錢力也無所謂,他這麽做隻是想讓薛律清醒過來而已。


    他笑著道:“薛大人,你聽,還真的有人來救你了呢!”


    “可惜啊,這動靜消失得這麽快,看來來救你的人不中用啊!”


    “你聽,有腳步聲來了,猜猜是誰?”


    “不會是你那個廢物手下吳春雷吧?”


    錢力笑著敲了敲手邊琳琅滿目的刑具,“要是那個死胖子的話,這些家夥事可就又能派上用場了啊!特娘的,當初我和老周去請他吃飯,還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要是落在老子手裏!嘿嘿!”


    渾身是傷的薛律艱難地抬起了頭,看向房門處,黯淡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擔憂。


    吳春雷,你可千萬不要幹傻事啊!


    你沒那個本事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房間中的兩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房門處。


    一個二星繡衣使緩緩出現在門口,錢力淡淡道:“老楊,是吳春雷那個傻子被抓了嗎?”


    那名二星繡衣使沒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後退一步,讓開了路。


    錢力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吳春雷微胖的身形就占據了半邊門臉。


    “哈哈!還真是你個不自量力的蠢貨啊!”錢力大笑一聲。


    行刑架上,薛律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不對!


    他身上沒傷,也沒有任何的束縛。


    薛律艱難地重新睜開了眼,帶著光芒的眼睛剛好便瞧見了一個青衫身影自吳春雷的身後走出,走入刑房之中。


    他咧了咧嘴,放鬆地暈了過去。


    錢力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便被陳三更隨手定在原地。


    吳春雷快步跟上,瞧見薛律的慘狀,便是怒從心頭起,抓著錢力就是幾記老拳,砸得他滿臉是血。


    陳三更平靜道:“吳大人,一會兒再打,先把薛大人救下來。”


    吳春雷連忙反應過來,上去將薛律解下來。


    看著他滿身的傷,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皮膚的身子,吳春雷的牙關便是咬了又咬。


    陳三更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半廢的男人,哪裏還有半點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三星繡衣使的樣子。


    一聲痛苦的驚呼響起,吳春雷扭頭看著陳三更,“陳兄弟,薛大人的關鍵竅穴被人打碎了,修為......”


    陳三更的拳頭悄然一緊,寒聲道:“楊得治真的死得太便宜了!”


    他看著吳春雷,“吳大人,你是專業的,先給薛大人上藥,然後照著薛大人身上的傷,給這位也全部安排上。有一處補一處,一處都不要漏。”


    吳春雷猛地點頭,怒火重重的目光看向錢力。


    陳三更背過了身,聽見身後刑房中,一聲比一聲高昂的慘叫,默默從方寸物中取出酒壺來大口喝著。


    他此刻的內心,充斥著痛苦,也充滿了暴戾。


    如果劉瑾的死,是突如其來的悲痛;


    那麽一個和他一樣來自那個魂牽夢繞之處的劉瑾的死,則是驚訝和遺憾交織、悵惘和孤獨同在的無邊悔恨;


    而這樣一個劉瑾,是為了幫他而死,陳三更的心裏,又填滿了自責。


    這些負麵的情緒交織起來,讓他不想再去思考什麽陰謀詭計,也不想再去考量什麽後果影響。


    他隻想揮刀,將那些所有敢在這時候攔在他麵前的事和人一刀斬碎。


    天地雖大,他有一刀,便可殺敵、破陣、摧城、翻天。


    不知過了多久,吳春雷背著身上纏滿了紗布的薛律緩緩走出。


    陳三更沒有問錢力的下場,因為不需要問。


    他隻是看著吳春雷,“這繡衣使肯定是做不得了,接下來跟我走?”


    吳春雷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陳三更平靜邁步,“皇宮,殺皇帝。”


    “陳公子!”


    在陳三更的身後,一直站在門邊的那位繡衣使忽然開口。


    陳三更停步。


    那名繡衣使朝他深深一拜,“祝您成......保重。”


    對劉瑾的愛戴和痛惜讓他開了口,但一個繡衣使的職責終於攔住了他說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


    陳三更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冷漠之中終於多了一縷暖意。


    在許多繡衣使的無聲目送中,陳三更一手托著劉瑾的頭顱,持刀在前,吳春雷背著薛律跟在其後,走出了繡衣使衙門的大門。


    門外,再度圍滿了層層的甲士。


    但已經不是先前的城防營,而是甲胄威嚴,軍容齊整的禁軍。


    雙方離得很近,陳三更甚至都能看到站在最前麵那些軍士如臨大敵的神情,看到他們沉重的喘息聲帶出的白霧。


    對方的將領也沒有喊話,默默擋住去路的姿態就已經將該說的話盡數說到。


    陳三更也沒有想要多說什麽的意思,隻是漠然地看著眼前的軍士,“你們若攔,我便出刀。”


    很平靜的話,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曉他出刀之後的分量。


    禁軍的頭領也知曉,於是他沉聲一喝,“進!”


    禁軍軍士們毫不猶豫,齊齊前踏一步,“進!”


    陳三更站在門檻外的台階之上,手中是劉瑾的頭顱,身後是吳春雷、薛律,以及不由自主走出房間來默默看著的繡衣使們。


    在他的身前,是壓上來的鐵甲和刀槍。


    陳三更微微低頭,看著劉瑾安詳的臉,“兄弟,我們一起去報仇。”


    話音落,長刀出。


    刀光自陳三更手中劈出,整個隊伍之中有三列軍士隨著刀光憑空消失。


    軀體、甲胄、刀槍盡數如朝露蒸發於陽光。


    “合!”


    隨著禁軍統領的又一聲令下,士卒們沉默地合攏,補上了剛剛被殺出來的空缺。


    旁觀這一切的繡衣使們,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鐵血雄軍,悍不畏死!


    陳三更卻絲毫不為所動。


    在這一刻,他就隻是從那個地方過來的旅人,為自己唯一同伴的死而悲傷的旅人。


    他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麵對這個世界的那種疏離感,這裏的一個個人,不過是一個個的npc。


    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他隻是在玩一場殺戮的遊戲。


    於是,他又舉起了刀,揮了出去。


    人被清空,然後又再次補上。


    不遠處的宮城之中,蒼老的李相滿麵憂色地看著麵前的皇帝。


    “朕曾經看過他的情報,他不是一個濫殺的人。”


    淳化帝端起茶盞,平靜道:“朕為他準備了三千條人命,來賭他會收手。”


    如他所料,繡衣使衙門外的寬闊空地,似乎的確已經變成了一場以人命為砝碼的心理博弈。


    可惜,今日的陳三更,沒有心理。


    就在他第三次舉起刀的時候,一個聲音高高響起,“陳兄,陳兄!”


    陳三更收回動作,看著禁軍隊伍之中緩緩讓開一條道路,一馬一人緩緩出現,赫然正是楚王死後,如今板上釘釘的皇儲,秦王趙元恒。


    秦王翻身下馬,朝著陳三更行了一禮,“陳兄,逝者已矣,還望節哀。”


    陳三更看著他,沒有說話,等著他說話。


    秦王開口道:“繡衣令之死,令人痛惜,但在朝為官,總有規矩。我願向父皇請命,收斂繡衣令屍首,加以國葬,追封公爵,死後備極哀榮,亦算功德圓滿。不知陳兄意下如何?”


    陳三更依舊沒有開口。


    秦王歎了口氣,“陳兄,我一向是極佩服你的,從你身上也學到了許多。但以眼前之局麵,恐怕不將這些禁軍殺光,他們是不會退的,但這樣的舉動,真的又與陳兄的本心相合嗎?至少我認識那個陳兄,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先前為何不來?”陳三更終於開口了。


    秦王一愣,“啊?”


    陳三更冷笑一聲,“那你先前為何不來?你別告訴我你是剛剛趕到此處,這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


    “你如果這麽在乎這些軍士的性命,你為何不第一時間站出來勸我?你如果真的這麽了解我的內心,不想讓我違背本心,為何不第一時間勸我?”


    他看著囁嚅的秦王,冷笑道:“答不上來了吧?我幫你答吧!因為那些人的命在你眼中就是對我施壓的籌碼,現在你覺得時機合適了,可以來勸我了,所以你站出來了。你在乎的是這件事能不能成功,而不是你口口聲聲說著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麵露嘲諷,“這事兒你要辦成了的話,得多厲害啊,那不得被朝野歌頌,萬民稱讚,隨便編一編都是流芳百世的好故事,秦王匹馬勸反賊?還是秦王一言定江山?我表現得越強,你的名聲就越大,因為你就是踩著我去成全自己名聲的。”


    “嗬嗬!”陳三更看著麵色已經十分不自然的趙元恒,“你打得一手好算盤,也的確有魄力有能力,居然真的敢出來麵不紅心不跳地跟我說這些話,我還是佩服你的,你比起那個一無是處的楚王的確要好多了。不過有一件事,你可能沒想到,那就是如果失敗了......”


    陳三更猛地舉起刀,冷冷揮下,“可能真的會死啊!”


    一旁一個老者猛地衝出將秦王朝邊上一推,自己代替他承受了陳三更的一刀。


    本來也沒有打算真的殺了秦王的陳三更稍稍頓了頓動作,順道成全了忠心護主的那個老人。


    一刀把他劈了。


    看著立刻被禁軍護住,倉惶而去的秦王,陳三更看著眼前的軍士,輕輕歎了口氣,回身伸手抓住吳春雷的肩膀,輕聲道:“將薛大人背穩了。”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繡衣使衙門前。


    眼前驟然失去了敵人的蹤跡,禁軍將士們麵麵相覷,茫然無措。


    禁軍統領忽然神色一變,大吼道:“宮城!去宮城!”


    甲胄猛烈地搖晃出刺耳的聲音,隊伍迅速調整著方向,朝著宮城方向,邁出沉重而整齊的步伐。


    陳三更就站在宮城前,看著朱紅高聳的宮門,看著高高厚厚的宮牆,朗聲一喝,“淳化!滾出來受死!”


    一個自小就被當做接班人培養的新時代靈魂,殺個皇帝什麽的,陳三更並沒有什麽心理上的負擔;


    而在逐步清晰了自己的實力定位之後,他也沒有什麽實力上的欠缺。


    淳化,今日,他殺定了!


    一個白衣老者突兀地出現在他與宮牆之間,笑著道:“小友,能否聊上幾句?”


    陳三更舉起刀,刀尖直指老者,冷冷道:“不能。如果要攔我,出手吧!”


    老者依舊笑著搖了搖頭,“我要能打得過,我早出手了。”


    陳三更絲毫不留情麵,“那你可以滾了。”


    “但我還想勸勸你!”白衣老者拱了拱手,“小友給個機會?”


    陳三更不容置疑地道:“你勸不住!”


    白衣老者歎了口氣,“這宮牆城樓之上,還有不下數千軍士,你想要的過去,他們就得陪你拚命。”


    陳三更不為所動,“那是他們自找的。”


    白衣老者輕聲道:“他們每一個人的背後,或許都有一個順風鏢局。”


    陳三更的刀,依舊舉著,很穩,一絲不動。


    但他的神色,已經沒有先前那般的決絕了。


    “你一身驚天修為,本可以一直恣意霸道,殺伐果斷,縱橫當世,但是你沒有,甚至因此甘願受一些委屈,多幾分麻煩,隻因你心裏敬畏著生命,你不願意無端剝奪任何人的生命。”白衣老者直視著陳三更的眼睛,“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這是你和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所謂強者都不一樣的地方。”


    陳三更並未否認老者的話,隻是麵無表情地道:“但這不能成為別人算計我的理由,也不能成為任何人有恃無恐的資本。當情況到了那個份上,我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任何擋在我麵前的人,包括你!”


    “是這個道理。但前提是對方錯了,淳化真的錯了嗎?”白衣老者注視著陳三更,“小友,以你之見識,淳化真的錯了嗎?”


    陳三更從鼻孔中噴出兩道粗氣,“他錯與不錯,與我何幹!他殺了我的朋友,一個可以成為我至交好友的朋友,我就要讓他償命。這就是我的道理!他若是不服,打贏了我便是!”


    白衣老者輕歎一聲,“劉瑾身在朝中為官,生殺予奪皆受命於皇帝,淳化可以賜他榮華富貴,也可以讓他橫死當場,這是劉瑾自己的選擇,也是這個遊戲的規則。你殺淳化,這道理說不通。”


    “我無需說通道理,想殺他,又能殺他,這便是最大的道理。”


    “但殺了他,依然會有第二個淳化出來,屆時他又殺了旁人怎麽辦?比如你那位小兄弟,曹裕,比如國子監大祭酒朱曦,比如蘇密?”


    陳三更頓了頓,冷冷道:“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白衣老者微微一笑,“但你知道,你不可能永遠守著他們身邊,這樣的事情完全有可能發生。”


    他看著陳三更有些動搖的神色,“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一勞永逸。”


    陳三更目光霍然一凝,死死盯著白衣老者,過了好一陣,終於眉頭一皺,“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夫司天監監正,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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